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原著蛛丝马迹，刺探神魔世界“怪”现象 |《西游记》新读工作坊
六月末，小严老师和蔚青老师在三明治线上公开课中，和孩子们聊了聊《西游记》。就着这样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文本，孩子与老师已经在讨论中碰撞出了许多火花。如果你不巧错过了公开课，可以阅读本文，窥见精彩内容。如果你想从新鲜、有趣的角度，更深入地了解这部作品，小严老师将在八月的“《西游记》工作坊”中邀你共读！（可以扫描海报上的二维码，咨询报名。）
作者｜小严
按照神话传统体系惯常的逻辑来讲，由妖怪飞升成仙，是一条正道。《西游记》中主角团西行的最终目的，便是取经成佛，修成正果。那么“正果”意味着什么呢？对于孙悟空而言，大概就是从一只没有来处与归属的石猴，成为斗战胜佛。我对孩子能讲出《西游记》“心猿归正”的结构感到有些惊讶，它是个专业术语，很显然，在作者眼中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应当否定的，整个故事通过西行九九八十一难使他终于“归正”。我请孩子来讲讲，孙悟空身上发生的变化。
“它是一个遵从内心来走的一个猴子，觉得自己爽怎么来，最后到了灵山修成正道时，他还是聪明、有策略的，但不再随心所欲了，遇到问题会听唐僧的，也会权衡利弊。他从一只心猿变成了一个能融入到神仙世界的人。”
“从一个自己很厉害，但是好像没有办法跟大家合作的人物，变成了可以跟大家团队作战的形象。”
孙悟空由大闹天宫时抛下“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豪言壮语的猴，变成了一只全新的猴，那个敢于挑战权威的形象淡去了，接受了神仙世界的规则，当然，这也是一种成长的路径，一种选择。我提醒孩子注意一个怪现象：当初大闹天空时，连如来佛祖的五行山都险些压不住他，需要加一道符咒镇住，怎么真正取起经来，孙悟空动辄上天求助神仙、菩萨？是他的能力倒退了吗？
如蔚青老师所说，以前他有架必打，但现在转换策略，开始懂得寻求帮助，选择能够管束妖怪的神仙、菩萨帮忙，他变得聪明了。这不仅是为了省力，更是为了更好地融入环境。他不再特立独行，从而摆脱了石头的命运。而石头，并不仅仅在《西游记》中出现。
蔚青老师提到了《红楼梦》中那块无缘补天的石头，而它的命运却在历经曲折后，走向另一种结局。它化为通灵宝玉，跟随着贾宝玉看遍红尘，故事是不是该走向《西游记》式的圆满？然而不是，它回到自己本来所在之处，还做一块石头。
这时候有孩子发表意见，认为这结局有遗憾。这是我们想要和大家讨论的：人生的选择不止一种，看上去的圆满或是遗憾背后都有可以推敲之处，做斗战胜佛一定是好吗，重新做一块石头一定不好吗？其实重返青埂峰下的石头身上已刻满文字，我们可以说这是成长的印记，它已经改变了，最终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所谓的“正道”是别人规定的，选择却可以自己来做。
孙悟空在西天取经的队伍里太耀眼，以至于常常遮蔽其他人物，不过没想到当我们试着使坏一下，考验大家主角团究竟有哪些人时，孩子们没有漏掉小白龙。
我们追溯一下小白龙的身世，发现他出身不低，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太子”这个称谓听起来蛮不同反响，然而在取经队伍里小白龙是最为边缘化的，甚至不能拥有人形，化为一匹马供唐僧骑乘，扮演交通工具。我们提醒孩子，这种边缘还体现在他没有被唐僧赋名，而姓名在文学叙述中的重要性已经足够展开去讨论，比如《西游记》里一旦回应姓名呼喊便立刻被吸入的法宝紫金红葫芦，或是《千与千寻》里剥夺姓名便失去自由的设定……这里先按下不表。
这时有个孩子说：“感觉做龙太子挺惨的。”他想到了《封神演义》中的东海龙宫三太子。这位龙太子更惨，问罪哪吒反倒被打死，剥皮抽筋。
我再请大家思考龙这一种族在大家心中的基本印象。有人回答：“很庞大，无所不能。”还有的说：“俯视一切。”
回到我们的传统文化中，龙其实是一个高贵的存在，封建王朝时期，很多皇帝会自认为真龙天子，但有趣的是，龙的形象放到民间故事里反而遭到“降格”，下降为天庭中司雨的官员，在这个本该高贵的身份之上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即天庭。《西游记》里的龙王们不仅不高贵，甚至还会如泾河龙王那般因为违背玉帝旨意被问斩。这亦是故事中的怪现象之一。
我们除了可以继续深入探究背后原因，从创作层面来讲，还可以深挖小白龙的内心世界，作为龙太子，心中难免有傲气，那么当它要低下头来为人骑乘时，会有什么感觉？以此为切入口，就可以虚构新故事了。这也是我在《西游记》新读工作坊中，期待和孩子们一起来尝试的故事新编的创作形式。当然，类似的切入口还有很多，我们可以在阅读中慢慢挖掘。
小白龙虽然边缘，却不是没有贡献。作家在构思这个故事时，考虑到唐僧作为人类的体力问题，想到需要设置一个坐骑，而寻常马匹显然难以承受这漫长的西天取经之路的辛劳。所以需要小白龙的出现，它是龙王之子，有神力，那么为什么要化成马，不能以真身现世？因为如果真是这样，会引起恐慌。
分析和讨论到这里，我们会发现作家在构思、书写情节时，考虑之周全，对细节的合理性高度重视，是以《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明明书写的是一个极为遥远、脱离现实的世界，却依然能给读者带来极强的真实感。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层，自然也会检验自己的创作能否在细部依然具有说服力。
如果说小白龙对取经组合是助力，那么很明显《西游记》里的妖怪们则是阻力。
蔚青老师将妖怪们分为两类，一种是土生土长的妖怪，全靠自己打拼，因此武力值很高，但结局比较惨；另一种则是有天庭背景的妖怪，神仙坐骑或是童子，往往是在孙悟空求助神仙、菩萨后将其收复，一般来讲不会伤及性命，顶多是遭受一些惩罚，其中有的妖怪甚至后期还会再出现帮助孙悟空，比如奎木狼。
对比两种妖怪，令人好奇：天庭在这个神魔世界里扮演的是什么？似乎是铁律，是理所应当，然而又仿佛存在某种不公平。由此，我们的讨论生发出一个问题：上天庭、修成果一定好吗？
如果天上世界这么好，为什么《西游记》有那么多偷了宝物逃入人间的神仙、神兽？这也是《西游记》世界中的一处“怪”。故事以取经主角团的旅途为主线，对神仙世界的日常生活并没有过多展开，这留下了我们怀疑的空间。何妨试试发挥想象力，用文字编织、建构那个神仙世界的日常，给出自己的结论？
甚至《西游记》中，已经有妖怪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升仙的抗拒。这里就要说到孩子们都印象深刻的妖怪家庭：牛魔王、罗刹女、红孩儿。有小孩总结道“全员大恶人”。这个结论是从西天取经的正当性角度出发来下的，凡是阻碍唐僧一行人的，都可以定性为“恶人”。
从原著来看，这一家子当然有恶的成分，绑架、吃人、占山为王，这些是典型的妖怪行为，然而在这种“恶”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以挖掘的东西？我想请大家注意的是，他们是一个家庭。从种族上来讲，妖怪和人类当然截然不同，但在这个妖怪家庭中，我们却能够发现具有人性的部分。我提了一个问题：“他们家庭内部的关系怎么样？”
“红孩儿和他的父母完全是分隔两地，如果按照我们现在价值观来说，就相当于父亲和儿子分居两地，没有任何联系，这就很不像一对父子。而且牛魔王它本身是牛，就算是一个修炼成魔的牛，红孩儿长得不像牛。”
“他们法力也不同。红孩儿的三味真火，牛魔王不会。”
“红孩儿可能就是更像妈妈的一个。”
继续追问下去，大家觉得红孩儿和牛魔王关系一般，长得不一样，也不住在一起，简直不像亲生，但事实真是这样吗？我引导大家回忆原著中的情节及细节，最终推翻了这个假设。当红孩儿使用计谋擒拿住唐僧时，并没有第一时间自己享用，而是派手下去请自己的父亲牛魔王同吃，可见他很看重自己的父亲。
而孙悟空化形为牛魔王时，红孩儿识破他的关键在于一个问题：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假冒的孙悟空无法回答。这时红孩儿说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记！”一个爸爸成天把自己孩子的生日挂在嘴边，牢记于心，很显然，牛魔王很爱自己的儿子。
那么罗刹女对孩子的感情又如何？这就得说到红孩儿被观音菩萨收为善财童子，唐僧一行人来到火焰山一节。这里即将引出一个怪现象：红孩儿由山中妖怪变为童子，按理来讲是上升、进步，如孙悟空所说：“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然而罗刹女和牛魔王对这件事的反应如何？不仅不是感恩戴德，反而因此仇视孙悟空，认为他害了自己的孩子。
正因如此，罗刹女拒绝出借芭蕉扇，一见面就打起来，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牛魔王和罗刹女的这种反应似乎也在印证我们前文对神仙世界的怀疑，另一方面，我们发现，原来在他们眼里，家人能够时时守在身边，亲密无间地生活，做妖怪也蛮好的，这种幸福是无法被“正果”取代的。吴承恩笔下的这个家庭，虽有妖性，却更强地展现出人类家庭的亲密连结性。
再细细读下去，又有一怪：红孩儿的三味真火从哪里来？这就引出《西游记》故事中的一处闭环，可见作者构思之精密：孙悟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曾被困于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炉子里烧的就是三味真火，他没有死，但眼睛落下病根，怕烟。而当他一脚踢翻炉子，便落到凡间，形成火焰山。红孩儿幼时随着母亲住在火焰山，学会了三味真火。因此当孙悟空对战红孩儿时，虽不怕火，却被烟熏个半死不活，狼狈不堪。又因为得罪牛魔王、罗刹女，到了火焰山一关又引起风波。若是没有火焰山，又怎需去借芭蕉扇？
说到这里，有孩子发出弹幕：“哈哈哈，他自己给自己造劫难。”一语道破。在这段情节中，可谓环环相扣，前因勾出后果，最巧妙的是作者很有耐心，让孙悟空闯下的祸端放到五百年后来“收拾”他。读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好玩。趣味之外，也可以想象小说构思之不易，对自己的创作亦可提高要求。
有意思的妖怪当然不止牛魔王一家，我们还聊到如来佛祖的娘舅金翅大鹏，以及武力值超高难以和孙悟空区别开的六耳猕猴，挖掘出各种细节，一时间说都说不完，《西游记》中人物众多，但大家却能信手拈来地对单个妖怪、神仙展开讨论，我想，这是因为作者创造这些妖怪时足够用心，写出不同特质。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动笔为自己喜欢的妖怪创作属于他们的故事。
最后我说：“在《西游记》的世界里，它可能是一个配角，但却可以在你写的故事中成为世界的主角。”
当我们一起来读这本书，不仅可以进入这个世界，去理解作者的想法，见识其叙事巧妙，更关键的是，还可以以此为底本，提起笔来，衍生、发展出新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世界的创造者。
期待与你在八月的《西游记》新读工作坊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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