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来,40多个孩子和文学成为了朋友
再爱学习的孩子,每周拿到命题作文纸的时候,也是一脸愁苦,“又要写作文了!”
为什么天生会编故事的孩子却往往不知道写什么呢?
从“不知道写什么”,慢慢变成“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这是多么令人沮丧!
这个暑假,许佳老师在故事星球的中文工作坊为6-12岁的孩子们开设了属于他们的文学课。通过两个月与40多个孩子的相处,本身从事文学创作的她,更坚信学习文学对孩子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于是她写下了以下文字。
给孩子的文学课
文 | 许 佳
暑期中文工作坊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在我面前摊开着各种书籍,还有未及装订的教材打样稿,层层叠叠,铺满整张桌面。我的心情,有如毕业生在高考前夜。功课都准备好了,公式、要点背诵过好几遍,文具也点数过了,一时再想不起还有什么需要做的——有也是有的,但都是长久功夫,短短十几个小时之内准备不出来。
明天,我将迎来人生中的头一批学生。此前的职业生涯里那些称呼我“许老师”的职场晚辈不算。那只是受个虚礼。这次不同了,我得上课。一节课两个小时。我端详着面前的书簿纸张——我准备了足够的材料吗?
花了三个月时间备课,越是临近暑假,我越焦虑。想介绍的文学作品太多了。十天,每天两小时的课,核算下来总共二十个小时,能讲几篇呢?
而对于读网络小说、打王者荣耀长大的一代人,这些距离他们的生活语境十分遥远的作品,又能不能吸引和打动他们呢?
面对种种未知,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乐观的。这乐观来自对文学本身魅力的自信。当我自己还是孩子时,当我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第一次读这些书时,曾经把周遭一切都忘记了。书里的人对我肝胆相照,比生活中的真人更显得真实。他们给予我的如痴如醉的感受,到今天回忆起来,仍旧令人心动。我总不肯放弃这想法,认为真正了不起的作品拥有持久的力量,终究也可以打动我所不甚了解的这代人。
暑假转眼过去。我再次坐在书桌前,准备清点和回顾过去两个月间的工作。我发现,自己写下了将近四十份学生点评。每一份点评后面,都是一个独特的人。
在他们当中,有的年纪小小就积累了惊人阅读量,也有的识字量尚不足以支撑其读完一篇散文。有的能流畅地抒写自己的心境,也有的英文流利程度要高于母语中文,和同伴聊天,说着说着就讲起英文来了。有的喜欢武侠小说,有的则诚挚地推荐我读一读米小圈。有的在自己写的每篇文章后头画上一幅小画,有的工工整整地在作文本上列了一张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球员名单。
他们的年龄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对我选出的作家作品,他们多半不熟悉,除了学校开出的书目之外,也没有阅读严肃文学的习惯。尽管如此,他们却不像我曾担心的那样,对这些距离遥远的人物和故事表现出畏惧。他们磕磕绊绊地朗读老舍、阿城、契诃夫的作品,在有些细节上,甚至是连猜带蒙。这不妨碍他们饶有兴致地为叙事和对话配上语音语调,读得绘声绘色,也不妨碍他们即兴发议论、提问题。
七岁到十三岁的孩子们饶有兴趣地读着距离遥远的人物和故事。
读王安忆的散文《冰》,我问:为什么邻居的女孩要捧着冰毛巾飞奔过来?学生们猜测说:因为她是背着家里人这样做的,她怕被家里人发现了会挨骂。
这是我不曾想到的新奇观点,细想之下,也有其合理之处。
读阿城的《棋王》,分析王一生吃饭的驰名段落时,一个女学生当场叫起来,请求我说:老师你可以不要说下去了吗?我觉得好恶心!
王一生吃饭的场面,显然已尽现在她脑海之中了。
读莫泊桑的《图瓦》,大家全程吃吃笑。有人问:这么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为什么不离婚?
读李娟的《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我尝试启发八九岁的孩子们去体会,生活在天地间的我们,与生活在人类阴影下的雪兔一样,面对许多未知、可怖的处境,同时也和雪兔一样,很容易就把严冬忘记,享受着春天的喜悦。一个孩子说:雪兔太可怜了,还好它最后没有死,我差一点哭出来了。
妈妈和孩子一起被雪兔的故事感动落泪。
读海明威的《杀手》,孩子们紧张而疑惑地往下一行,往下一行,经历了一场有如解题般的阅读体验。读到结尾,有的人失望地说:哎呀,到底这个人有没有被杀死啊!有的人立刻信口开河,说出了一大套拳击手与杀手的角逐故事。
读余华的《黄昏里的男孩》,所有人发出同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写这么残暴的故事?我要他们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欺负过弱小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的动物和昆虫?大家沉默了。
席间有个学生提出他的猜想:男孩是孙福出走的妻子与那个剃头匠的孩子吧?所以孙福会如此对待他。大家笑起来。趁此机会,我们讨论了“狗血剧情”会不会出现在严肃文学作品中的问题。
一篇作品读完,作业布置下去,临近下课,有个男孩合上书,又马上翻开来,指着《毛毛》的节选说:老师,这篇好有意思,我们明天可以讲这篇吗?在他身边,好几个人附和说:对!我也看过了,真好玩啊!
这是最叫人振奋的时刻。
还有许多其他令人难忘的时刻。比如孩子的家长告诉我,他的孩子很喜欢我。又比如在课堂上听孩子朗读自己的习作,心里感慨,写得多好啊!此时眼睛竟微微发热,假如不加克制,声音也要发颤。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对这些场面可能习以为常,而作为一个新老师,这在我都是有如初恋般新鲜的体验,不免为之心颤。
每期工作坊的头一节课,我总会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是否觉得文学离你们很遥远?收到的回答,多半不是沉默的点头,便是询问的凝视。连这问题本身距离他们都很遥远。大多数孩子认为,他们参加了一个写作班,将要学习各种写作技巧。可是,比起那个来,我更希望同他们谈论一些不那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文学。
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我,这都是奢侈的两个小时。
在当前的语境下,人们喜欢把阅读和写作的关系说成“输入”和“输出”。然而深究起来,从阅读到写作,实在并不像汽车加多少油就能跑多少公里那样直截了当,因其包涵了情绪、情感、人生经历等多种因素。人们常说,今天的孩子只有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如何找到写作素材?他们忽略了一点:除了自己生活的外部世界,人还有一个广阔无垠、风云变幻的心灵世界。与其说文学临摹的是外部世界,倒不如说它通向心灵世界。每个人内心世界的不同,决定了他们所看到的外部世界的差异,而文学这支笔,正可以为他们的心灵世界勾画线条、填充色彩、增添细节。
人生来就能从故事当中找到乐趣,却未必能在故事和自己的人生经历之间建立关联。作为老师,我想帮助学生们将文学作品与他们的生活连接起来,从而让他们体会到文学之亲切,并成长为一个“文学性的”读者。以此为开头,他们将会明白文学是从内心长出来的,写作首先要具备诚恳的态度。而他们的生活经历、日常的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不能写成文字。
我很快发现,孩子们最擅长写家庭琐事。因为这是他们最切肤之事。有的孩子写自己坐在桌子和椅子垒起来的高台上,“像个皇帝似的”迎接妈妈的到来。有的孩子痛陈家人手机不离手,写自己愤怒地要求爸妈:“你们能不看手机吗?有什么好看的!”有的孩子描写全家每天一早手忙脚乱地上班上学的情状,并在文章结尾冷静地说:“我觉得这一切是不会改变的。”有的孩子以拼音夹杂个别汉字,讲述了自己同妈妈一起走在前来故事星球的路上的愉快情景——“妈妈说,我喜欢这条路,两边都是树,很漂亮。我也觉得很漂亮。”
他们写出了极自然的,充满幽默感和情趣的文字。最后一期工作坊结业的当天晚上,我去电影院看《海边的曼彻斯特》。剧情沉重,令人揪心。然而在观剧过程中,我间或不自觉地想起学生们写的一个个段落,内心还是会分出一角,欣慰地一笑。
这个暑假,我与文学维持着极度紧密的关系。我的工作类似一个厨子,选择一流食材,做出上好的料理,郑重地端上桌,还要亲眼看着学生们把它送入口中。在他们就餐的过程中,我不停发出提示和询问:要细嚼慢咽,好好品尝哟!你闻闻气味,是否感到耳聪目明?现在轻轻咬一口,你的舌头是否微微地酥麻?等一下!认真体会食物滑入咽喉的感觉!……怎么样,胃部发热了吗?……如此步步紧跟,唯恐他们一个大意,把文章的好处给看漏了。学生们必定有时厌烦起来。好在,一碰到他们喜欢的段落、有趣的探讨,一写出令他们自己满意的习作,他们就把那点厌烦给忘了。人的感情之变化多端,他们不但在文学作品中体会到,也在自己身上体会到,两相印证,就在课堂上点起头来了。
我,一个年长于他们的读者,在他们眼里,是老坐在教室尽里头那一端的。我也时时受到他们的启发、心里喜爱他们的文字,而点着头呢。
在这里,文学像一个新朋友,向孩子们伸出了手。
我们是谁?
我们是一份关注儿童阅读创作以及家庭教育发展的儿童杂志,有不定期纸质版和定期更新的微信版。由STORYLAND故事星球主办。
“故事星球”集结了一群热爱教育并脚踏实地地帮助孩子“讲故事”的伙伴:资深稳定的外籍导师,陪伴孩子成长的阅读导师,专业的戏剧艺术家,共同专注培养4-12岁儿童的阅读素养与创意表达,坚信它们能让孩子成长为有趣丰富的“全人”。
目前,“故事星球”大多数活动用英文进行,2017年夏天开启中文课程(点击可查看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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