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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给山留一处灯火

陈平 硒园雅吟 2021-10-27


陈平,70后,湖北省巴东县绿葱坡村民。现为恩施市英才学校老师,教书育人闲暇,以读书写作为乐,有新闻、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报刊、杂志与公众号上。






给山留一处灯火

文/陈平

清明假还没放,母亲就电话给我安排任务,这回放假回来,你要抽一天时间去教中成玩一下手机,他硬是瞎折腾,买了个智能手机。自己又不懂,来找你几趟了,一直问你几时回来。我一听也有些吃惊,他买个智能手机搞么子,也真是胡闹。

中成是我表弟,我二舅的儿子,快五十的人了,至今孑然一身,仅上过几天小学的他,斗大字不识一筐,连普通手机都还没玩转,还花两千多买个智能手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和母亲的意见高度一致,背着他在电话里毫无意义地讨伐他一通后,最终还是决定清明假时由我去看看他。

中成他们家位于离我老家小镇大约20公里外的山坳里,家里三口人,父母都是近八十岁老人。我二舅老年白内障做过两次手术,效果并不是太好,舅妈双腿常年疼痛,好多年都不能下地干活。

说实话,中成很不容易的,自己先天性近视,常年架一副酒瓶底般厚的一千多度大眼镜,鼻梁都压得严重变了形。加上厚嘴唇大黄牙,十分不乐观的外表,就已经将他推向单身的边缘,少年时就满脸苍桑木讷的表情连同石磨都压不出一句话的内向性格,先天近视,使他从小形成谨小慎微的习惯,诸如走路、吃饭、做事等一些日常动作就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的别扭,这一些因素与极其普通又不殷实的家境,彻底打碎了他关于爱情关于婚姻梦想。

从我住的小镇到中成所住的山村只有一条机耕土路连通,小山村这些年享受扶贫政策,多数贫困户都易地搬迁集中到安置点去了,半壁山梁上已经没几户人家。机耕土路还是村里请挖机刨了毛路后,山上留守的几户人家自己出力出钱稍稍平整了一下后,就一直扔那儿没人管,至今也就只能通三轮摩托车。清明假那天,我去的时候,跨辆摩托车,一路小心冀冀地像开蹦蹦车一样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头晌时间我终于簸到了他家。

好多年没来过,我没有想到二舅家能有这样的变化。三间二层土墙木楼的老房子已整修一新,屋顶换成蓝色的瓷瓦,墙壁水泥砂浆打底后刷上白色墙漆,大门、窗户看上去也是最近几年才上了油漆,屋前台阶院坝都是水泥硬化过,看上去整齐气派。紧靠着土墙老屋是前些年修的一间砖混平房。

盖这间平房我是有印象的,记得当初中成想盖这间平房时,我和母亲也是特别不赞成的。我们觉得他们一家三口,有二间老屋住就够了,本身家里并不宽裕,中成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经济收入完全靠他出门给别人下苦力背柴,背家粪,做小工挣点。加上当时他家连机耕路都没有通,建房所用的水泥,砖、沙等一切材料都要靠他一点一点从两公里外公路边背回来,先不说材料要花钱,工人要花钱,单是这些材料背回来,母亲和我都替他发愁。我们反复劝他算了,老屋里将就凑和一下得了,在我潜意识里,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没必要操这么多心,到时候还不都是政府福利院的事。但无论我们怎么劝他还真犟,没有多的话,就一句,修间平台,让爹妈也享受几年。劝不过他,我们就只好帮他一把,记得他当时差一点材料钱,我主动借给他一千元钱,我当时想的这一千元钱说是借给他,也没指望他还。记得房子修起一年后,他去给我还钱时,还给我抱了一只家养的大公鸡。我高低不要他还钱时,他红着脸很着急的样子,憋半天也就是一句话,一码归一码,借的就是借的。

我没有想到他盖的这间小平房很实用,屋顶开了一扇门直通老屋的二楼,看起来很协调,又很方便。屋顶还多了一个晒坝,平时可以晒些粮食,不用担心鸡狗糟蹋,乡村生活还真是少不了这样一个晒坝。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当时决定是否享受国家扶贫政策易地搬迁时,中成态度很坚决地选择留在老家的原因。

我的光临,二舅和舅妈很是高兴,舅妈不停地说,真是稀客,难怪今天大清早就有鸦雀子(喜鹊)在门口的椿树上喳,昨晚我又做了个亲梦。舅妈还要继续给我讲昨晚亲梦梦见了啥,二舅催她快给我泡茶,准备做午饭。

我四周望了望,没看见中成,二舅告诉我说他一大早就上山放羊去了。我问他现在还放多少羊,二舅妈一边洗杯子,给我泡茶一边搭话,大小还有二十几只,这几年真要感谢你和你妈,给他出主意,就在家养猪放羊,那比出门下苦力强多了。前些年,中成是附近下苦力名人,方圆几个村的人都知道他,谁家盖房子要往楼上背砂背砖背水泥,都会第一个想到他,谁家农活忙要背粪挑粪,要往家里背洋芋背苞谷,都会想到他。他眼睛不好,做不成别的,脑子不灵光也不活络,出门打工谁都不愿带,就只有干这些力气活才能勉强挣几个钱,维持家用开支。后来我和母亲都给他说,屋周边那么大的山,可以利用起来发展山羊,他开始有些迟疑,我母亲给他垫钱买回两只母羊,他没用几年真的发展起来了。

二舅妈给我泡好茶,又拽着我看她们近几年添置的冰柜,洗衣机,电视也换成液晶大屏的了,寝室里原来木凳支着几块木板的床铺也换成新床,被子也洗得干净,收拾得很整齐。二舅妈带着我参观这些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满足还有些炫耀的笑,是那种来自心底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我说你们老了,蛮享福的。我们是享中成的福,他一天忙到晚,辛苦他了,我们现在什么都好,就是中成还差个伴。一边说着话,我又和二舅妈转到她们的灶屋,灶还是原来那种土灶,灶头上方挂挤挤搡搡地挂满了腊肉,一看去年又是杀了两头年猪。灶屋外面靠墙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柈子柴,整个一面墙码满两层,我不由得感叹,这么多柴要多少功夫才从山上砍回来又劈好。二舅妈边忙接话说,都是中成一早一晚捎带着弄回来的,一年的柴吃苦不少,都靠他一个人砍好背回来,锯好劈好!我和你二舅都又给他帮不上忙。

一杯茶喝完,我和二舅妈又回到堂屋,二舅不知什么时候摸索着捉来一只大公鸡,准备杀了款待我,我立即上前去阻止。硬是从二舅手里为这只公鸡判了死缓。又给二舅妈叮嘱一番,饭简单一点就行了。二舅妈嘴里答应着,行动上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拿什么来招待我这个多年不来的稀客。

我在屋里坐不住,站起来想四处再看看。二舅见我站起来,他也跟着我站起来陪我站到院坝前,他指着面前的山坳给我介绍,这半边山上只有三户人家了,下半年就又要搬走一户,最终可能就是中成守在这儿了,我别的不发愁,到时候我和你舅妈百年归寿了,中成一个人怎么搞,他又怎么把我们盘出去。说这话时,我明显发现二舅长年受白内障折磨的双眼空洞又茫然,我安慰他说,现在政策这么好,有人会管的,老了的人别想多了。那不是您要考虑的事。

为了避免老人伤感,我打住话题,尽量找点开心的话题去聊。边聊边沿着田间的小路走,看完了中成刚育下苞谷营养钵,二舅又领着我去了外公外婆的坟地去看看,坟地周边收拾得十分干净利索,杂草枯叶也都清扫干净,坟头上的扁竹根已经泛青,我从旁边的一棵野樱桃树上顺手折下一枝樱花插到外公外婆的坟头,算是我的问候。二舅告诉我说,你别看中成长得像个傻马桑木疙瘩,其实他蛮细致的,过去清明节都是我来收拾坟地,这些年是他来搞的。他平时不让我们满山上跑,怕眼神不好摔倒了,我们自己也要注意,不能给他再找事。

我们起身从山上回来时,就听见中成吆喝着他的羊群翻过对面的山梁,一路浩浩荡荡,头羊挂着铜铃一路摇着清脆悦耳的声响。中成跟在羊群的后面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鞭子,鞭子在空中不时地炸响,白色的羊群在炸响的号令中从山坡奔过,极像天下掉下来的云朵。

我和二舅回到院坝时,中成和他的羊群队伍也回到院坝里,中成早给他的羊们准备了水和玉米籽,清明刚到,山上的树草刚出嫩叶,还得给羊儿们加餐。

看见我,中成高声大嗓地和我打招呼,还是平常最简单的那句,老哥好!就没有了下文,又接着忙他的去了。等羊都进了羊圈,他栓好圈门,又把羊圈周边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后,这才又问了我一句,老哥放几天假。我说只放三天假,专门要回来看你,他立即有些拘谨起来,手不自觉地一个劲地扶他鼻梁上的眼镜,我给他竖大拇指,称赞他家住得好,他越发不知所措,找不到合适的词来答我,只是憨憨地裂着嘴笑,我这才发现,嘴里门牙不知什么时候还缺了两颗,越发显得苍老。

他没有多话问我,我就找着话题问他,问他的兴修这个羊圈花了多少钱,他说只花了点砖钱,其它的都是自己出力搞的,木材都是自己山上有的,花点力气就成,他说得很轻松似的,但我知道这些楼条,檩子和椽子靠他自己从山上一根一根运回来,那不是一般地工程。我问他今年有多少羊可以出栏,一提到这个问题,他眼里仿佛立即有了光,说话也不磕绊了,他说下半年至少有六只大骟羊可以卖,三只水羊肚子都有仔了,这个春天可能又要添五六只羊羔。

等他把手里的活忙妥当了,我才提起我下来的正事,要他把新买的智能手机拿来我看一下,他很认真地洗手,打了两遍肥皂,使劲地搓还是没有把双手上粗黑的茧皮洗掉,洗了手,他很认真地把身上的外套脱换了另一件衣服,这才进里屋拿出了他的手机。递过手机时,我发现他那双象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时,心里不由一紧。尽管洗了手也换了衣服,他凑过来时,还是有一股浓烈的羊膻味扑鼻而来。

手机是一个我没见过的新品牌,机身一般,怎么看也不像值得两千多样子,他买东西常被人坑,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并不吃惊。我问他买这么个智能手机,自己又不会操作,有什么用。他说不出理由,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二舅妈在一旁搭话了,想了几年的,我们都不同意他买,他就是犟,一直念叨说想要一个。想给他的羊子照相,听说还可以上网卖羊子。我们也不懂,他硬是热起脖子。反正钱都是他自己挣的,管他的。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开始认真地教他,从开机开始,他的指头粗大,按键与划动手机显得十分笨拙,常常出错。他不认识字,我首先得让他记住桌面上图片样子,然后手把手教他打开图标进入下一步,一步一步操作。打电话,接电话他学起来有基础,并不难。他内心里还想玩一下微信。他学得特别认真,许多对我们来说最简单的操作,他往往要反复好几遍,动作不协调,应该长按,他点一下,指头触电一般迅速闪开,明明只能短按的,他又会将指头紧紧地按在上面不撒手。视力的原因,即使架着高度数的眼镜,手机屏幕还是几乎要贴在镜片上才能看得清。我知道,要教会他操作,还有很远的路走。

申请了注册了微信号,我教他操作如何发语音,加了我为好友,我用我的手机与他互发语音,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说错了,怕把手机说坏了,费了半天劲,总算可以说话了,他发给我的语音,始终就那一句,老哥你好!谢谢你!辛苦你了!我用语音告诉他,可以说点别的啊!他又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紧张得满头都是汗,我说你背柴怕也没累成这样。真正辛苦的是你。

把几个简单的操作教给他后,我让他反复地练,我不敢教他别的,教多了他肯定记不住。让他自己摸索。他不停地试,也不停地问我,认真虔诚得像一名宗教信徒。趁他独自摸索练习的时候,我站起来陪二舅说说话,二舅又带着我去参观了中成前年帮他们准备好的棺材,上好的红心杉木,请的是村里技术最过硬的胡木匠做的,两副刷了十斤生漆,打磨得锃亮晃人影,二舅很满意,这都是中成吃苦换来的。二舅和我说到了同村几个低保户贫困户,国家政策一好,就什么都不愿干了,以歪就歪,什么都指望政府给他们搞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后,二舅妈的饭做好了,是我熟悉的菜,也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吃饭时,中成不知从哪儿弄出一瓶酒来,要我陪二舅喝一口,二舅也很有兴致,要我怎么也要在这儿住一晚上,一把好多年不来一回。我也想留下来陪中成鼓捣一晚上手机。我们很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我们三人都不胜酒力,又没有平时酒桌上气氛与套路,但我们三人却喝得很有状态,举过几次杯后,中成话明显多了些。他给我讲他的规划,还想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修城里一样的洗澡间,厕所,他给我算账,一年卖猪卖羊卖鸡可以挣多少钱,一年山上的核桃板栗可以收入多少。我给他竖大拇指称赞他是有目标的人,又能基于现实能吃苦人,他憨厚的笑,冲我摆动他那粗大的手掌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想让两个老人过几天好日子,守着他们,到时候送他们上山,这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

一个下午,我一直教他操作,怎么拍图片,如何把图片发给别人,教他拍小视频。下午到放羊的时间,我又陪着他去山上放羊,我抓拍了他许多搞笑的照片,发给他,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当他终于能把他自拍的照片顺利发给了我,我望着他裂着嘴豁着牙胡子拉碴的形象,分明又看到了他满脸真诚和苍桑,富足与宁静。我也很开心,我知道也许这部手机为他打开又一扇窗。

这天晚上,我和中成站在他院坝前,他指着远处的山坡对我说,你看那些四周的山上,都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们这个山上,再过两年可能就只有我这儿的灯在,给山上留处灯火,我还可以守几十年呢。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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