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芳: “枕头伴兽头”——从民间谜语角度看贾环结局(红楼梦与民间文学系列之六)
贾环是贾政庶子,赵姨娘所生。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已经提到贾政在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贾环在小说中正式登场是第20回,正月里贾环和丫鬟们玩耍时赖钱,反说人家欺负他不是太太养的。这一次出场,作者突出了其耍赖放刁,不自尊自爱的一面。
第22回,贾环第二次亮相:众姐妹作灯谜,唯独贾环所作的不通。这一回,作者又突出了其腹内空空,不学无术的一面。
接下来贾环在小说中的“亮相”,也多是劣迹斑斑。
第25回,他妒恨宝玉伺机暗算,故意失手打翻灯油,烫了宝玉一脸的泡。
第33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贾政因忠顺王府找宝玉索要琪官之事已是盛怒,贾环趁机进谗,告发宝玉淫逼母婢致金钏跳井,终至宝玉被贾政“下死板子”狠狠打了一顿。
第60回,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的家庭闹剧中,贾环又是引子。
第62回,贾环得知彩云私赠之物皆由宝玉承应瞒下,因将赠物悉数摔去,大伤彩云之心。
这是一个反面的丑角,他不自尊,也得不到别人的尊敬,他始终在反衬别人光芒,他的人生是一个悲剧。但贾环最后的结局究竟如何?作者没有明确交代,方家也少有探究。笔者拟从贾环所作灯谜的角度,对这一问题作一个考察。
《红楼梦》里的灯谜,往往是以民俗物象入谜,又以民俗内蕴解谜。小说第22回,写正月节间,众姐妹作灯谜行乐。小说写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和宝钗所作的灯谜,谜底分别为爆竹、算盘、风筝、海灯、更香。
爆竹、算盘、风筝、海灯、更香都是民俗物象,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实践中,民俗物象被赋予了一定的意义内涵,指向一定的观念表征。作者在书中借助贾政之口揭示了上述民俗物象的民俗内蕴: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及至看到宝钗的“更香”,贾政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这一回的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这里,民俗内蕴与民俗物象互为表里,共同建构起与人物的象征性联系,成为人物形象的“悲谶”。
而贾环与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皆属于贾府相同辈分的兄弟姐妹,作者安排他们在这一回一起制作灯谜,又暗示了“悲谶”的命运,应当也包含贾环在内。
且看贾环所作灯谜:
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脂砚斋对此谜有“诸君毋笑,难为作者模拟”的称赏。人们通常认为脂批里的“模拟”,指的是作者模拟贾环的口气作出与其身份相合的谜语,后来的研究者根据脂批的提示,也多只注意作者“按头制帽”而“酷肖”的才华。
其实这里的“模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可能更接近脂批的原意,那就是贾环的灯谜对民间市井谜语的“模拟”。
贾环的谜语与至今仍流传在民间的有关枕头和兽头的谜语表现手法如出一辙,如《山东谜语》中收的“枕头”谜:“一只小羊八只角,日里放了夜里捉。”以及《河南谜语》里收的“兽头”谜:“兄弟两个一条街,干看着不得挨。”[1]
贾环不爱读书,编的谜语自然没有宝钗等编的雅致。元春猜不出来,反说贾环的谜语“不通”。其实过去民间的枕头有角“八个”,房顶上的兽头有角“两根”,这正是枕头和兽头的最形象比附,有何不通呢?至于枕头“只在床上坐,”兽头“爱在房上蹲”,那更是没有任何的不通之处。
贾环的谜语不过是保留了民间市井谜语的质朴本色而已,虽然在贾府书香门第的气氛参照下显得不合适宜,但用来表现贾环的才疏学浅却是贴切的。
贾环的谜语不仅是对民间市井谜语的形象模拟,更以特定的民俗物象暗示了贾环的悲剧结局。
枕头与兽头的组合,在贾环“文墨不通”的表象掩盖下,恰恰体现了一种来自民俗观念里的悲剧表征。枕头与兽头是过去苏北扬州一带民间丧事风俗中重要的两种民俗物象,具有特殊的民俗寓意。
据徐乃为与卢伟在《贾环灯谜寓意试解》一文中考证,过去扬州地区,有人亡故以后,家人要将死者枕头用力放置或扔到屋顶上,越上越好。这样就形成屋内的“枕头”与屋上的“兽头”为伍的特殊状貌。[2]
这一风俗本身的寓意,或以为家人送死者早早升天,或以为是招魂。曹永森先生所著《扬州风俗》中这样记述:
旧时,扬州人家……要完成一个奇怪的事项,就是把死者病床上的枕头用力扔上自家房屋的屋顶,在扔的时候有亲属在院子里挥动死者生前穿过的一件外衣,口中还要呼喊死者的名字,喊了三遍以后,再把这件衣服覆在死者身上。这一做法,扬州人叫做招魂。[3]
其寓意究竟是“送升天”还是“招魂”,有待方家进一步考证,但说的是丧事风俗则是毫无疑义的。因此,贾环谜底“枕头上房伴兽头”意象的寓意是“人亡”。
作者正是谙熟扬州本地民间的丧事习俗,又化用了此丧俗的内涵,在此基础上创作了贾环的灯谜。
从作者的生活轨迹来看,曹寅在江宁任织造的同时,还与内兄李煦在扬州十年中五年轮换任淮扬盐政,他本人及其子孙洞悉苏北扬州一带的民俗,然后写进《红楼梦》中,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既然寓意是“人亡”,那么贾环的最终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后四十回中,写贾环弄倒巧姐的药铫子(见84回“探惊风贾环重结怨”),同王仁等串通摆布巧姐,欲卖与外藩(见118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从前八十回中贾环的所作所为来看,大概是符合贾环总体性格发展的。这样的一个人,又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呢?小说中的暗暗预设的“因果”又会如何在他的身上体现呢?
且看《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这是贾府衰败后各样人物结局的一个总预言,我们从中或许可以窥到贾环的影子: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个《收尾》是将《红楼梦》中以贾府抄没后的几种不同类型主要人物的结局归类说明,所以不限于金陵十二钗和贾宝玉,也不能句句坐实为某人,有的可能是指一类。
头两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总写四大家族由盛而衰。其余有的很明显此句指谁,“有恩的,死里逃生”,当指巧姐被刘姥姥所救;“欠泪的,泪已尽”,非黛玉莫属。
贾环属于哪一类?或许是因为无情,分明遭受到了报应而送命,或许是在“冤冤相报实非轻”中丢掉了性命,或许是因为痴迷于自己的执念而枉送了性命。
总之,从他所作灯谜的寓意来看,他必然是在自己作下的恶果中凄凉而悲惨地死去。
【注释】:
[1] 纪军《红楼梦里的灯谜与民间谜语》,载《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4年3月。
[2] 徐乃为、卢伟《贾环灯谜寓意试解》,载《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4辑。
[3] 徐乃为、卢伟《贾环灯谜寓意试解》,载《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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