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尴尬人”——邢夫人(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九)
邢夫人两次见于回目,一是第46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一是第71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所谓“尴尬”,即处境为难、上不来下不去,“尴尬人”即俗话说的“二百五”,[1]脑子糊涂、不清楚的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就是说“糊涂人难免做出糊涂的事情”。
所谓“嫌隙”,即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仇怨,嫌隙人即指心胸狭隘容易与人结怨的人,“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就是说心胸狭隘的人故意找茬、与人过不去。
可见,这是两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评价。对人物进行公开的批评,这在《红楼梦》中是比较少见的。与心胸狭窄比起来,糊涂更能概括邢夫人的性格特征。
凤姐对婆婆邢氏的评价是:“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第46回)即:邢夫人首先是糊涂愚蠢,次则贪婪吝啬。
评点家和现当代学者们对这个人物的代表性评价有“糊涂无见”[2]、“从来懦”[3]、“视钱如命”[4]、“极孤立、极不得人心”[5]、“冷血动物”[6]、“愚庸之辈”[7],等等,总之,邢夫人是一个懦弱、愚昧、贪婪、刻薄、寡情的世家夫人典型。
邢夫人的懦弱与愚昧突出地表现在为丈夫“做媒”谋娶鸳鸯这件事情上。
贾赦欲娶贾母房中的丫环鸳鸯作妾,要邢氏出面去说。邢氏找儿媳凤姐商量。凤姐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婆婆,这次一开始却是真心劝说,建议她不要去碰这个钉子,并指出三点理由:第一,贾母离不开鸳鸯;第二,平日里贾母就对贾赦好色表示过不满;第三,对贾赦的胡作非为,邢夫人应该规劝才是。
可是,不明事理的邢氏不但不领情,反而“冷笑”,怪凤姐不帮忙。凤姐见婆婆愚昧无知、劝说无用,赶紧见风使舵,陪笑奉承,说婆婆“有智谋”,然后自己借故躲得干干净净,邢夫人则转嗔为喜,兴头头地为丈夫做起了媒人。结果,先在鸳鸯那里碰了钉子,还不死心,又与贾赦商量计划,要逼鸳鸯就范。
最后闹到贾母处,碰了一鼻子灰。事后贾母挖苦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听见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子闹。”说得邢氏满面通红、无地自容。
唐代郑氏《女孝经·谏诤章》指出,“妇从夫之令”不可谓“贤”,并且强调:“夫有诤妻,则不入于非道”,“夫非道,则谏之。”可见传统女德要求女子对丈夫的“非道”行为应该劝谏而非无原则地顺从。
可是,邢夫人对贾赦的胡作非为非但不劝反而助纣为虐,难怪贾母讽刺她贤惠过了头。正如丁启文在《哀邢夫人》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邢氏论势力不如王夫人,论乖巧不如薛姨妈,论闲谈不如贾珍媳妇,论实权不如王熙凤,再加上没有亲生儿女,所以,要在贾府立足,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奉承贾赦以自保,因此,她对贾赦的承顺,不是贤惠而是自私。
在鸳鸯事件上,邢夫人为了讨好贾赦宁可得罪老太太,平日里作为儿媳妇,她在贾母面前表现又如何呢?对此,贾母自己有个明确的回答:“我们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是应景儿。”(第46回)
的确如此。邢氏在贾母面前,虽然表面恭顺,内心里却无孝敬可言。贾母与贾政夫妇同住,凤姐夫妇帮忙打理家务,尤其是凤姐在贾母面前照应、承欢,其重要性有目共睹,邢夫人却心怀不满,说是“替人家瞎张罗!”(第65回)
贾母在寿庆典礼上命探春与史、二薛、林几位姑娘一起陪侍南安太妃等贵宾而未招迎春,邢夫人耿耿于怀(第71回),随即在迎春面前挑拨:“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第73回)这段话既是责迎春不争,又是发泄对贾母的不满。
贾母去世时,因贾府已经败落,丧礼诸事草率,鸳鸯“看去不像样”,凤姐“心里过不去”,而身为冢妇的邢氏却打着礼法的幌子,明里不作为、暗里谋私利。她一方面“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另一方面又以冢妇的身份把持财政,以节俭为名“死拿住”银两“不放松”,还幸灾乐祸,趁机刁难、羞辱凤姐,以泄平日之愤,毫不以去世的老太太为念。贾母八十寿诞时,她亦曾借两个婆子被捆一事当众羞辱凤姐(第71回)。
作为妯娌,邢夫人对王夫人也是暗中较劲。邢氏作为荣府长媳,却与贾母别居,连儿子、儿媳也在贾母及贾政夫妇处效力,可谓大权旁落,再加上王夫人与凤姐本来就是姑侄,两人关系亲厚。因此,邢夫人对她们颇为不忿,讽刺其为“黑母鸡一窝儿”,说王熙凤是“雀儿拣着旺处飞”(第65回)。
待大观园出现绣春囊,邢夫人逮住机会暗中向王夫人发难。她从傻大姐手里获得绣春囊之后不亲自通报,而是“封了”派其陪房王善保家的送给王夫人,大有问罪之意,果然把王夫人“气了个死”(第74回)。随即又派王善保家的前来打探消息,王夫人只好顺水推舟让其“也进园来照管照管”(第74回),在其蛊惑之下终酿成抄检大观园的风波,正可谓“东风一怒,园内柳折花残”。[8]
话石主人《红楼梦本义约编》指出,抄园以后,乃“逐段细写散场光景”,抄检之祸实乃贾府抄家之先兆,故令探春痛心疾首、宝玉悲痛难抑。抄检之缘由固然多端,邢夫人与王夫人两房之间的妯娌矛盾当为重点之一,而且,邢夫人大有挑衅之嫌。
按传统女德要求,女性为母之道包括善教、仁慈、公正、严毅、清廉、聪慧、明智,[9]概括来看,母德中最重要的应该是智慧与慈爱。邢夫人作为长辈,在子女儿媳面前,可以说是既少智慧又缺慈爱,一味表现出糊涂、强横、刻薄、寡情的性格特征。
邢夫人自己曾经说:“倒是我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第73回)再综合其他信息,贾琏为贾赦原配所生,迎春为贾赦妾室所生,邢夫人未曾生育,不过,按传统礼法,她是贾琏、迎春的嫡母,享有母亲的所有权利和义务。
如前所述,婆媳之间,凤姐虽然心里瞧不起婆婆,但是拘于礼法,应对之中并不敢言差语错,邢夫人则视凤姐为眼中钉,既听不进对方诚恳的建言,也不顾婆媳的体面,逮到机会就冷嘲热讽甚至落井下石。
贾母丧礼她要看熙凤捉襟见肘的笑话,贾母八十寿诞时她亦曾借两个失职的婆子被捆之事当众向凤姐发难羞辱。(第71回)
在儿子贾琏和女儿迎春面前,邢夫人同样愚昧与刻薄寡情。贾琏和邢夫人都因鸳鸯事件挨了贾母训斥,贾琏对邢夫人说:“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搁在我和太太身上。”(第47回)贾琏既是诉自己的委屈也有宽慰母亲之意,邢夫人却不能理会这份苦衷,反而横加斥责:“我把你这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你几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
再有,秋桐与尤二姐争宠哭闹,邢夫人得知,数落了凤姐,并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10]
这两个细节,邢夫人都不问是非曲直,一味以“老子”的名义强压,实属昏聩愚昧。尤其是后一个细节,等于公然承认贾赦贾琏父子聚麀,邢夫人不以为耻、反以为有理,真是奇闻。
邢夫人不明是非,且无仁慈之心,唯利是图、冷酷无情,对子女如此,对孙女以及娘家人亦如此。
对儿子贾琏,她除了训斥,就是要银子,甚至利用对方向鸳鸯借当的把柄,敲了二百两竹杠(第74回)。对上门求助的娘家兄嫂和侄女,她也一毛不拔,将侄女邢岫烟交给凤姐,就“不大理论了”,凤姐怜岫烟家贫命苦,按迎春份例给二两月银(第49回)。邢氏又令其将二两月银中的一半送给父母,从而使邢岫烟落到典当绵衣筹措盘缠的尴尬地步。
对唯一的孙女巧姐,也是漠不关心,还刚愎自用,差点受邢大舅、王仁、贾环、贾芸等人的蒙骗,将孙巧姐卖给藩王做妾。
邢夫人的冷酷无情尤其体现在对待迎春的态度上。迎春因为乳母而处于窘境时,她毫无怜惜关怀之心,反而冷语斥责并宣称:“倒是我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第73回),公然不把对方当女儿看。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迎春被父亲贾赦变相卖给了孙绍祖,在孙家备受折磨,消息传回贾府,作婶子的王夫人记挂着接她回来,接回来之后亦耐心听其倾诉并好言劝释,作母亲的邢夫人则全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后来王夫人了解到,孙绍祖甚至不给迎春饭吃,也不准回娘家,大冷天还穿几件旧衣裳,连贾府三等使唤丫头都不如,贾府派人送衣裳物品去,迎春也得不着,还会挨打。迎春境遇如此凄惨,“大太太也不理会他”(第100回),结果结缡年余即被折辱至死。邢夫人待迎春薄情如此,真如王伯沆批语所云:“真令人发指!”
另外,书中还有一个贾琮,经常跟贾环、贾兰在一起,看上去像贾赦的小儿子,邢夫人对他也是很不待见的样子。
有一次,宝玉在邢夫人处,贾琮来问好,邢夫人劈头就是一顿训斥:“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还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第24回)
值得一提的是,邢夫人面对宝玉时倒偶尔表现出了一丝母性的光辉。第24回,宝玉来到邢夫人住处问安,“邢夫人拉他炕上坐了”,“又百般摸索抚弄他”,还惹得贾环不高兴,拉着贾兰告辞。宝玉本想跟他们一同回去,邢夫人又笑着挽留宝玉:“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
其实,她只不过是要单留宝玉同姐妹们吃了饭再走,同时,“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要送给宝玉。或认为邢夫人疼爱宝玉是为了讨好贾母,则不免牵强。邢夫人如果能动这样的心思绕着弯讨好贾母,就不会有自作媒人为贾赦讨娶鸳鸯之事了。
所以,她对宝玉这样一个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而又与自己没有多大利害纠葛的孩子的疼爱,应该是人之本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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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张训《论邢夫人》,《东岳论丛》1994年第5期。
[2]洪秋藩《红楼梦抉隐》,见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40页。
[3]惜华《读红杂缀——〈红楼梦〉人物评》,见《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 179页。
[4]张训《论邢夫人》,《东岳论丛》1994年第5期。
[5]丁启文《哀邢夫人》,《前线》1997年第6期。
[6]孔昭琪《邢夫人,一个审丑艺术的杰作》,《山东师大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5期。
[7]曾扬华《红楼梦引论》,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页。
[8]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三),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353页。
[9]段江丽《也谈中国传统贤妻良母观——兼与李卓教授商榷之一》,《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第3期。
[10]“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此句不见程本。王伯沆评曰:“此是甚话?高先生删去,如见忠厚之心。”实则甲辰本已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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