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流】第四十八章大结局 命运的狂流 （含语音）

 大半个冬夜读《春秋》
夏天就去不必抵达的西藏
我大声地朝你呼喊
在梦的对岸，睡莲

    格非，《睡莲》   

题图摄影：开燕

【主播：静静， 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怡敏是秋天搬到上海的，她没有买房子，就退了租，倒是简单，就是瓜瓜在上海找幼儿园颇花了些功夫。她先前犹豫了很久，主要是离爸妈远了，离范健远了。但是北京的雾霾实在太糟糕，只好逃离。而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工作。她的公司几年前正好在上海开了分公司，当初那个市场营销的架子还是她帮忙搭起来的，而假胖子的公司在北京没有分部。两个人一商量，就这么决定了。

她到上海没几个星期就赶上送陈盈盈回美国的聚餐。怡敏和盈盈一直微信里有联系，盈盈是去年和段思惟分的手。“这个世界诱惑太多。都说北美的男人老实，放他娘的屁。那是因为那里的诱惑太少。  ”陈盈盈居然说了句粗话。段思惟其实不能算个风流的人，但是他和盈盈没有婚约，不过是男女朋友。他的新女朋友叫白如意，是硬插了一腿进来的，长江商学院毕业的，金融圈才貌双全的白领精英。“那个姓白的眼光远，手段儿硬，依我看，段思惟也不过是她的跳板，她要的是钱和权，男人不过是她的工具。”盈盈如是说，“不过段思维也拎得清，她有本土的资源和人脉。他们是彼此互为跳板。唉，这个圈子实在是太多的利欲了。”盈盈有些倦了，她开始怀念纽约的秋天，纽约的五大道和网球场，“这边要过上和纽约同品质的生活，花费太高。金融圈是真正上流社会的圈子，太多肮脏，太多诱惑。”怡敏想，盈盈到底是个本性澄明的人。

怡敏没想到的是盈盈不是一个人回美，而是两个人。她的新男朋友常欢比盈盈小七岁，身材挺拔，站在那像棵水杉树，聚餐会上盈盈站在他身边小鸟依人。两个人是在健身房认识的。他是健身教练。“他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可以拿未婚夫签证一起去美国。”

“你不怕他骗你的钱，骗你的色啊？”怡敏偷偷地跟盈盈说。

“我这么精明能让他骗了钱。”盈盈笑了，“再说，骗了色我也不吃亏啊。”

怡敏也笑了，“也就是你这么有信心的才敢姐弟恋。”

“其实我也不想太多，至少现在我们两个是真心相对，就像几年前我和段思惟也是，最后几个月变了味不能否定前几年的真情。”盈盈手上的钻戒熠熠发光，“常欢钱不多，但是肯花几年的积蓄给我买这颗Tiffany。”

怡敏拥抱她，“我要是男人，一定娶你做老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迅速复原，心里清清楚楚，外面快快乐乐。”
           
“这话我爱听，我就当真的了。”盈盈也拥抱怡敏，“到纽约去的话吱一声啊。”

感恩节前两周，怡敏从朋友圈里看到巴黎发生连环恐怖袭击的报道，死伤最重的巴塔克兰音乐厅离她当年念书的巴黎理工综合学院不算远。她马上去法文网站搜死亡名单，还好，没有皮埃尔。十四年前911的阴影再次压过来，那些都是前一分钟还活生生的生命啊。怡敏突然有些害怕，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像飘荡在空中的幽灵，谁都会不小心落到它手里。

转眼就到了冬天。上海的冬天特别冷，不仅冷，而且潮，湿冷湿冷，那寒气像是有穿透性的，冷得刺骨。王海婷这几天心绪不太安宁。前几天那盆杜鹃花不知什么缘故就死了，她看着突然就特别颓然。过几天是陈迪的生日，海婷想去给他买一件礼物，他冬天的大衣好像有些旧，也不保暖。出了门，天上下着大雪，漫天的雪花在她眼前飘摇。她有些茫然，也有些心慌，那心慌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用一种她不熟悉的频率发射过来，她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打了个出租车，去了五角场的商场匆匆挑了件藏青色的羽绒衫就出来了。她有些气闷，站在路边想歇一会儿，刚好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她面前。“去哪啊？”司机问。她说了地址，坐在后座，觉得车像是开在新墨西哥的荒野上，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特别想下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很快开到前面的一个路口，灯已经变黄了，那个出租司机却猛然左拐，然后，直行的一辆卡车猛地撞到了这辆出租车上。车子给摔出去老远。血，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流在那件新买的羽绒衫上，也流在地上白色的积雪上。海婷觉得她像是飞起来了，她飞啊飞，飞到了家乡的小山冲里，漫天的大雪，就像她出生那天一样漫天的大雪…...

陈迪赶到医院的时候，海婷还有呼吸，她静静地躺在那，身上插着管子，陈迪开始哭泣，他握着她的手，“海婷，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衡山春游吗？满山的映山红，你站在花从里，回头对着我笑，笑得比映山红还要鲜艳。你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些信吗？ 信里说等我们老了，退休了，就一起回老家，就在老家修一栋房子，房子周围到处都是红艳艳的映山红。你是个不守信的人......大龙还说要你去参加他的小提琴演出，乐乐还等着你给她做后天演出的小红帽呢。你说话不算数，你这个赖皮…...”他就一直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摸着她的脸，她的手，她手上还戴着他从沃尔玛买的戒指，陈迪悲从中来，“我还准备给你买一个大的戒指，可是你一直说这个就好。你是个傻瓜，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人。”他已经泣不成声，在泪光朦胧中，他看到海婷的眼角也流下了眼泪，一滴，两滴，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她的脸颊上。然后，她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慢慢地，慢慢地拉成了一条直线…..

那天南加州下了一场大雨----南加州的冬天极少下雨。林晚看见海婷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林晚，我要去找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那里每个人都悠闲自在，到处是灿烂的桃花和映山红。”海婷说着，就划着一条船走了。湖水平静如镜，水面上倒映着一朵朵盛开的粉红色的睡莲。“海婷！”林晚大叫，她一叫，就醒了过来，原来她打了个盹，看看表，美西时间上午11点半，正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半。她心里特别的不安，到了下午，就从微信里收到怡敏的消息，“海婷走了，车祸。”林晚呆在那，眼泪夺眶而出。“海婷，海婷。”她一直一直地哭，眼泪无休无止。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沙沙地连成了一片，玻璃上的雨水也似乎变成了一张哭泣的脸，透过这窗户往外看，整个世界都变了形，只有天空还是青灰色的，黯淡失色，没有一丝光泽。

怡敏是在七天后梦到海婷的。在梦里，怡敏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 演出结束，大家转场去另一个房间参加招待会， 一路闲聊。水榭楼亭间，海婷穿着件淡粉色的衣服，飘然而至，大家都高兴不已。假胖子真胖子都前去问候海婷。海婷只是微笑，并不言语。其间几位男宾告辞，说要写感谢卡给怡敏，谢谢怡敏组织这个演出。怡敏暗自寻思，举手之劳，何足言谢。然后海婷也要告辞，她走到半山腰，回过头，轻轻地微笑，轻轻地挥手，然后清晰地说出“再见”。林晚和怡敏都站在那，假胖子和真胖子也站在旁边，一路目送她转入林间的小路，路上落英缤纷，粉红色的花瓣铺了一路，海婷就沿着那路往前走，不回头。怡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忧伤，眼泪盈眶，哭着哭着就醒了过来，看看表，正是凌晨三点半。海婷是七天前的这个时候走的，今天正是她的头七。怡敏再也想不到，海婷是以这种方式和她道别的。许多年前，海婷站在29楼前挥手作别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她那么瘦削，身上却是重重的行李。上一次三个人聚会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海婷转身坐进了出租车消失在北京的街头，谁能料到，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呢？怡敏坐在漆黑的夜里，泪水默默地流个不停。

冬天终于蜕尽了颜色。随后便是春天，早春，暮春。然后是夏天，初夏，仲夏。转眼就入秋了，2016年的秋天。

911那天，怡敏看到陈盈盈的朋友圈有几张相片，是新修的世贸中心转运站。白色的车站从外面看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里面是挑高的屋顶，一根根白色的屋瓴整齐地排开，阳光像是来自天堂，从高高的屋顶一倾而入，均匀地照在每一张过往的面孔上，一切都温暖宁静，仿佛15年前同一个地点上的那场浩劫不过是一场梦。浮生若梦，怡敏不觉又想起了海婷，心里一阵阵揪心地疼。

林晚一直想去看看西藏的楚布寺。冬兰曾送给她一本楚布寺的画册，寺庙之前是一大片的青稞丛，清澈的溪水从青稞从中穿过。里面还有一张十六世大宝法王的相片，他坐在那拈花微笑。她这些年一直在海外中国教育基金会做义工。恰好基金会在找人去西藏的阿里考察当地的学校，她决定去一趟西藏，去阿里，也去看看楚布寺。

她先到的北京，中间有些时间，就回了一趟P大。她是从南门进的，两旁的槐树依然郁郁葱葱，绿荫连成长廊。她记起二十多年前的秋天，初入P大，系里的新生接待处就摆在树下，高年级的男生踩着平板车，帮她把行李送到29楼门口。往前走一点，就是24楼了，她想起了大四那年，无数次站在楼下看那个房间熟悉的灯光，心里有些疼。再往下就是学三了，周末开学生舞会的地方如今已改成了百年纪念堂，周围的柿子林也早已没了踪影。不觉中，她就到了未名湖。湖水清冽，秋风吹过，泛起丝丝涟漪。她在花神庙的地方看到了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张长凳上，看着湖面。林晚看了一眼那两个人的背影，从他们后面走过。林晚全然不知，那两个人正是周鸿飞和庄晓岩。鸿飞和晓岩坐在那，亦浑然不知有一个曾经改变了他们命运轨迹的人从他们背后轻轻走过。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们俩坐在这张长凳上，照了一张合影，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那时候，时光那么好。鸿飞一直看着那湖面，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人，他心里隐隐发疼。

林晚离开未名湖，从临湖轩那里绕到了一教。那棵银杏树还静静地站在那，站在一教的飞檐走瓦里。她停在那棵银杏树下，仰望那满树的金黄。细细碎碎的阳光有点晃眼。起风了，风卷起满地的黄叶吹过来，满身的清凉，上个世纪的秋风也从记忆深处卷起，一直吹到她的脸上，她仿佛都闻到了那风中淡淡的香烟味。她有一些疑惑，多年前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她爱上的是树下抽烟的那个男子还是这秋天的气息？但是，这些仿佛都不重要了，她叹了口气，继续一个人往前走。

林晚从西藏回来，回美国之前在上海停留。她和怡敏在一家小咖啡店碰了头。怡敏和假胖子一直没有孩子。

“其实我知道假胖子那时候犹豫很大一个原因是孩子。好在我们都想通了，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蛋蛋，笨蛋的蛋。如果是女孩，就叫莎莎，傻瓜笨蛋。”怡敏手里是一杯拿铁咖啡。

“这个好，有兄弟姐妹好，我出发前，玉溪特意叮嘱我去寺庙里给玉泉求佛保佑她早点康复。”林晚点头。

之后她们一起去了长安墓园，海婷就葬在这。天空很深，也很远，是那种深深的蓝，蓝得纯粹，海一样的纯粹，有白云悠悠而过。墓园一个角落有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一片浮云的阴影遮住了它，树下是一片片深紫色的紫云英。

“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人只能分成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怡敏看着墓碑，脸上掠过一丝萧瑟。

“不，你说错了，肉体的死亡并不能代表这个人就死去了。我们还会说起海婷，就好比她出远门了，或者去了另外一个星球。而有些人，即便是活着的，跟死去的又有何区别？我觉得人只能分成活过的人和没有活过的人。  ” 林晚也看着那墓碑。

 “你说得对。”怡敏点头，“相信吗？海婷追思会上的相片，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衣服，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冥冥之中有天意吗？我一直是信命的，有时候我觉得命运就像一道狂流，自己就是浪尖上的一朵小花，倏的一声，就没了踪影。”林晚神情黯然。

“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怡敏轻轻地说，这句话是久柯很喜欢的一个歌手周云蓬说的。他是个盲人，说的话却敞亮，怡敏一直记着。
    
林晚脸上露出一丝笑，她抬头看到白杨树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只鸟儿，像是燕子，在那婉转地啾啾鸣叫，“那是海婷来看我们了吧。”怡敏也看到了。两个人就站在那，看着那鸟儿，眼泪不由又流了下来。
    
那一刻，世界都没了声音，但是她们分明又能听到狂流在天地之间奔腾。

（全文完）

罗大佑，《闪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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