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西游记》与新疆玉石文化——2018乌鲁木齐女娲杯玉石文化学术研讨会发言
《西游记》与丝绸之路具有天然联系。究其根本原因在：唐僧即玄奘大师西天取经的路线图与丝绸之路具有同一性。这也是我们考察“《西游记》与新疆玉石文化”的逻辑前提。查玄奘西游线路图如下：
贞观三年（629）从首都长安出发，经秦州（今甘肃天水）、兰州、凉州（今甘肃武威）、瓜州（今甘肃安西），偷渡玉门关，取新疆北道伊吾（今新疆哈密）、高昌（今新疆吐鲁番），越葱岭（帕米尔高原）、出热海（凌山大清池，即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来到素叶城（即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经二十四国到达北印度。
贞观十九年（646），玄奘携带657部佛经，取道巴基斯坦北上，经阿富汗、尼泊尔，翻越帕米尔高原，沿塔里木盆地南线回国，逗留于阗（今新疆和田市）一年后回到长安。行程5万里，途径百余国，历时17年。
可见，无论是往程走北线，还是归途走南线，当年玄奘取经路线都与古丝路高度重叠，且其中大部都在新疆境内。
天山南北的广袤土地上，到处都有玄奘大师的足迹，留下了许多神奇的西游传说，从而孕育出辉煌、灿烂而极具民族特色的“西游文化”。今天，新疆是“一带一路”的核心区，中西文化和贸易交流的重要门户和枢纽。
据史载：玄奘取经，最艰难的历程是穿越新疆著名的八百里瀚海，又称莫贺延碛大沙漠，也就是位于河西走廊西端、安西与哈密之间的噶顺大戈壁，过高昌国（今吐鲁番市）与高昌国王麴文泰结义后反倒是“阔留学”[1]。
佛教并非直接从印度传来，而是通过新疆地区诸如大月支、安息、康居等地传入，最早的佛经不是译自梵文或巴利文，而是经过诸如焉耆语、龟兹语等新疆土语转译过来的，即是说，对于东汉以来特别是隋唐时期中西文化交流例如佛教的传入，都是通过新疆的纽带[2].
所以《西游记》的文化原型恰恰是在西域新疆地区。所谓《西游记》源于西域，成于中原，盛于天下。于此，《西游记》被学界誉为“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通关文牒”，构成当下“一带一路”战略逻辑链条上的“历史——文化”依据。[3]
《西游记》具有丰富的新疆元素。请看《西游记》对丝绸的描写。唐僧西行取经前，观音菩萨送玄奘一件可“免大鹏吞噬之灾，得超凡入圣之妙”的袈裟：
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
”而菩萨自己的妆扮，是这样的：
“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
”这里多次出现“冰蚕丝”这一名词。
所谓“冰蚕丝”显然就是丝绸的美称。出处似在唐陈标《长安秋思》：“吴女秋机织曙霜，冰蚕吐丝月盈筐。”宋代梅尧臣《伤桑》: “田妇搔蓬首，冰蚕绝茧肠。”
唐时流行八宝妆花，即是饰有传统八宝纹样的丝质妆花锦。妆花在明代则是用于高档织物的特色工艺，《天水冰山录》记录大官僚严嵩家中藏有大量妆花丝绸。在《西游记》中菩萨送给玄奘的袈裟采用了妆花锦工艺，足见衣料之高贵，以衬托玄奘身份之高贵。
翻检《西游记》，关于“冰蚕丝”（丝绸）的描写俯拾即是。新疆是著名的蚕丝和棉丝基地，玄奘《大唐西域记》即有关于新疆蚕丝生产的记载。所以这个“冰蚕丝”未必一定来自吴地，考虑到西游故事“源于西域”的事实，其为“新疆制造”的可能性更大。
想那观音菩萨从西天灵山过来，如来亲授袈裟和自己穿戴，其丝绸理应以西域产品为近是。只不过，由于西域地理遥远，人们认知不及，习惯于以“吴女秋机”指代丝绸产地罢了。
丝绸之路，也是玉石之路；玉石文化也是丝路文化的应有之义。新疆地区是我国玉石之乡，玉石工艺品的主要产区，这里玉类齐全，藏量丰富，尤以和田玉、金丝玉、玛纳斯碧玉享誉海外。而且，我国古代玉文化和玉制工艺品正是经过丝绸之路走向世界。
名闻遐迩的所谓“玉门关”，顾名思义，其实就是西域输入玉石的关口。[4]既然西域小邦或民众通过玉门关向中原供奉玉石，那么作为民间贸易往来，当然会有大量玉石通过丝路流传中亚和世界各地。
新疆地区的上佳玉石当推和田羊脂玉。以羊脂命名，取其色白、光洁，又有脂润之意。推测其源在敦煌五代文书中的“上好燕脂表玉”，燕脂即羊脂，以音似误转。
明人高镰较早使用 “羊脂”一名，指称第二等玉石，“玉以甘黄为上，羊惜 ( 脂 ) 次之。”[5]后来民间将成色名贵的第一等白玉俗称为“羊脂玉”，始而广之，现代珠宝学亦从之。
元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八载：元朝宰相“伯颜尝至于闻国，于其国中凿井，得一玉佛，高三四尺，色如截肪，照之，皆见筋骨脉络。”[6]
文中的“色如截肪”，即指如同切断的羊等动物的白色脂肪，故而可知伯颜所得古玉佛属于于阗羊脂玉制品。品玉以色泽为先，外表洁白的羊脂玉为一等宝玉，当之无愧。
《西游记》中即有大量玉文化的内容。天庭、地狱、龙宫珍品聚汇，神佛仙和妖魔都有各自武器、法宝，如果展览出来，就是一个琳琅满目的珠宝博物馆。现代珠宝学将珠宝分为宝石、玉石、有机宝石三类。其中软玉、岫玉、章石、翡翠、玛瑙等属于玉石类。
在《西游记》中，最为有名并且有明确所指的玉石就是新疆和田（古代称于阗）的羊脂玉。第十六回“观音院”故事中，270岁高龄的老院主即用羊脂玉盘儿奉茶招待唐僧，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惹得唐僧夸爱不尽：“好物件！好物件！”
在太上老君的法宝中，羊脂玉净瓶是与金刚琢齐名的两大极品。欲知其一，先知其偶。我们先看金刚琢：
“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刚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
”而羊脂玉净瓶是太上老君炼丹时盛丹水的法器，一样经过“抟炼”，具备“一身灵气”，法力巨大。它后来被金炉童子偷走，化身金角大王，在平顶山作妖阻拦唐僧取经。它的法力也与金刚琢“套物”有异曲同工之妙——裝人。
“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答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贴儿。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
”因为羊脂玉净瓶的上述法力，孙悟空在平顶山惨遭败绩，吃尽苦头，“哭倒在厕所里”。
又及，观音菩萨也有一净瓶，里面盛甘露水，能活万物。《西游记》曾借太上老君之口说是瓷器，但在第二十六回“观音甘泉活树”故事中曾说“甘露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净瓶当为玉器可知。联系观音曾与太上老君赌斗净瓶法力：
“菩萨道：“当年太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干，送来还我。是我拿了插在盆中，一昼夜，复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
”可以猜测其净瓶也为羊脂玉制就。
同时，从中可以看出观音与太上老君的亲密程度，从而引发许多遐想。据此，有人“脑洞”大开，猜测太上老君和观音两净瓶为阴阳对。作为三教会通、佛道合一的佐证，太上老君与观音菩萨佛道联姻一说，亦由此出。
金丝玉是新疆珍稀玉种，近十年来，得益于现代交通工具和导航科技的发展，始有大规模的发现和采拾。金丝玉，意即洒落在金色丝路上的五彩美玉，故又称五色石。民间通称彩石。
金丝玉产于新疆戈壁大漠干燥地域，历史悠久，其形成以亿万年计。
据考古证实，新疆死亡之海罗布泊发现的金丝玉旧石器实物距今长达2.3万年，阿勒泰地区发现的细石器金丝玉距今达9千年，在楼兰遗址发现了4千年前五色石金丝玉所制权杖头，成为国家祭天和祭祖的神器。[7]
因金丝玉蕴藏在西域戈壁大漠深处，经历亿万年的太阳、太阴的孕育，风沙雨雪的锤炼，故其玉质坚贞，五色斑斓，究其品质可与和田玉比肩。
2018年8月18日，来自新疆克拉玛依等地的四件金丝玉作品，首次亮相中国国家博物馆“2018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引起轰动。今年7月，高12.98米的巨型女娲五色石雕塑在金丝玉故乡新疆福海落地，成为传播中华文化、凝聚中华认同的鲜活载体。[8]
2017年，顶级金丝玉作品《始祖》（又名女娲造人）诞生，系玉雕大师吴德昇制作，现藏国家博物馆。五色石，当年女娲锻炼而成，“五色合一，补天创世”，成为金丝玉的文化想象、定位和归属。
我们把眼光聚焦到《西游记》。现在玉石界认为孙悟空诞生的花果山仙石即是女娲补天的五色石，上面提及的中国国家博物馆“2018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四件金丝玉作品，其中一件即是金猴育孕。当下最珍贵的金丝玉巨雕《始祖》即是女娲造人，亦构成旁证。对这一观点须作客观认知。
因为金丝玉近期才走入人们的视线，四百年前的《西游记》当然不会提及，但是我们不宜因此而下完全否定的判断。因为检视《西游记》的描写，事实上也存在这一推演的合理性逻辑线索。
其一，金猴出世与金丝玉的形成具有相同的自然属性。
先看《西游记》对“金猴出世”的描写：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到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通灵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具备，四肢皆全。……
”这一节“金猴出世”蕴含着对生命起源的伟大构想。其中“每受天真地透，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通灵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等语言简意赅，顶得上一部漫长的生命起源史。
根据自然辩证法和生命科学原理，宇宙和地球原本没有生命，它是由天体运行规律，地壳变动，地形特征的世纪性变化，以及各种自然力包括光、空气、水、电、雷、风的共同作用，而逐渐孕育出来的，在50亿年前开始产生了生命的源头大分子有机物，10亿年前诞生了完整的生命雏形细胞。而人类的起源则仅仅是生命起源的一个“类”。“金猴出世”不正是这50亿年生命孕育、诞生的缩影么！
而深藏于新疆戈壁大漠的金丝玉的形成也是经历了亿万年太阳、太阴和地火的锤炼，亿万年风雨雷电的磨砺。金丝玉是无机界地壳运动的结晶，“金猴出世”是有机界进化的成果，无机界是有机界之母，“仙石”孕育了孙悟空。这不正是它们的逻辑联系！
其二，以《红楼梦》反推《西游记》。
《西游记》虽然没有直接写到花果山仙石即是女娲炼成的五色石，但后世另一部小说经典《红楼梦》却是明确写到贾宝玉——大荒山上矗立万载的顽石——是女娲补天后遗弃的一块五色石。
《西游记》和《红楼梦》都具有原始石文化母题，其共同的神话原型是夏启：孙悟空破石而生，贾宝玉以石化生。而《红楼梦》是对《西游记》的继承与生发，曹雪芹在许多方面都是学习吴承恩《西游记》的。
这样，我们就可以根据《红楼梦》的文化归属倒推过去：《西游记》中那块孕育孙悟空的仙石就正是女娲补天的五色石。顶级金丝玉作品《始祖》（即女娲造人）也正是这一文化创意的艺术体现。
众所周知，对于文学形象以及文化产品建构的认知具有意向性，是无需纯粹客观依据的人文认定。“作者之意未必然，读者之意未必不然。”比如新疆火焰山打造成规模庞大的现代化《西游记》主题公园、江苏连云港将云台山建设成为著名的五A级旅游风景区——花果山等等，无不如此。
总之，以中华始祖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为金丝玉的文化想象、文化定位和文化归属，不失为一种富有现代创意的人文界定，值得推广，并开展深入的研究。
注释：[1] 参见胡适《<西游记>考证》。
[2] 参见季羡林《大唐西域记前言》。中华书局1997年版。
[3] 参见徐习军：《西游记：丝绸之路经济带沿线国家的文化通关文牒》，民盟枣庄市委员会编《苏鲁豫皖民盟文化论坛文集》2013年。
[4] 敦煌文书即有晚唐时于阗使臣“携带六百斤白玉，进贡天朝宫廷”的记载。参见钱伯泉：《回鹊在敦煌的历史》，载《敦煌学辑刊》，19 89年第1期，第 6 6 ~ 67页。
[5] 高镰：《燕闲清赏笺遵生八笺之五》， 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55页 。
[6] 陶宗仪：《辍耕录》，中华书局 91 85 年版，第 4 27 页 。
[7] 参见李常宝编《中国金丝玉》，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
[8] 《经济日报》2018年8月18日记者报道：《金丝玉亮相国家博物馆》。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