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兴凯：“普九"，难以释怀的岁月

毛兴凯硒园雅吟 2021-10-27

作者简介

毛兴凯，男，土家族，字同仁，号前川瀑布，笔名腰悬河，湖北省巴东县人。1961年2月出生，大学本科学历，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历任初中高中校长、教育站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北京《华夏诗联书画院》研究员；《中华辞赋家联合会》会员；《子归》原创文学网会员; 《湖北省楹联学会》会员；《恩施州作家协会》会员；《巴东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写作，崇尚质朴简练的文风。部分作品见诸报刊、杂志。散文集《故乡的心跳》由中国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第三十四个教师节来临之际，重温此文，纪念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普九"，难以释怀的岁月

▢ 毛兴凯

有些事，无法忘却。然岁月尘封，时光流逝，时过境迁，往事重温，不仅没有顾忌、没有压力、没有风险，其实还很开心、很惬意的。

换角色，旁观者变成当事人

1998年8月21日，我从杨柳池高中校长摇身一变成了清太坪镇教育站长，表面上是岗位的转变，其实是由“普九”的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从杨柳池乘坐县教育局接我的老式吉普，过泗淌，在清江南潭河上渡船过河，经长岭，到野三关一个叫大路坡的地方拐弯，向一条很窄的公路驶去。此刻，我的心隐隐冰凉，有一种被充边的感觉。从读书开始，一般都是经过野三关，要么到巴东、恩施，要么到宜昌、武汉，旁边的岔公路根本就没去过。

从此，我加入到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革命——“普九”的行列之中。

当时的清太教育是县政府和教育局最头痛的事。有佚名打油诗为证：中考一根毛，硬件不配套，儿童流失多，软件难达标。一个4万多人口的大镇，当年中考上重点高中仅1人，没有一所学校具备八配套要求，适龄儿童流失严重，各种“普九”软件资料上不上来。

回头想想，清太四年是我教育生涯最辛苦、最有成就感的部分。妻子在杨柳池陪两个孩子读书，我独自一人在他乡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夜以继日、夙夜兴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普九”这个大事上。

上天自佑辛苦人。1998年12月，顺利通过恩施州“普九”验收；1999年通过复查；接着，2000年通过湖北省“普九”验收；2001年巩固“普九”成果，省复查达标。中考上重点高中也由当初的一根毛上升到12人，实现重大突破。此间，全镇建教学楼7栋，学生宿舍5栋，完小以上13所中小学全部实现“普九”八配套，缩小了城乡办学条件的差距，为国家公平教育战略作出了无悔的努力。

这段日子，尽管很累、很苦，但很精彩，让人亲切、让人刻骨铭心。

陪错客，阴沟里险些翻大船

“普九”无小事，小事就是大事。一个二个的大小领导在大会上反复这样强调。特别是到了验收的关键时刻，更不能出岔子，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所学校关系到全镇，一个镇关系到全县，一个县关系到全省，一个省关系着中国对世界的庄严承诺！

省验收组是从鹤峰走金果坪经清江桃符口到清太坪的。我和镇上、教育局的领导早早地就去渡口等待迎接，过桃符口已是下午三点多。从渡口到集镇全是上坡，路窄不能超车，我们在前面带路。为了拖延时间，我对司机说：“慢点！”到早了今天还要看学校，慢点，一到差不多就要吃晚饭了，整个看学校的时间就明日一天，后天是总结会，这样，我们的压力就小得多啊。

要知道，“普九”如此浩大的工程，看多了，看细了，你准备得再好，说不定哪里会出点什么问题，若是这样，那就全完了。控制时间是最好的办法。

天助我也，后面第三个车因上坡速度慢、油门大，拉瓦了！几经折腾，到镇上已是下午六点多。一切照计划进行。晚饭后，安排验收组的同志唱唱歌、跳跳舞，缓解一路劳顿之疲苦。

镇领导反复说，接待就是生产力，要求我们一定要把接待搞好。整个接待方案都经过了精心策划，什么欢迎横幅、礼仪小组、酒店卫生、酒水类别、汇报演出，甚至哪个人陪同什么级别的领导等等，都悉数搞定。

第二天，先看集镇上的中学和小学，看硬件、查软件、进教室清学生数、点名对号，一切顺利，得到了验收组的充分肯定。午饭后，因时间关系，验收组决定对集镇外的9所学校抽5所验收。第一站到七甲小学，前面的验收项目一一过关，可到了看学生寝室的时候，石木结构宿舍二楼的窗户没有玻璃，是用厚塑料蒙着的，不仅楼层低矮、光线差，而且上面直接就是瓦及椽子，一看条件就差，其他成员倒没说什么，可验收组的严组长发话了：“暗房！暗房！这种环境不利于学生的身心健康！”我在一旁连忙插嘴说：“卫生还搞得不错，还干净。”坏了，只听严组长说：“光干净能达标吗？”我说不出话来。要知道，严组长不光是组长，还是湖北省少有的国家级教育督学，他的话份量有多重可想而知。后面的验收我只是随着到场，当当引导，再不敢多说什么，心情压抑沉重。

谢天谢地，接下来的几所学校验收还算顺利。

晚上验收组加班汇总，为第二天总结会下结论、定盘子。这可急坏了我们所有的人，汇总前就开始找严组长说好话、定保证、作检讨，一心就想他宽容宽容，晾个膀子，验收过关。七说八说、好说歹说，总算有了点意思，最后的结论是：本次验收通过，不足的地方明年复查时必须达标。

此时，我一个人呆不拉叽地竟然鼓起掌来，别人都傻傻地看着我。虽然尴尬，但这是心里最踏实的时候。

后来才知道，头天为验收组接风洗尘出了点情况。唱歌、跳舞的时候，年轻的镇领导陪客搞错了。验收前镇领导刚从外地开会回来，加上州里的松主任善于讲话，事事都说在前、说得快、说得多，下午吃饭又喝了点酒，更是主动积极，场合上很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镇领导以为松主任就是组长，整个晚上的活动，作为本次验收的地方领导一直在陪松主任热热闹闹的，严组长成了二线人物，有些被忽略的感觉。彩灯闪烁、音响阵阵、歌声婉转，大家借助酒兴，一曲一舞，好不高兴，旁人的努力提醒根本无济于事……，这个事，知道的人都放在心里，谁也没有说出来。

也许本该就是这样，也许就坏在这点插曲上，反正差点阴沟里翻船，只是无法求证罢了。

五条蛇，牛警官巧对流失生

“普九”中，毛入学率是天大的任务，这个完不成，验收基本泡汤。在农村，读书的年龄，或家庭困难，或世俗偏见，或天灾人祸，或习性顽劣，孩子辍学的现象较为严重。被迫打工的、提前结婚的、跟师学艺的、社会上游荡的，五花八门，比比皆是。无论什么情况，数人头是硬杠杠，不能差一个。要知道，当年回收流失生的难度堪比移民，移民是搬出去不容易，回收流失生是请进来不容易。他们因种种原因，多数不可能再上学读书，但我们这边急需入学率啊，于是各地想花样、出奇招、比能耐，有包生活的，有出工资的，有借学生凑数的，有请人打替的，无其不有，无所不在，还训练有素。

松林办事处所在地，是全镇五个文化补习中心之一，有二十多个流失生在这里上课。教师是专门抽调的，课桌是调剂的，用品是免费的，规格、环节与学校一样，完成相应课程培训，测试合格后发给义务教育结业证。

谭同学是我们好不容易请回来的流失生，父母双亡，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家庭特困，十四五岁就要考虑家庭柴米油盐的开支，我们给了很多宽松条件，他才同意帮忙在教室里坐一段时间，学不学知识无所谓。一天，谭同学提个化纤口袋上学来了，顺手将口袋放在教室后墙角，别人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第二节课，一女生突然死声尖叫，教室里瞬间一片混乱，尖叫声不断，有的喊出了花腔。原来教室地面出现几条大花蛇，不停地缠绕着梭来梭去，大家纷纷站上凳子或桌子，不知所措。

现场了解，是谭同学头天捉的5条蛇，准备卖给收蛇人，换钱给爷爷抓药的。由于口袋没有扎紧，蛇就慢慢地钻出来了。……蛇跑了，余老师决定把学生放了，留下谭同学解决问题。可悲的是问题没解决，余老师还脱不了干系。谭同学要余老师赔蛇，而且给钱还不行，必须要蛇，不然他明天就不上学，甩上一句狠话气冲冲地回家去了。

天啦，好不容易把流失生找齐收拢，在自己手里少了一个怎么向上面交待啊，“普九”砸锅了，自己更是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余老师焦急万分，连忙告知“普九”工作队。政府分管教育的、教育站的、派出所的、办事处的、村的，凡是与“普九”相关的人都赶到松林办事处，连夜开会，有的说干脆帮他再捉几条蛇，有的说多给他一点钱，有的说不读书是违法的把他监护人抓起来，其实这都不是办法，更何况他家哪有人你抓啊！

还是执法部门点子多，派出所的牛警官说：“这样，明天我去找这个同学，蛇是受国家保护的有益动物，捉蛇是犯法的，他还要赔，不把他关起来就算不错了，还要罚款，我们借此召开一个法纪宣传教育大会，以示警戒，看他还闹不闹。”这一招果然有效，谭同学不仅认错了，还表示一定坚持学习，好好表现，争取拿到合格证。背后呢，我和政府领导一商量，决定从附加费挤点经费，给谭同学的爷爷弄药，解决了谭同学的后顾之忧。

余老师这才如释重负，感慨地说：“终于保住了一个流失生，险些下不了台啊！”

年关苦，屋内外到处是债主

“举全县之力普九，聚万民之财兴教”。是当年“普九”人记忆最为深刻的口号。全镇人平3 元的教育附加费，加起来也就十几万元，解决民办教师的工资后所剩无几，硬件建设的大量资金全靠借，有银行的、有民间的，多数是欠工程老板的。一到年关，大小建筑老板、民间债主、“普九”接待的餐馆老板纷纷讨债，教育站门庭若市。指指点点、拉拉扯扯、拍桌子打板凳的现象成了家常便饭。没有钱，只好继续借，利息从一分五往上不等，就为早点把债主打发了过个安稳年。欠得少的，多少给点，说点好话也就走了，欠得多的，他们回去打发不了别人，少量的钱干脆不要，自然也就不走了，陪着我们一天缠。我想，没有钱的来路，都急着回家过年，屋里没得世上有，于是动员站内人员找亲戚朋友再借，解决最后几个债主的问题。就这样，火烧猪肠子——熟一节吃一节，慢慢往后拖。

记得九九年腊月的一天，教育局通知在县城开年底工作总结会，恰巧这天讨帐的有三四个，他们一早就来到了三楼办公室。我出去要经过办公室门前，当时还没有手机，急得在屋里打转转。好在楼上一小朋友来我家约我孩子上学，我托小朋友让他爸爸到办公室和债主说话，不经意间把门关上。我从窗户缝盯着办公室的门，一关上，我就迅速出去，猫着腰从办公室外的窗台下快速穿过，轻轻地下楼。不料，刚下楼又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讨帐的正向教育站方向走来，我迅速转身，背对他们假装向旁边的烟草站走去，等他们进了教育站大门，这才回身疾步走向街上赶车的地方，迅速上车催司机快点走。车上还差一人满座，我急着说，这个位子的钱我出了，于是响车出发，坐着也不敢东张西望。直到过了集镇，着急和紧张的心绪才慢慢消除。想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滑稽、无奈。

离开教育站到高中工作已有十多年的光景，据说当年的“普九”债务全由政府接手处理，本钱都还了，只剩下息钱暂时还没有清算偿还。但愿有一天政府能给当年支持“普九”的债主们有一个合理的了断。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用跨世纪的钱，培养跨世纪的人”，在国家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今天，祈盼教育和教育人都不再沉重。

再回首，民生路普九是壮举

国家20世纪80年代提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要求硬件达标、软件过关。从艰难起步，奋力攻坚，到最终实现“普九”的宏伟目标，由于国力所限，穷国办大教育的艰辛可见一斑。湖北西部属于不发达地区，生态环境及民族文化更具多元性，“普九”的难度更是可想而知，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经过“普九”，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各地有了相当不错的育人环境，软件资料的整理也越来越正规，教育质量有了前所未有的提高，素质教育更上一层楼，直接推动了山区教育的跨越式发展。虽然学校因“普九”产生了不少债务，但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孩子是家庭的宝贝，他们应该有更好受教育的场所和权利，所以对教育再多的投入都不为过。

夸美纽斯说：“假如要去形成一个人，那便必须由教育去形成。”在今天，你可以绕过很多事物去生活，但却无法绕开教育。教育是一项事业、一种汗马泣血的劳绩。普及教育的思想在我国古已有之，示意着该受教育的人都要接受教育。然而直到经过近代、现代的洗礼，这一思想才得到真正确认，教育才真正步入正轨。

有人对“普九”喜形于色，也有人怨声不绝，我认为对“普九”怎么褒奖都不过分。“普九”最主要的是硬件配置，尽管资料方面有些可能是假的，后来还因学校调整布局导致部分资源闲置，但“普九”改变了中国教育的历史，它功不可没！它让农村孩子可以享受与城里孩子同等的教育资源；它让所有中国人明白不完成义务教育属于违法，彻底校正了千百年来人们陈旧落后的思想观念；它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奠定了坚实的科学文化基础，变沉重的人口负担为雄厚的人力资源，从根本上提高了国力；它使数以亿计的人民告别愚昧，走向文明；它满足了天下父母送子读书、望子成龙的心愿与梦想。所以我说，“普九”是壮举，“普九”是伟业，“普九”是德政，“普九”是民心。这是历史上任何朝代都无法比拟的。

面对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高端的国际竞争态势，对教育而言，新的征程正等待我们去跋涉、去攀登，对人类来说，教育不可懈怠（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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