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世事通明才会赢——春梅倔(读《金瓶》说女人之九)
西门庆究竟畏惧庞春梅什么?细探究竟,应当是庞春梅那种直露的个性、倔强的脾气和尖刻的话语营造的一种气势。
当然,如果西门庆对庞春梅不喜欢,不看重,西门庆自然就可以无视庞春梅的那种个性气势的存在,也无须对她有什么畏惧之情。
可很显然西门庆看中庞春梅的不仅是姿色,更欣赏她对事物的感悟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懂事”。
所谓“懂事”最能体现的在人对发生的每一件具体的人和事上,均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
庞春梅是很懂事的人,这一点潘金莲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再者,庞春梅是西门府的旧人,西门庆对她的了解也多过对潘金莲。西门庆深感庞春梅是个忠心主子的好丫鬟,所以西门庆在对负气自杀未遂的李瓶儿以家法鞭打时,只把庞春梅留在院里使唤,其他人都给赶在外头。
而后西门庆与李瓶儿和好,庞春梅并不对打听过程的人们就此事多嘴,可见是庞春梅是个心中颇有主张的人。
可庞春梅也有对西门庆多嘴的时候,她一旦开了口就让西门庆不知如何是好。庞春梅敢说敢讲,见不惯的事喜欢当面就说,言辞也很是尖锐。这在那个女人成堆,无事生非的西门府里,使她显得颇有点男儿的气质。
庞春梅这种偏中性的个性特点,令整日混迹在女人环绕境况下的西门庆始终会生出对她的一种新鲜感。所以,西门庆往往面对庞春梅的冲撞不仅不加以责备,还有点故意放纵的意思。
一次,潘金莲让庞春梅来找西门庆,庞春梅找到书房外,西门庆在房里听到她的声音,急忙把正在与之暧昧的少年仆人书童推开,躺到床上装睡。庞春梅一步跨进去,见西门庆在炕上躺着,敏感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口便道:“你们悄悄在屋里,把门关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第三十五回)
边说边把不肯动身的西门庆硬拉进潘金莲的房,对潘金莲说:“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扛插着,捏杀蝇子儿是的,赤道干的什么茧儿,恰似守亲的一般。”
听着这番数落,西门庆也不生气,庞春梅的大大咧咧的样子,西门庆也竟然接受了,因为西门庆一贯认为庞春梅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庞春梅泼辣的个性,爽直的行为,其中还隐约透着一点正形儿。虽说西门府里是正不压邪,但对庞春梅的较真劲儿,西门庆仍有些畏惧。
西门庆与书童间的变态性行为,府中的许多下人都是知道的,看大门的小厮平安儿曾把这事告诉潘金莲,西门庆知道后把平安儿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所以阖府上下谁也不敢说西门庆好美童这事,唯庞春梅能说。
正由于西门庆认为庞春梅是个很正经的人,也是个很自爱的人,故而面对庞春梅的数落,西门庆也就不会见怪了。
可实质上,庞春梅的不少观念和行为与她的主子潘金莲有许多的共同点,但西门庆为什么会认为庞春梅很正经、很自爱呢?这要从庞春梅另一次夸张到变形的表演说起。
西门庆像天底下所有的暴发户一样,喜欢附庸风雅,他从府里各房中指派了一个丫鬟学习弹唱,上房的玉箫,三房的兰香,五房的春梅,六房的迎春。西门庆还为这四大丫鬟学弹唱专门请来了出身青楼的二房李娇儿的兄弟、乐工李铭做她们的教习。
一天,西门庆不在家,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和宋惠莲都在吴月娘的房里下棋。学弹唱的玉箫、迎春、和兰香与李铭说笑了一阵,就都到了西门府的大小姐西门大姐房里去了,只剩下庞春梅和李铭两人在西厢房学琵琶。
其间,庞春梅因衣袖过宽兜住了手,李铭在拉她的衣袖和手时略微地重了点,庞春梅一声怪叫,随口便骂了李铭七、八个“王八”(第二十二回),骂得那李铭连申辩的勇气也没了,拿起衣服没命的往外跑,这李铭知道庞春梅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庞春梅从厢房一路骂进上房,在各房女主子面前表白:“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叫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
这骂声的用意明显,既是借此事抬高自己的身份,更是顺便把其他丫鬟们贬损一番,还是对那些有“邪皮行货”嫌疑的女主子们,显示出自己的清高尤胜她们的意思。
尤其是可以借此对二房姨娘李娇儿狠狠地踹上一脚,这是对李娇儿参与孙雪娥告发潘金莲与小厮有奸,挑唆西门庆鞭打潘金莲一事进行了一个婉转的报复。
庞春梅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羞辱了李娇儿,又让自己“声价竟天高”,使她从此在西门府赢得了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名声。与此同时,庞春梅为自己挣来了一个在西门府的道德制高点,这以后她便有了对别人的行为举动可以随意进行道德评判的特权。
庞春梅一举成了西门府中的贞洁女子,成为西门府的一张面子。所以,当西门庆请吴神仙为各房娘子看相时,也不忘把这位特殊的丫鬟叫出来让神仙给相面。
出乎主子们的意料,吴神仙竟看出庞春梅有贵人相,说她“五官端正,骨骼清奇”,说她“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还说她“早年必戴珠冠”,而且“三九定然封赠”,并“一生受夫敬爱”(第二十九回)。
主子们听了吴神仙断语都不以为然,庞春梅听了可是句句在心,事后她和西门庆议论起来,庞春梅掷地有声地说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叫大娘说“有珠冠只怕抡不到她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第二十九回)。
西门庆喜欢的就是庞春梅这带刺的性儿。庞春梅这番话西门庆听了不仅不恼,还把她搂在怀里许诺道:“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
西门庆所看重的就是庞春梅对西门家的那份忠诚之心。的确,西门庆活着时庞春梅是不敢也不会有何越轨行为的。
愈来愈得宠的庞春梅,也越来越有了潘金莲的做派。她对房中干粗活的丫头秋菊,常常是又打又骂。还伙同主子潘金莲,对秋菊极尽虐待之能事,俨然一个二主子的样子,其所作所为真是令人发指。
在西门府中,庞春梅自认为不是个普通的丫头,而是没正名的小妾。庞春梅从不屑与玉箫、兰香、迎春等大丫鬟们为伍,她自视比她们高一个档次。
一次,富商乔大户的娘子邀请西门府上的全部女眷去做客,为了显示西门府家的气派,西门庆为他的六个妻妾,每人制作了几套富丽堂皇的衣服,又让四个大丫鬟打扮成一个样儿,随同女主们一起到乔家府里做客并上前给主家递酒。
庞春梅却对西门庆表示她不去,西门庆问其缘由,她竟然说:“娘每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每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
西门庆当即就爽快地答应道:“连大姐带你们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可庞春梅却强调:“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裙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金比甲儿穿。”
这里说的“他”,指的是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试想,一个丫鬟要与小姐衣饰穿戴相比照,这本就是一种僭越,更是庞春梅的一种嚣张。
可西门庆对庞春梅这样的嚣张态度并不在意,他答应了庞春梅的要求,且还向庞春梅说明一下:“你要不打紧,少不得也与你大姐裁一件。”
这西门庆已然是把庞春梅的地位等同于大小姐了,可庞春梅并不乐意,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得。”(第四十一回)那意思她庞春梅应等同于那些妾们的待遇,而不是小姐。
这对还没有名份的通房丫头而言,庞春梅要求的衣服数量已超过了四房姨娘的孙雪娥。面对庞春梅极为过分的要求,西门庆却满不在乎,只见:
“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段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段子织金对衿袄,翠兰边拖裙;共十七件。(第四十一回)
”此处可见,在西门庆心里,庞春梅是有着一份位置的人。同时这还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西门庆治家不正,有偏有倚,势必造成家中人际关系的重重矛盾,这进一步鼓励了庞春梅得势猖狂的行为,也使庞春梅在西门府里睥睨裙钗的高傲心理进一步恶性膨胀起来。
庞春梅在有了西门庆的偏宠之后,她就更加的自抬身份,有时连主子们的示好她也不领情。一天,西门庆与李瓶儿在房中饮酒,见庞春梅进来,邀她一起喝。别的丫头是求之不得,她却推辞。
李瓶儿听西门庆夸庞春梅十分善饮,以为她推辞是怕潘金莲知道后会不高兴,便诚意劝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盅儿怕怎的?”谁知这话刺到庞春梅的自尊心,只见她脸顿时绷得紧紧的,似照了一层寒霜,张口回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不耐烦,她让我,我也不吃。”(第三十四回)
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噎得李瓶儿说不出一句话来。西门庆一看李瓶儿下不来台,立即把手中的香茶递给庞春梅喝,“那春梅似有若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庞春梅饮这一口茶已经算是给了西门庆面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庞春梅时时想自比姨娘的心理终于膨胀到与正房吴月娘分庭抗礼的地步。
春节过年期间,西门庆的外室王六儿推荐了一个唱小曲的盲女申二姐到西门府唱曲,所谓唱小曲,便是当时的流行歌曲了。
这个申二姐因会唱不少的南方流行歌,在地处北地的清河县也算小有名气,西门庆把她安排在上房,专为吴月娘以及往来的内眷亲戚歌唱。
正月二十八,吴月娘和众位妻妾都出门去做客了,只有吴月娘的嫂子和小姐西门大姐在上房听曲儿。另一个常在西门府唱曲的郁大姐则是在六房李瓶儿的房里,专门唱歌给下人们听。
庞春梅来到李瓶儿房中,拿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势,不仅对其他人指东唤西,还让小厮春鸿把申二姐叫来,为她唱曲儿。
春鸿到了这上房,掀帘子进屋就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歌儿与他听去哩。”申二姐不知就里,说:“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第七十五回)
申二姐只知府中就西门大姐这位被称为“大姑娘”的小姐,根本不知还有个特殊地位的丫鬟庞春梅被府里人叫大姑娘。当知道是个丫鬟要想听唱时,这申二姐便说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子奶奶听哩。”
庞春梅在得知申二姐不给她赏脸,不来唱给她听,便“一阵风走到上房”,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口口声声“我家”长,“我家”短,完全是一副主子的口吻,根本就不把上房吴月娘的亲戚和其他客人、包括西门府上的大小姐放在眼里。可怜那盲人歌女申二姐,被庞春梅骂得连轿子也等不得,哭哭啼啼走了。
吴月娘回家来得知此事后,心里自然十分的不爽,吴月娘要潘金莲管束好庞春梅,不想反被潘金莲抢白:“莫不为瞎淫妇,打她几棍儿?”吴月娘气红了脸,只好对西门庆抱怨:“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
西门庆对此事却不以为然,还笑道:“谁叫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斯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
吴月娘见西门庆也不管束庞春梅,只好以孟玉楼过生日为由,不许西门庆到潘金莲房里过夜,以此出出心里的闷气。
后来,王六儿在枕边向西门庆再提此事,想为她推荐的人找点理,西门庆却有一段形象的说辞:“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胆的性儿,着紧把我也擦杠的眼直直的。”庞春梅的“性儿”,让西门庆如对带刺玫瑰,舍不得香气,也近不得触手。
西门庆猝死,潘金莲这一房的舒心日子也到了头。欲火难禁的潘金莲,与西门大姐的丈夫、西门庆女婿身份的陈经济有了奸情。庞春梅在无意间撞见这事,在潘金莲的苦苦情逼之下,半推半就地与陈经济有了一腿,从此庞春梅与她的主子潘金莲共享一个情人。
这一来庞春梅与潘金莲的主仆关系发生了进一步的改变,她们成了名符其实地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荣辱与共。
东窗事发后,吴月娘叫来当年买庞春梅进府的媒人,要媒人把庞春梅领出去卖了,只要买进时花的十六两银价。
庞春梅被媒人带走时,吴月娘叮嘱不让她带走一件衣服,要庞春梅“磐身儿出去”,可见吴月娘对她的恨有多深。
这位曾在西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庞大姐,在得知自己已被吴月娘打发离开西门府时,“一点眼泪也没有”,反过来安慰哭得无比伤心的主子潘金莲:“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而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第八十五回)
庞春梅的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其人也走得干脆利落。只见她“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对庞春梅而言,这个装满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西门府,已是无可留念。
庞春梅毅然决然地离开本是无可回转,可谁能想到这一去,庞春梅的命运被彻底改变。她进入了自己生命的灿烂时期,真可谓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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