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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二胡

2017-06-17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他拉得很入神,我看着他微屈的背影,像一棵被挖空了的老树,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却紧力地抓着地面。

              
我父亲八岁的时候成了孤儿。
    
父亲很少跟我们说起他的身世,但是偶然的他会说几句。譬如我中学历史学秋收起义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我们的历史教科书,说那时候的情形比这惨烈多了。“你爷爷的两个兄弟就是那时候死的。”又比如我们学乡土历史的时候,他会拿起我们的教科书翻,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没有写社教呢?”
    
这样子慢慢地我们也把他的家事凑齐全了。我的曾祖父是一个保长,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爷爷排行老三。秋收起义那年大儿子刚成了家,新娶了媳妇。那天正好他媳妇回了娘家,他带着大弟去镇上赶集。那么巧就碰到了革命军游行,两个人挤进去看热闹,却被认出是保长的儿子。愤怒的群众当场就把两个人绑了,游街以后就杀了。我爷爷本也闹着要去镇上,两个哥哥嫌他小,碍事,没带上,反倒捡了一条命。可惜他也不长命,我父亲出生不久他就得了伤寒去世了。我奶奶带着我父亲改嫁给张木匠。
    
这个张木匠据说是个命硬的人。第一个老婆被马蜂蜇了第二天就死了,第二个老婆是我爷爷的大哥的遗孀,她新婚的老公被群众杀了后不久她就改嫁给张木匠,结果没几年也病死了。我奶奶是他的第三个老婆,她嫁给张木匠以后,生了三个闺女,我的三个姑姑。兰姑,慧姑,秀姑,她们都长得好看。我就想,大约我的奶奶也是好看的。我奶奶再一次怀孕的时候,有一天爬梯子去阁楼里取东西,不小心摔了一大跤,去了医院打了一针说是保胎的,结果不但孩子没保住,连大人的性命也丢了。那一年,我父亲刚满八岁。他说只记得家里闹哄哄的,三个妹妹都在哭。他没有说他有没有哭,我猜他一定是哭了,只不好意思与我们说。张木匠后来又娶了个城里人的小老婆。那时候解放了,不准三妻四妾,小老婆就被休了,然后改嫁给张木匠。那个小老婆据说人也不坏。但是到底也不是亲娘亲爹,周围还有一堆有一半血缘关系或者毫无血缘关系的的兄弟姐妹。我父亲是要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没依没靠的一个人讨生活。我后来看《白鹿原》,白嘉轩娶了七房女人,我就想,这不是张木匠吗。

据说我爷爷是颇有些才气的,毕竟是保长的儿子,小时候读过私塾的。我父亲说,爷爷二胡拉得特别好,那时候还在镇上的戏台子上演出过,我家里那把二胡就是爷爷传下来的。我父亲大概是得了些真传,也是方圆十几里地的秀才,不仅二胡拉得好,字也写得好,还会在大衣柜门上画百鸟朝凤和富贵花开。 那时候,附近乡邻有了红白喜丧事都爱喊他。一来父亲会编对联,写对联,二来他还会打算盘,可以兼做帐房先生。我小时候,别人喊他,他总是甩下手里的活拔腿就跑,母亲在他背后大声地呵斥他只当没有听见。

父亲最风光的时候大概是在社会主义教育时期,他称做社教的那个一两年,大概是1960年左右的事吧。他那时还是单身,被人邀请到处做报告。台下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片。群众们把他们报告团的人当神一样敬,盛情挽留他们留下来做干部---真有留下来的。可是父亲天性单纯,又被热血澎湃的时代冲晕了头,压根想不到要做什么官,还是兴致勃勃地一个乡一个乡地跑,一场一场地做报告。然而那个时代什么事情都跟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很快就不搞什么社教了。父亲回到老家种田,而那些留下来的就做了官--乡长甚至是后来的县长。他有时候说起某某某当年还没他讲得好,现在都做了区长了。母亲就开始嘲笑他,骂他蠢,看不准形势。 他也不恼,任母亲说,就像平常任何事情一样。他就是听着,不生气,也不发火。

我家兄弟三个。我初中就开始住校,很少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后来我哥和我都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学,小弟也上了省城的大学。再后来,我弟留在了省城,我和我哥都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还是件颇新鲜的事,县里的报纸找到了我们家采访父亲母亲。他们两个拘谨地坐在禾塘的竹凳子上,父亲一开口眼泪就往下淌。母亲坐在旁边,不哭。
    
我后来接父亲母亲去美国住,他们不习惯,尤其是父亲。 我有次带孩子看病,把他也带上了。我们在小单间等医生的时候,父亲抱怨说:“美国看病的房子都这么小。” 我很无语,中国看病的房子是大,可是好多人呢。病人看病是没有隐私的,你说你的病状,满屋子的人都尖着耳朵听。我老婆是个城里人,父母亲第一次来,她就给每个菜盘里加双筷子,说是公筷。 有一次父亲忘了换筷子,我老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父亲茫然地看着我。我很想把老婆呵斥一顿,然而我究竟没有,父亲的懦弱像是从空气中传到我这。我突然想起我父亲在张木匠家的日子,尽管他从没有跟我们提过。那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唯有变得懦弱,才能保护自己,只这习惯性的示弱已经深深写在他骨子里,甚至是通过DNA传到我这。我悲哀地发现,我不过是在重复父亲,重复父亲的懦弱和隐忍。
    
父亲住满了六个月马上就走,我心里很内疚,但是我竟然不知道能做什么。父亲回到家就常跟我们提海归的事,说我的中学同学大林学习那么差,复读一年才勉强进入省里的一个二流大学,现在在东莞,做房地产,早发了。“你和你哥也回来吧,国内机会多得是呢。” 我和我哥都不做声。
    
我去年带着儿子壮壮回国给他做七十大寿,我哥我弟也都回来了,带着他们的孩子。一大家子这么多年总算是又聚在一起。我家是在一个小山冲里,在大路上隔一两里地都能看到,可是要绕上一大段路才能走到。我记得小时候坐在父亲的自行车背后,父亲会说一句:“坐稳了!” 然后车子在泥路上一颠一颠地出了山冲。好在后来从大路到家门口的那段泥路改建扩修了,私家车也能开进来了。那天孩子们都跑到老屋里耍,跑上跑下,兴奋得很。我家的老屋很破旧,南方农村典型的青瓦尖屋顶,中间是堂屋,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卧房。厨房还是那种老旧烧柴火的灶台。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会带我们到田埂上挖水米花,然后捣碎了放在糯米里做糍粑。到了过年我们在灶火上烤糍粑,烤到金灿灿的再撒上白糖,吃起来满口的香甜。我们后来要给他们修新房子。父亲不肯拆老屋,就只好在老屋旁边并排修了一栋新屋。新屋有三层楼,那时候还是附近最高的楼,可是现在也是灰头灰脸,周围好几栋楼都比它高了。那天来了不少人,其实大多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同学来捧场。我们在禾塘里摆了近二十桌,父亲乐呵呵地忙上忙下,看得出很高兴。平日里这两栋大屋子,就他们两个老人住,一定是寂寞得很。
    
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一轮残月挂在天边。父亲看着空荡荡的禾塘,突然跟我儿子说:“壮壮,你要听爷爷拉琴吗?”说着就从大衣柜里找出了他的二胡。壮壮拨弄着二胡,说:“跟我的小提琴有点像呢,也是要拉的。”“是啊,这是中国版的小提琴,等我死了这把琴就给你好不好?”父亲跟壮壮说。“我不要,爷爷不会死的。”父亲笑了,然后他就坐在禾塘的小竹凳上,也不看我们,拉了起来。他拉的是《二泉映月》,调子很悲凉,我小时候听过许多遍,我知道他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就会要拉他的二胡。他拉得很入神,我看着他微屈的背影,像一棵被挖空了的老树,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却紧力地抓着地面。我不知道他这次是心情好还是不好,我站在那,心里是月凉如水的凄凉。


注:本文为虚构,原载“忆乡坊文学城”,收录在我的小说集《重返2046》,Amazon搜索“back to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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