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一位女读者：当上司“手滑”拍了你的臀，你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性骚扰，它来自于特权

各位好，本号的很多读者留言都很精彩，许久没有回答了，今天特地写一篇。 昨天《从“肯尼迪强奸案”，看美国MeToo运动究竟别扭在哪儿》一文谈了我对女性反性骚扰问题的看法之后，我觉得有位女读者的留言有必要回应一下。

虽然她是反对我的，但我觉得她说的挺在理，能给大家提供一个观察性骚扰问题的新思路。

小西，请你想象一个场景——

你是一个年轻、努力的职业女性，一天在领导的办公室交流工作，你的付出得到了认可，你的进取得到了鼓励。

谈话结束后，领导起身，要和你一起外出。

当你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你突然感到腰臀部被拍了一下。

你转身看着领导的眼睛。

他眼含深意地说：哈哈，没站稳。请问，性骚扰发生了吗？小西，你有证据证明性骚扰发生过吗？你打算付出怎样的代价去证明？这就是女性的现实社会。小西，你这样一位富有理性和共情能力的男性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充分显示了人类的悲欢是不共通的。 

老实说，这段留言确实很能说服我，因为她生动的描述出了一个女性在遭遇性骚扰时的那种愤怒、厌恶、纠结与无奈。

读者在留言中说我有共情能力，这当然是谬赞，当我觉得一个人确实应该读一些好的小说，小说的一大功效是帮助读者体味人生百态，与主人公们达成共情。而这位读者的留言前半段，其实稍微加工一下，就是一篇很好的微型小说，语言简洁、情景到位、感受呼之欲出，我给满分——而它描述的情景，可能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在发生，想想就让人替当事女性感到恶心。

这篇留言，和很多女性读者类似的讲述，让我禁不住反思昨天的某些话是不是确实说的有些过头了。世间的道理有很多，但怎么说，却要考验作者的写作功力。

可是我转念又一想，这位读者在留言中描述的那种利用职权对女下属进行性剥削的上司，对待男下属会是什么样的嘴脸呢？

大家应该都是在职场混过的人，相信不用我多说，其实大家都有体验，这上司对男下属而言八成也是个难以忍受的噩梦。职场PUA一定少不了。因为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以占下属便宜为能事。

是的，正如很多研究者所指出的，现实社会中大多数性骚扰都发生在公司上下级、学校师生或稳定关系的强势男性与弱势女性之间。这些性骚扰本质上是权力压迫的变种。而一个无德之人掌有了某种权力，无论他面对的弱势一方是否为异性，压迫都是会发生的。对异性可能是性骚扰，对同性可能就是人格的折辱和劳动力的剥削。在一个肆意滥用权力的“强者”的淫威之下，无权男性与无权女性的处境是同样屈辱而悲惨的、甚至可能还会更悲惨一些。

所以在强调一遍，性别压迫的本质都是权力压迫，前者不过是后者的一种表现形式，这样说应该是没错的。

以这种视角去审视世界，我们能解读很多看起来很奇怪的现象。

比如众所周知，印度是一个女性地位十分低下的国家，买卖、虐待妇女甚至强奸等案件频繁发生。

可是你会感到很奇怪，印度早已执行了全民普选，社会上层有大量的女议员参政，印度甚至很早就出现了一位女总理英吉拉·甘地，是亚洲第二、也是世界第二位女性国家领袖（第三是撒切尔夫人、第一印度邻国斯里兰卡的班达拉奈克夫人）。

单看参政这个指标，印度女权应该是个神话啊，为什么反倒成了笑话了呢？

原因就在于，印度的女性，和该国的整个社会一样，是高度分层的。上层女性和下层女性，本质上不是一种女性。

像英吉拉·甘地这样出身婆罗门的贵族妇人，与那些生活凄苦的底层女性从出生起就面临迥然不同的环境，前者像同阶层男人一样，受了最好的教育，思想和生活都高度西化，结婚时娘家给了大量的嫁妆，让她们出嫁后依然在夫家有着相当的话语权、财权。

今天印度的上流社会当中女性地位其实是完全可以与西方接轨的。所以才会印度女议员红口白牙的说“印度不存在歧视女性问题，印度是男女平等的国家。”——对她们来说，这确实是真相。因为这些人是根本不知道，那些从小就被当作商品来贩卖的底层印度妇女到底有多苦，更不要说为她们进行维权。

今天印度最大的一家剥削底层妇女的代孕医院，就是一位女富商开的。

于是，高度的阶层化让印度妇女迟迟无法真正形成一个整体去进行政治博弈。于是中底层妇女成了被压迫、也被遗忘的群体。

而更深层次的说，印度歧视妇女的传统，还在这个等级高度分化的社会中提供了缓解男性间矛盾的“排压阀”的作用：

在古老的《摩奴法典》中，古印度人公开把人分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等种姓，，而同样是在这部法典当中，首次将女性视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对待，甚至认为男性如果对女性产生了生理反应，这个罪过也需要女性来承担——正是这种骇人听闻的制度设计，让印度产生了延续至今的“强奸文化”，今天很多印度强奸犯在被抓后依然会振振有词的狡辩“是她诱惑了我！”，就是受这种臭不可闻的思维惯性的影响。

那么，《摩奴法典》为何如此歧视妇女呢？

如果你将《法典》中的种姓划分和歧视妇女联系起来看。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配套设计：

所有人都讨厌被更上一层的种姓所歧视，时间久了社会难免不稳定。而古印度社会解决该问题的方法则是：第一，给大多数种姓一个更低级的种姓用以歧视。第二，在同一种姓当中，把更可能反抗的男人的地位提高，而把女人的地位压低。这样，在整个社会当中，大多数人虽然被一些人所压迫，却也可以压迫另一些人的，唯独最低阶种姓的妇女处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当中。但因为她们只是极少数，所以社会的稳定是可以维持的。

而通观全球大多数古代社会，一个基本的规律是，权力等级结构越森严，阶层欺压越严重，女性的地位往往就越低。而且越到底层，往往就越不拿女人当人，因为她们已经成为了整个等级社会的“排压阀”，无数身处底层的男人要靠欺压她们消解自己被欺压的暴虐情绪。

相反，那些权力等级不那么森严的社会，女性地位反而是较高的，比如在6-9世纪的维京时代，北欧维京海盗虽然对外以欺略、野蛮著称，但维京社会内部妇女地位却是同期所有社会中最高的，女性不仅可以有自己私产，甚至还可以像男人一样上战场，成为女武士（盾女），这些盾女可以与男性同伴平等的分享战利品。且受到传统的保护。

这相当于给了女性平等的工作权，今天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妇女都馋哭了。

而同时代，维京人内部的关系也是相对平等的，首领与每个战士之间，类似于合伙人之间的关系，而非主仆。

而这种传统，也是为什么今天北欧女性社会地位较高的远因。那个社会里没有一夫为刚万夫柔的男子，也就找不到被逼着夫为妻纲的女性。

古代等级社会依靠歧视妇女给社会排压的这套把戏，鲁迅先生很早就看到了，所以他讽刺的说：

“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在这种权力社会中，女性，尤其是底层女性是什么呢？是用以维持这个社会大多数人“安分”的献祭品。

等级越森严、男性间彼此用特权倾轧越严重的时代，女性也就被迫变得更柔弱，地位更悲惨。

于是我们就能想明白很多事情：

比如前些年，为什么中国城市女性非常反感“凤凰男”？

其实，很多女性真正惧怕凤凰男的，未必是其家庭金钱上的贫穷，而是这种继承自古代权力社会的观念：丈夫的地位高于妻子，而婆婆的地位是高于儿媳。一个男人如果用现代社会的逻辑与姑娘们恋爱结婚，却用古代权力社会的逻辑要求婚后妻子从属于自己，那么不管他原生家庭家境如何，其实都是“凤凰男”。

正如我在《“渣男”越来越多，女孩还敢嫁吗？》一文中说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不尊重妻子的凤凰男和职场性骚扰女下属的上司心态是一样的，一个耍夫权，一个耍职权，都是自认为比对方高一等，所以才肆意妄为。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些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了，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如果想消除社会、家庭对女性的歧视，她的诉求和手段应该是什么呢？

其实她们与任何真正的“男权主义者”诉求应该是一样的：让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权力被滥用的古代权力型社会加速离我们远去，让所有人的合法权益都的得到保护的现代社会更加完善。

所以，昨日给我留言的那个女孩，我给您的回复如下：

我希望有一天，当那种上司再一个“没站稳”，“手滑”摸到女下属臀部的时候，那女孩能够不再畏惧他的身份，反手就甩这流氓一巴掌，然后风轻云淡的说上一句：

“哎呀，领导，对不起，我也没站稳！”

我想，这是解决这种“无证据性骚扰”的最好方式——很公平合理，有礼有节，回应迅速，根本不用扯什么保留证据、程序正义之类的劳什子，对吗？

当然，我知道现在大多数女孩面对这种职场性骚扰不敢这样做。就像大多数男下属对上司的折辱也只能忍着一样。但这是为什么？是法律或道德没有给某个群体足够的特权让他们可以无证据指控吗？不是。恰恰是另一些群体的特权，没有依照一个现代社会应有的原则被彻底铲平。

所以不要设想用特权“矫枉过正”去战胜另一种特权，能真正战胜特权的，只有平等。

同学，我想，当我们的社会真正进步到能让你们女孩毫无畏惧的打出这一巴掌时，能扬眉吐气的，不仅是你们女性，也有我们这些赞同平等精神的男性。

女权与男权本无矛盾，矛盾的只有开化与愚昧、平等与特权。

全文完

写完了，本来女权的事想就写两篇打住，总觉得有些话还没说完，还是写了三篇。

我今天看到前辈维舟老师在自己的文章中说，他现在写女权话题不仅不是炒作，还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我对此深有同感，中国目前男女对立情绪很严重，除非你写的很极端，否则两边都不讨好，而中间那一批对此不关心的读者，也不会愿意看。

那我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觉得弦子案发生后，有些人说的不对，想把道理讲清楚，仅此而已。

还有朋友问，小西，你和维舟观点刚好相反啊。一个站朱军一个站弦子。

我觉得我和维舟老师都不是在“站”谁，这两人作为个体，都不值得我们站队，我们只是阐述各自的道理而已，而这些道理，在基础层面，我觉得我与他是想通的，只不过引申时各有强调和侧重而已。

所以我倒觉得我们不是在盲目追热点。而是在当下这个问题真的有深入讨论的价值——它表面上是八卦，实则关乎整个社会的走向。

……当然，写这个出力不讨好，还是真的。所以，本话题在我这儿暂时告一段落吧。以后有新事件引发关注，我们再谈。

本文4200字，感谢读完，眼看要过中秋了，我已回家，过年以来忙于公号写作，一直没有陪陪家人。所以明天可能会休更一次，提前预祝各位读者中秋快乐，合家团圆。

本文42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