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家张定浩:刻意,是孩子写作最大的敌人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写作者、文学批评家张定浩。
张定浩,1970年代生于安徽,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本期的作品,是几位大孩子迈向“文学”的小尝试。他们有的写了自己熟悉的人物,有的改写了经典短篇小说,还有的记下了一趟街区散步。张定浩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中的问题,也为小作者们提出了中肯的写作建议。
《奶奶的围裙》
我的奶奶虽然又瘦又小,并不打眼,但她肤色白净,头发一丝不落地染成黑色,显得很年轻。奶奶是个大忙人,我从没有见过她玩过什么手机,看过什么电视,从早到晚,她就像一只陀螺似的在这不大的房子里转来转去。
每次除夕,奶奶都要亲自烧年夜饭,她围上布满油渍的围裙,把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髻,于是抽油烟机开始嘎吱嘎吱地响,菜肴在铁锅中吱吱作响,水与热油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是奶奶在袭击可怜的厨房。
我对这个充满烟雾的地方十分好奇,悄悄地钻了进去,只见:铁锅中正炖着红烧肉,香喷喷的,汤锅里正煲着热气腾腾的鸡汤。奶奶像一只章鱼,一会儿翻一下锅里的肉,一会儿切几下菜,一会儿往汤里撒盐,她一边洗着一颗胡萝卜,一边转过油光光、红扑扑的脸蛋看着我。“啊,你快出去啊,等会儿油溅着你!”说着灵巧地右脚一跨,伸出右手握着的铲子铲了铲锅里的肉。
“奶奶,有啥忙要帮吗?”“呃⋯⋯你帮我把这盘红烧肉端出去。”“好嘞。”奶奶手忙脚乱装好一盘肉,递给我:“小心烫!”
就这样,奶奶做好一道菜我就端一样,等到奶奶上桌时,一桌美味也没剩下多少了。我见奶奶没有解开围裙。“奶奶,围裙脱了吧。”“宝,我等会儿还要洗碗擦桌子拖地洗被子,脱了干嘛?这条围裙,陪了奶奶好多年嘞⋯⋯”“奶奶,你每天都这么忙么?”“是啊,就算你们不来,我每天也安排得充充实实,过得开开心心,忙忙碌碌!”
张定浩点评
看起来,围裙是这篇文章的一个关键。老师肯定教过你,要从一个小事物入手来写一个人,要以小见大,文章结尾的时候要注意点题,等等。我觉得你运用得还是很好的,但这篇文章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围裙,而是你描写奶奶在厨房里的情景。你首先用了“袭击”这个词,我觉得很赞,我感觉这个词是你自己的发明。使用自己感受到的词语,而非一些看起来很漂亮的好词好句,这个对于写文章来讲,很重要。其次,你用章鱼来形容奶奶,这个比喻很新鲜,也很生动地把一个人同时在厨房做很多事情的能力给表现出来了。然后,你对奶奶一系列动作的描述,可以看出来你确实仔细观察过,并且能把自己的观察很准确清楚地用文字表现出来。
我讲了三样东西:使用自己的词语,新鲜的比喻,准确的观察。这几样对于写作都特别重要,它们的重要程度,我想要超过所谓以小见大或篇末点题这样的文章结构法。事实上,围裙恰恰是你这篇文章的一个弱点,它成为一个符号,它并不能够真正吸引你的注意,没有和你发生真正的关系,它只不过是一个你学到的写作技巧,因此就显得比较生硬和刻意。
最后一句奶奶的回答,也似乎略显虚假,这种虚假,以及我前面所说的刻意,是写作最大的敌人。
《一天的等待》
说明:在这个写作练习中,学员们阅读了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天的等待》,再转换视角,用小说中儿子的口吻来讲述整件事情。
一大清早,我醒来了,迎接我的是一阵很不友好的头疼,从窗外又照进了一片光,正好打在我身上,可我并没有感到温暖,反而还让我觉得隐隐作呕。不过一会儿,又有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我往正对面的爸爸妈妈的卧室看了过去,结果那里的窗并没有关上,我只好下床前去关窗。
可我发现我现在走路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了,我现在每走一步,头就疼一阵,让我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了窗前,发现爸爸竟然醒着。他看见我这副样子,感觉我生病了,于是又重新把我催上了床。
我在床上躺着,不过一会儿医生就来了,他往我嘴巴里塞了一根温度计,大概过了15分钟,出了结果,就又把它抽走,出了房间,跟爸爸说起了话:“您儿子没事,就102度⋯⋯这里有一些药,记得给他吃⋯⋯”我一听到这数字就震惊了:什么?竟然有102度,完了,我记得我有个同学告诉我,当人发烧到44度以上以后就活不成了。难道我才活了9岁就要死了吗?这可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医生走了,爸爸拿着三罐药和一张单子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床边,随手拿起我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海盗集》,问我要不要听他读。
我想想:既然我都要死了,那就听听吧,希望它们让我更放松一些,于是我就答应了。爸爸慢慢读了起来,我心里又想起了许多还没有做的事情:这周末我的朋友还约着我要去看足球比赛,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去了,希望我死后变成了鬼魂,能陪他一起看球吧⋯⋯还有下个月就要期中考试了,我也再也无法参加了⋯⋯当我再次回过神来时,爸爸已经不在朗读,在自己看书。
爸爸看着我恍惚的样子问我:“你觉得怎么样?宝贝?”“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我又胡思乱想起来:死亡时会很痛苦吗?希望只是很快的一下,就没有知觉了。我不断的安慰自己,可还是越想越害怕,眼睛一直盯着床脚。
终于爸爸问我:“你干嘛不尝试睡一下呢?”我知道,他已经对我要死亡这件事有些不耐烦了。到了中午他又给我吃了胶囊以后就出去了。
我仍然在温暖的被窝里,慢慢享受我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我突然听到外面砰砰的几声枪响,发现几只站在树梢上的鸟,跌了下去,摔在了地上。我想:我的生命马上也要像这只鸟一样,可惜的结束了。终于,在上午的思考下,我累了,头也还是在疼,我靠着床,打了个盹。
接下来,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发现是妈妈在门口喊:“宝贝宝贝,让我进来看看你好吗?”我染上了这样可怕的疾病,可千万不能让家人们再得上了。我急忙回道:“你们不能进来,你们不能染上我的病。”
到下午3:00,爸爸回来,给我量一个体温,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问问爸爸,希望体温下降。可爸爸的回答令我非常失望:“100多的样子”。
他告诉我这样的答复后,又开始给我做心理疏导,让我不要想体温,让我不要担心,轻松的面对它。我现在非常绝望,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真的要死了,他已经让我要轻松的面对死亡了,这对一个小孩子说怎么可能呢?
终于我实在憋不住这个秘密了,问他:“我到底什么时候会死?”“你不会死,你这是怎么了?”我非常疑惑,你不能跟我说,让我对死亡不要太过担心,更何况我的烧都已经到102度了!我不相信,又跟爸爸说:“我会死的,我听到他说102度。”“发烧到102度不会死的,尽在这里说傻话。”“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上学时有人告诉我,超过44度已经活不了了,我的体温是102度!”
爸爸仿佛心中的疑惑一下被解开似的,说:“你这个可怜的宝贝,就像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不同的温度计,对于那种温度计,37度是正常的温度,这种是98度。”我听到了这消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我不用死了?是真的,只是我搞错了吗?我这周末仍然可以和同学一起去看球赛。压在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张定浩点评
作为一个转述练习,我觉得你对海明威这篇小说的阅读还是很仔细的,可以注意到很多微小的细节。你能够从父亲击落鸟联想起儿子见到鸟被击落时的心情,这非常好,这是原文里没有直接表达的东西,你能够体会到原文里的那种暗示,并且很自然地将之表达出来,这很好。另外,“他已经对我要死亡这件事有些不耐烦了”,这一句很有力量,并且你很恰当地没有对此再展开,这种引而不发,也恰恰是海明威小说的力量所在。
你对小说中儿子的心理活动理解得很准确,略微遗憾的是,你没有对周围的事物乃至窗外的风景做一番描绘,你写到了从树梢摔下去的鸟,但假如你再继续描写一下外面的树以及雨夹雪的天空,就更好了。因为一个人的心理不可避免地会映射到外部事物中,所以与其从头到尾直接描述内心活动的变化,不如有时候采用一点间接的方式描写外部事物,仔细地观察外部事物在不同心理中的变化,这样文章就会显得比较有变化,有层次。我们可以再回头看一看海明威那篇原文,里面有两段户外的描写,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它的丰富细致恰恰和父子之间对话的简单粗暴形成强烈对比。
《走在建国西路上》
北风萧萧,一片片树叶落在了地上。它们形成了一条条地毯,一条有红色、黄色、绿色,还有棕色的地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小孩踩在树叶堆里,发出嗄吱嗄吱的声音,她的脸因为兴奋和衣服太多而变得非常红。
再往前走,是一家叫MA TATIN的面包店。这家面包店卖杏仁可颂、苹果可颂、苹果塔,我发现苹果可颂买的人最多。这家店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当我陶醉在其中时,一声大叫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42路公交车上的司机说:“你乘车没付钱呢!”
领着小孩的女人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有付啦!”
“没有!”
“有!”
说着说着,车开走了。那个看起来尖嘴猴腮的女人领着她的孩子走了,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
那是什么?这个喷泉怎么五颜六色的?喷泉闪着粉色、黄色,还有绿色和紫色的光泽。应该只有很高级的酒店会配备上这么好看的喷泉吧。这个酒店叫做“美豪丽致”酒店。
我是长年就有鼻炎的人。这次,我闻到了橡胶的气味。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原来是个卖自行车的地方,牌子是Giant。而一股面包的香味覆盖了橡胶味。这次是一家叫克莉丝汀的商店,橱柜上摆着几盆植物。家里以前会经常买克莉丝汀的面包,后来由于家离得太远,便没有吃过。就算路过也不会买,因为妈妈发现从克莉丝汀买回来的面包,放了2周还不坏,一定是放了防腐剂。
车开过来,又开过去,发出了汽笛声。你总能在上海的十字路口,听到一声一声的叫唤。就像大炮一样。绿灯亮了,我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马上冲了出去。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走。她系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是豹纹的。她要做指甲,而做指甲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做吧,她径直走进了一家叫Angel Lady的搞得像那么回事的美甲店。她要选哪一种图案的呢?应该不会选黄色上面有紫点点的指甲盖吧⋯⋯应该只有我会选。
走在建国西路上,梧桐树叶落在了地上,大人小孩都会故意地踩着那些叶片。一个秋天过去了,我的第11个秋天也过去了。
张定浩点评
我很喜欢你这篇文章的开头一段。从风写到树叶再写到人,很有条理。踩树叶的小孩可能是你,又可能不是,这里的含蓄处理也很好。还有就是对脸红的分析,将兴奋和衣服太多并置在一起,会让人感知到这个作者有着很细腻和犀利的观察。
后面的几段描写,单独看都还不错,但放在一起,就有一丝零乱。你似乎在努力地如实记录这条街道上发生的事情,但这种记录,假如要成为文章,还要有一个线索贯穿才好,这个线索未必要很明显,可以是很隐秘的,甚至可以就是你自己的心情,或者说回忆。但无论怎样,在观察之外,你还要学会取舍。
从克里斯汀面包店回忆起妈妈过去的发现,这个很好,让现在和过去有了关联。写作,你可以看作就是一件不停地让各种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人和事物发生关联的游戏,这个关联的核心,是你自己。所以,我也要再表扬一下你描述那个走进美甲店的女人之后猜测她选哪种图案那段,在努力设想他人行为的时候,你不知不觉地表达了自己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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