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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金壁:最后的大师

富金壁 古代小说网 2020-01-18

我与李锡胤先生相识,是在五年前,即2009年,忘了几月份。当时黑龙江文史馆出版其馆员作品集,我应邀参加评论。因时间较为紧迫,我便随手翻开了较薄的一本,正是李锡胤先生毛笔手书影印的《霜天星影诗词手稿》。

《霜天星影诗词手稿》

甫一展读,便立即被李先生的诗品与人格所感动,故写了《一种幽愁伴独醒——读李锡胤先生<霜天星影诗词手稿>有感》,在评论会上发言。

记得去开评论会的那天上午,文史馆来了一辆面包车,绕了一圈,把住在这一片的馆员与与会者都接去。我上车时,李锡胤先生已在车上,坐在前排。

丁广惠先生

我熟识的丁广惠先生为我介绍车上的各位,说到李先生,原来是一位精瘦的老者。我立即说:“四川大学的张永言先生曾向我打听您的近况!”没想到他在车的行进之中,立刻敏捷地从前排挪到我坐的后排,用江浙一带口音同我亲切地攀谈。

下车时,记得他还小跑了几步。进文史馆的时候,我请他先走,他也不肯,而是拉着我一起走。那天开完评论会,宴会后便散去,没有机会深谈。而第一面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动作灵活,对人态度谦恭。那时他已83岁了!听人说他每天坚持跑步。

因为我也是学俄文出身,又喜欢旧诗,李先生旧诗中既多言及译俄诗之体会,便激起我欲为李先生诗集作注的冲动,于是就想去拜望李先生一次,以便求教。

孔颖绘李锡胤先生肖像

这个想法曾对我的黑大的俄文老师姚伟丹夫人邢慈娥老师说过。她说,她曾与李先生一起编过词典,关系很好,可以领我一起去见。

可是,去见一位耄耋老人,人家忙不忙,情绪如何,还记得不记得我,这都是要考虑的。再加上我一直忙东忙西,事过境迁,自忖又没有什么可观的长进,恐怕愧对这位海内外驰名的长者,就一直没有去看他老人家。

时光荏苒,这一拖就是5年!连邢老师的好意都给辜负了!而这一直是我心中一个未了的愿望,《诗经》有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若无外力推动,恐怕我的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

不料不久前认识了黑大教日语的青年教师张广。交谈之中,自然提起了我素所仰慕的李先生。我说,目前语言学界硕果仅存的老先生大概人不多了,不知他近来如何。

《光明日报》有关李锡胤先生的报道

张广老师说,他恰好与李先生熟悉,且住一个楼。老先生去年重病一场,人已浮肿,学校曾安排去北京治病。不过老人十分顽强,坚持下楼晒太阳,现已好转;虽已不能慢跑,但常下楼散步,且头脑尚灵活云云。

又讲李老师一生淡泊名利,起初学校分房子,他没钱买。学生听说,纷纷寄钱来,他却马上一份一份地把钱还寄给学生,光邮费就搭了上千元钱。又说他对学生如何好,如何客气。这更引起我对他的的敬佩。

张老师知道我想去看李先生,极口赞成,愿为介绍并提供方便。我自然高兴,但未确定拜访日期。

一日,张广老师来电话,说他在校园里遇见了李先生,向他提起我;李先生说,他记得你,很想见你。张广老师并问我是否要跟李老师说话,他可以把手机递给李先生。

我当然喜出望外,立即与李老师通话,果然,他提起那次在文史馆见面的往事,头脑十分清楚。我们商定,第二天上午,张广老师领我去他家。

李锡胤先生

开门的是他的女儿,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教师李彤,说:“我爸爸正在等您。”

老先生面色略显苍白,行动也远不如五年前灵活,但还是很有精神,很是高兴。我回忆起因文史馆评论会而相识的往事,谈对他的印象与评价,他依旧只是谦逊地摇头。

我向他汇报我这几年的情况,他很认真又略带玩笑地说:“你要把你的书送给我!这是你欠我的债,欠债是要还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活到老学到老。”

我说,我写过一本《训诂学说略》,他马上说:“这本书你给过我。可是,我去年生病,以为要去见阎王爷了,就把全部藏书一千八百本都送给了黑大,你那本书也在其中。没有黑大,就没有我李锡胤。”

《黄仲则研究资料》

说着,回头看了看书柜。我顺他的目光看过去,书柜中果然荡然无存。可是他的案头却放着一本《黄仲则诗资料汇编》。我说:“先生喜欢黄景仁的诗?”他颇含感情地说:“我于中国的诗人中,喜欢杜甫、黄景仁与顾炎武。黄诗的情调特别悲苦。”我想到李先生的诗中也常见悲苦之句,看来是受到了黄景仁的感染。

我说,我最近有《论语新编译注》将在北大出版社出版,《诗经新译注》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壁按,后因故作罢,改名为《诗经新释》,由北京崇贤馆出版)。老人家拊掌祝贺,并嘱我书出后一定送给他。

《论语新编译注》

我索要先生的的墨宝,他爽快地答应:“我明天就写!”张广老师建议我与李先生合影留念,我的意思是老先生坐,我立——其实这十分自然:年龄上李先生长我17岁,学问上更不用说,我也许仅仅勉强够他的学生。可老先生坚决不同意,连声说:“你听我的,你听我的!”硬是站着与我挽手合了影。

临别,老先生笑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鲜红的绸面贺年卡,说:“开玩笑!”我展开一看,里页是工楷的几行字:

敬聘

       李锡胤同志任阎王殿判官助理 请于新年前到任

阎王三鞠躬

李锡胤先生戏拟阎王聘书

我不禁失笑。李老先生也为自己的玩笑十分开心,他指着“聘书”说:“你看,阎王称我为‘同志’!”看了此物,我知道老先生去年肯定是病重而有预感,如同陶渊明逝前写了《自祭文》与《挽歌辞》一样,于是又不由得为他,也为中国的学术界、文化界庆幸这位巨匠沉疴复起。

我也开玩笑说:“反正您也不忙着去上任,这个聘书就送给我,让我也沾点阎王爷的灵气!”老人家笑着答应了——这个“宝贝”就归了我!

我们辞别时,他老人家坚持送到电梯门口。

李锡胤先生题赠作者译作

当天下午,张广老师就接到老人家的电话,说字已写好,要给他送去。张广老师当然不会让老人家跑路,即去李老师家取来,并马上驱车送给我。李老师也为他题了字。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红栏宣纸诗笺,给张广老师的是:

人生永远是彩排而没有正式上演  托尔斯泰说:“永远在路上。”

锡胤书与张广同志共勉   

给我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赠富金壁同志


同丁多事“大时代”

清泪同挥惜苍生

一队请愿判永夜

衙官苦语劝“收兵”

这让我疑团重重:一是个别词义不好确定,如“判永夜”的“判”,我怀疑是“分”的意思。二是,这诗明明是在回忆一段人所共知的特殊往事。老人家赠诗给我,为什么要写此事?

于是打电话去问。老人家先说,“判”,通“拼”,即“拼命”之拼。啊,原来“判永夜”要读成“拼永夜”!我又问:“您写的是‘请愿’的事,您如何知道我那时的行为举止?”老人的回答却让我吃惊:“我们在一辆车里呀!”“什么?一辆车?”“对,那是黑大的车,当时我正坐在车里。那次是北京宣布戒严以后,天还很凉。”

《李锡胤集》

我忽然想起来了:“是不是一辆广播车?当时省委门口有很多人用相机拍照?”“是的是的!”原来,那次哈尔滨高校学生、教师声援北京学生,到省委、省政府请愿。刚走到西大桥,哈师大学生会干部请我与另一位老师上了一辆面包车,以起草一份请愿书。

因时间太紧,当时也未暇顾及是哪个单位的车,谁人在里面,上车就动笔写。现在估计那就是黑大的车——而且是一辆广播车,因为后来就在车上广播了写好的《请愿书》——李老师当时就在车上,算来他当时已63岁,肯定是学生们要他上车的。

可恨我当时粗心大意,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注意这样一位令我仰慕终生的老人就在车上,以致20年后才得以相识!

我于是很懊丧地问:“那我们当时为什么没有交谈呢?”老人说:“因为我们学科不同,我搞的是俄语,你搞的是汉语。所以彼此不熟悉。”“那您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呢?”“后来文史馆的同事们谈起过你。”

《聪明误》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我们曾同去请愿,其时又在同一辆车中!此李老师赠诗“同丁多事大时代”、“清泪同挥惜苍生”语中两“同”字之所由来也!原来我们本曾有缘在二十五年前相识,而由于我可恨的粗心,竟错过了这段奇缘,以至于二十年后的2009年,我才得以“识荆”!

又殊不知李老先生竟如此含蓄深沉:我们这段奇缘,他洞若观火,却深藏于心中,迟迟不予说破:自1989“同车”日起,二十年后的2009年再次“同车”去文史馆,他没有提及此事;二十五年后的2014年7月26日我登门拜访,他仍然没有提及此事;直到我向他索字,才以诗语道出。而我却冥顽不化,迟迟未解其中真谛!相形之下,这是怎样的大度量、大襟怀、大智慧!

《俄罗斯抒情诗百首》

于是,我感慨系之,斗胆依原韵奉和一首:

草檄车中笔未停

几共巨匠昧平生

苍颜回首当年事

永夜光明正鏖兵

李老师还说:“黑龙江省当时没有对学生采取极端手段。”我想,因此他才写“衙官苦语劝‘收兵’”,也是记实。

我仍然对头一天他非要与我并肩站着合影一事耿耿于怀,便在电话里用晚辈的口气埋怨李老师:“您也不大度点,您坐我站,不等于赐给我点学生的名分吗?”他却斩钉截铁地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那是要天诛地灭的!”

我注意到,他赠给我的英文诗译本《伊诺克·阿登》,题字竟然是“请金壁学长指教   弟锡胤敬书”!

《老人与海》

这是真正的大家风范!《论语》所谓“虑以下人”(我依俞樾《群经平议》说,虑,大抵之意。虑以下人,即“每以下人”),所谓“有若无,实若虚”,李先生之谓也!

在上个世纪上半叶,当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洋现代文化发生大碰撞的那个时代,学术风气比较自由,两大文化曾联手造就了一批学兼中西的大师级人物,如张之洞、辜鸿铭、鲁迅、胡适、陈寅恪、钱钟书等人。

当这些伟大人物由于自然规律接踵逝去之后,我们将不得不面临一个漫长的没有学术大师的荒芜时代。而李锡胤先生,我敢断言,是上个世纪遗留给中国学界最后的大师。

所谓大师,我以为,应该是在数个相关学科知识淹通的大学者,应该是对一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产生重大影响、做出重要贡献的学问家。

《数理逻辑入门》

李锡胤先生在俄语学界是泰斗级的人物,是《俄汉大词典》的主编,是古俄语文献《伊戈尔出征记》、苏科学院《俄语语法》、苏维诺格拉多夫《词的语法学说导论》、英文名著《老人与海》、《伊诺克·阿登》、法布莱斯·格里兹《现代逻辑》等书的译者,曾与人合译《俄罗斯抒情诗百首》。

他的中国旧诗的思想境界与艺术水平,可与龚自珍、鲁迅旧诗媲美,他的书法、篆刻也自成一家——如此学问淹通、博大精深,有世界级的影响,加以忧国忧民、淡泊名利、品德高尚、谦卑儒雅,非大师而何?

《苏联百科词典》

李先生的学术造诣、渊博知识与思想境界,非一般学者所能企及。颜渊赞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李锡胤先生当之无愧也。

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学有了大师,就有了道德、学术的高境界、高品位,教师、学生就有了学习效法的榜样,就能形成“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学术繁荣局面;才能逐渐摒除浮躁浅薄的不良学风,我们的高等教育才有复兴的希望!

《新时代俄汉详解大词典》

社会只有懂得敬畏大师,才能敬畏学术,才能尊师重道;也才能逐步鄙弃谄媚权势、崇拜金钱的市井流氓之邪气——我们的民族、社会、国家才能洗心革面、才有希望!  

大师不是能轻易出现的,他们是特殊时代特殊条件下造成的特殊人物。数亿人中,可能几十年数百年才出现一个,也可能数百年也不见踪影。如同昆山之玉、隋侯之珠,必钟天地之灵气,经火山之冶熔、被风雷之激荡,才能偶尔形成。

《伊戈尔出征记》

大师不是自封的,也不是册封的,是因其品格学问感人至深、令人敬畏,而为学界所公认。上文提到,四川大学的张永言先生生前曾向我打听黑龙江省李先生的近况,我原来一直以为,这两位学界巨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与交往。

询问李先生之后,我才惊奇地得知,原来,他们两位素未曾谋面,张永言先生纯是凭李先生的学术成就才产生了对他的敬慕,而惺惺相惜,李先生对张先生亦是如此。

《语言·词典·翻译论稿》

太史公《史记·李将军列传》引古谣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赞李将军,李锡胤先生殆太史公所谓“不言”之“桃李”乎?


2014年8月2日于哈尔滨哈师大南校区寓所

2017年11月28日于哈尔滨道里区群力玫瑰湾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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