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业：金文京（学人风范系列之三）

金文京先生在日本生活，但他是韩国籍，金先生1952年出生于日本东京，1974年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本科毕业，1976年京都大学大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毕业，1979年京都大学大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博士，曾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韩国成均馆大学兼职教授、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退休后现任教横滨鹤见大学。

金文京教授

金文京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国古代小说和戏曲方面著名学者，多年来对于古代小说版本数字化给予了很大支持。自2003年参加第二届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以来，我们交往多年，我多次应他邀请访问京都。

对于金先生的学识和为人，我是非常钦佩。金先生曾就《三国演义》研究和沈伯俊先生进行对话，其中对于古代小说数字化给予了很高评价，也提出一些宝贵意见，对数字化很有帮助（沈伯俊、金文京《中国和日本〈三国演义〉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文艺研究》2006年第4期）。

2001年我主办第一届中国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因为我当时和日本学者完全不熟悉，只邀请了中川谕先生参会。2003年我主办的第二届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金文京教授主动来参会，我至今记得在会场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是金文京。

京都大学

他参加了这次研讨会后，主动邀请我去京都大学访问，并做专题报告，由他们负担全部费用。

 当时我很吃惊，我对京都大学从不了解，我一个业余爱好者，从未去过日本，也从来没有想到会收到日本著名大学著名研究所的正式邀请。

我去请教我校外语学院日语系主任李均洋教授，他一听很吃惊，他告诉我，日本研究中国文化有两个最有名的研究所，一个是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一个是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能获得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提供全部经费的邀请，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当时和金教授接触只有一次，他就主动邀请我去访问介绍我的研究，这表明他们是很尊重我的研究。以后他多次邀请我去日本参加各种研讨会，去京都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

京都大学金文京教授第一次邀请我去京都大学访问时，到京都后给我第一个意外是他们接待吃饭要自费。

金文京教授在工作室与朋友谈天论学

我从北京出发，航班是到大阪国际机场，我到任何地方喜欢看古迹，我事先查到大阪有座日本天皇墓地，因此事先和金先生说我希望到大阪去参观天皇墓地。

 到大阪后，金先生请位年轻老师开车接我，但他不熟悉这个墓地，找了半天才找到。不料一看，墓地在一个小湖中心的岛上，不能进去参观，只能在外面看看。

然后我又去参观大阪有名的大阪城堡，但由于去墓地耽误时间，城堡已经关门，只能在外面看看。然后他把我送上去京都的火车，到京都金先生亲自在站台接我。

然后我和一些日本朋友在京都大学附近的饭店聚餐。令我最吃惊的是，餐后金先生逐一向各位作陪的老师收餐费，使我大吃一惊。在大陆，邀请外国学者来访，老师作陪接待，绝对是公费支付，绝对不会要每人自费。接待餐竟然要自费，实在无法想象。

后来我每年参加日本的中国古代小说会年会，学者与会，所有餐费、住宿费等也是全部由学者自己自费。这和大陆差别实在太大。不过如今对公款消费吃喝已经下文禁止，是否过几年会达到日本这样公私分的一清二白的地步呢？我们走着看吧。

金文京教授在做学术讲座

在京都访问后，我提出希望到东京会一朋友。金先生答复我说：这次他只邀请我来京都访问，没有去东京计划，我要去东京是计划外因此无法办理。我也理解，这是日本学者公事公办，也有道理。

但随后又说，虽然去东京是计划外，但如果我实在想去，他可联系东京的朋友全程陪同我，因为我是他邀请来的，他要为我在日本的安全负责，但在东京我的全部行程和陪同我的日本朋友的行程费用都要由我负担。

这也是日本办事认真之处，也完全合理，我同意了。他就联系了东京的朋友到车站接我，然后一直陪同我在东京观光。陪我的两个日本朋友中一个名伊藤晋太郎，是沈伯俊的学生，后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金文京教授在东京旧书店

金文京教授现在是国际知名学者，大陆各种研讨会都想邀请他参加。他曾和谈及一次大陆规格很高的研讨会邀请他与会，但会上学术讨论几乎没有，都是游山玩水，他对此极为反感。

他曾几次表示，大陆任何研讨会他都可以不参加，但我主办的小说数字化研讨会他一定会参加，我想他看重的还是我主办的研讨会的学术水平。

2005年在黄山出现明刊汤宾尹本《三国志传》两册，并在嘉德2005年秋季拍卖会上公开拍卖，但因无人竞拍而流拍。

会后我和金文京先生提及此事，本来想他们不会有兴趣。不料他极为感兴趣，他为避免这个重要的《三国演义》版本再次流失，主动联系了中川谕先生（大东文化大学）、上田望先生（金泽大学）、井上泰山先生（关西大学）、二阶堂善弘先生（关西大学）和竹内真彦先生（龙谷大学）等六人出资购买。

他们支付的费用折合成人民币还不够，我又添了一些。汤宾尹本《三国演义》是明代建阳刻本，在《三国演义》版本演化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国国家图书馆也藏有此书，二十卷全。

《北京藏汤宾尹校本通俗三国志传》

经日本和中国学者仔细研究，发现两书个别文字和插图略有不同，证明这两书不是同一版。至于两书的关系，仅根据目前材料，还难以判别。另外，国图本卷一有破损，而黄山本这部分基本没有破损，可以弥补国图本之不足。

由于此书属于文物不能出境，只好先暂存我处。日本中川谕亲自专程来京将此书全部拍摄了。对于此书以后如何处理，我本以为金先生可利用来京开会时顺便带回日本即可。此为残本，不厚，携带很方便。我经常来往日本，根本无人检查。

2007年金先生利用来京出席我主办的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期间，主动提出要将此书无偿捐献给国图，以方便读者和国图藏本比对研究。我听说很吃惊，没有想到日本学者会如此慷慨。

 立即电话联系国图，并提出这是日本学者出资买中国古籍又无偿捐献给国图，希望他们请媒体报道。但他们答复说：媒体报道都要收费，要我们出这笔费用。

《三国演义的世界》日文版

我听到极为气愤，我们买了书无偿捐献，报道还要我们出钱！后国图当时馆长詹福瑞得知此事，马上指示：要办正式捐献仪式，媒体采访费用他们负担。

在捐赠会上，詹馆长说：他上任以来以第一次遇到无偿捐献古籍给国图，还是日本朋友。此事刚好发生在“八一五”抗战爆发纪念日，为此大陆很多报刊予以了报道。我想这样日本学者在大陆买了古籍，主动捐献给大陆图书馆，恐怕到今日也没有第二例吧。

2012年我收到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段江丽教授来信，希望我代为联系金文京教授，以便申请由日本政府资助的赴日访问学者。

日本政府每年都出巨资，资助大陆学者到日本访问一段时间（段老师是两年）。我和段老师很熟悉，知道她在《红楼梦》等古代小说研究方面有所建树，因此就推荐给金先生。金先生也写了推荐信。

 没有想到，很快段老师的申请就获得了批准。金先生告知我，他也很吃惊，因为他在此之前曾多次推荐大陆学者，但都没有批准，没想到这次一下就批准了。

《元刊杂剧研究》版权页

段老师赴日也以介绍日本学者的研究为主题，她已经收集了很多资料，利用去日本机会再对一批日本学者进行了几次访谈，这些都得到了金先生的称赞，这对大陆学者了解日本学者的研究会有很大帮助。

我因为促成此事，也很高兴。段老师出国前教授也被批准了，可谓双喜临门。段老师在日本两年做了大量的访谈，对日本的小说研究做了认真考察。我去日本参加日本小说会，她全程陪我去热海旅游，一路照顾我，我很感谢。

金文京先生的研究最大特点是涉猎广泛，文学、历史等有研究，这很令我吃惊。

金文京等著《花关索传研究》

金先生开始是从事《西厢记》研究，后曾研究《花关索传》，又转向《三国演义》版本研究、三国历史研究，曾出版《三国演义世界》（有中译本）、《三国志の世界》（有中译本）、《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一、二辑），其他著作还有《花关索传研究》，1989年由汲古書院出版；《敦煌本〈王昭君变文〉校注》，1992年刊于庆应大学言语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研究》，1998年由汲古書院出版；《〈老乞大〉：朝鲜中世纪の中国语会话读本》，2002年由平凡社出版；《邯郸梦记校注》，2004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至正条格〉校注本》，2007年由韩国学中央研究院出版；《新校订元刊杂剧三十种》，汲古書院陆续出版，

目前已出版的有《元刊杂剧的研究（一）——〈三夺槊〉〈气英布〉〈西蜀梦〉〈单刀会〉》（2007年）、《元刊杂剧的研究（二）——〈贬夜郎〉〈介之推〉》（2011年）。

金文京教授戏曲论文

金先生还曾研究李白，2012年在日本岩波书店出版一本李白研究专著《李白》，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有关李白出生地的部分。

 李白出生地有多种说法，中国现在一般根据郭沫若的研究，认为李白出生于碎叶，即今托克马克（今吉尔吉斯境内），而金文京认为李白出生于条支，李阳冰曾说李白“嫡居条支”，条支在今阿富汗境内，这种看法在国内人不多，我曾应金先生要求在大陆检索赞同“条支”说的文章。

金先生送我一本，可惜是日文，我看不大动，我对李白有兴趣但没有研究，对金先生的严谨论述还是很佩服的。

金先生对《三国演义》版本也有深入研究，石昌渝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中《三国演义》版本条目是金先生所写的。

 金先生和北大周强教授是多年好友，周强主编的《三国演义丛考》中收入了金先生三篇文章，其中《三国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一文全面论述了《三国演义》版本的演化，我开始接触《三国演义》版本就是从读周强主编的这本书开始的。

《三国演义的世界》

金先生对花关索有深入研究，因此他对《三国演义》分类也是根据关索、花关索故事来划分。

金文京在《三国演义》版本研究中特别注意以往一直被忽略的现象——“圈发”问题。所谓“圈发”，是指用圈点的方式表示字的声调。他注意到嘉靖壬午本中某些字有圈发，而《永乐大典》也多有圈发，明代宫廷出版的所谓内府本中，几乎都有圈发。据此，他认为似乎可以初步肯定嘉靖本是内府本。

我曾陪金先生去社科院图书馆看周曰校甲本，金先生特别统计了周甲本上的“圈发”。我从前根本不知道“圈发”，在金先生启发下，我也仔细比对了周甲本和周乙本的圈发，发现周甲本圈发比周乙本更多。由此我觉得似乎应该是圈发多的周甲本在前，周乙本不注意圈发，因此省略了一些。相反圈发有少到多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金文京等校注《邯郸梦记校注》

金先生曾研究过汤宾尹，因此对在安徽黄山地区发现的、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不同的一种汤宾尹本非常有兴趣，他动员几位日本学者出资买下此本，又将其其捐献给了中国国家图书馆，对此义举我实在佩服。

金文京先生一般认为是日本学者，但他实际还是持韩国护照，他是出生在日本东京的韩国人。他因为持韩国护照，因此出国还要办签证，很麻烦。

 我曾问金先生：为省事，为何不入日本国籍？他说：如要入日本籍就要换日本名字，他不愿意换日本名字，还要保留韩国名字，因此还是持韩国护照。

金先生会日本语、韩语、汉语三国语言，而且十分流利，这样我们之间相互交流就十分方便。

《三国志的世界：后汉三国时代》

金文京先生2016年3月31日从京都大学退休，4月以后在横滨的鹤见大学任教，鹤见大学在横滨市鹤见区，鹤见区在横滨市的东南边，离中川家不远。他在鹤见大学教日语，基本不再做古代小说研究了。

日本学者退休后很多都不再从事学术研究，主要是学者一般有很多图书资料，上班时可放在办公室，一般办公室都被书架挤得满满的。而退休后，这些书就得搬回家。

 日本家庭一般房间较小，很难放下这么多书。因此日本学者退休后，很多图书就卖给旧书店。因此在东京神保町旧书店经常可以看到日本学者的藏书，这也是一件奇事。

金先生是我最佩服的日本学者之一，他不再研究中国古代小说，这实在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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