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是非功过话人文本《红楼梦》——读著名红学家周中明先生大作有感

有幸拜读著名红学家周中明先生近来发表于“古代小说网”上的大作《强烈呼吁出版界：还曹雪芹的《红楼梦》好读易懂的真面目》一文，深受启发。

周老从八个方面列举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红楼梦》（以下简称人文本）中的一些问题。

周中明《强烈呼吁出版界：还曹雪芹的红楼梦好读易懂的真面目》

刚好本人对人文本前面八十回文本有一定的研究，通过仔细品读周老的文章，感觉有一些问题周老讲的非常正确，但也有一些问题周老是受到个人认知角度的影响，不够客观。下面简单加以分析，以便为研究者和读者提供更多角度的思考。

01 周文对人文本的批评正确之处

本人认为周文中至少5处讲的非常有道理，分别为：

1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唱道……”（人文本第5回第82页）其中，“因又看下面唱道”这句，周文指出其校勘不当，应该是“因又听下面唱道”。

周文这里指出的问题非常关键，非常有意义。此处文字，庚辰本原本是“因又看下道”，缺“面唱”两个字；甲戌本作“因又看下面道”；己卯本作“因又听下面唱道”。

现在不少校对本此处依据甲戌本文字。人文本显然是把庚辰本文字和己卯本文字综合在一起的。

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红楼梦》

综合前后文看，此处确实当是“听”而非“看”，此回的回目也是“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自然是以听为主，以看为辅。此处，己卯本的文字是最好的文字。

2

“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第6回第94页）

周文指出，“周瑞”当为“周瑞之妻”。“周瑞”庚辰本原作“周瑞之妻”，而且只有庚辰本此处作“周瑞之妻”。

庚辰本应该是抄写者修补的文字，但修补的非常正确。人文本依据庚辰本为底本，此处却删除了庚辰本正确的文字，确实不妥。

3

“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第16回第205页）其中，周文认为“更可笑”当从舒序本、列藏本文字作“更可巧”。

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红楼梦》

此处用“更可巧”确实比“更可笑”好。“可巧”到底巧在哪里呢？一是，秦可卿死的突然，“忽然蓉儿媳妇死了”；二是，尤氏又恰好病了。“可笑”一词，用在此处，不够妥当，秦可卿死的不可笑，尤氏病的也不可笑，贾珍请王熙凤协理秦可卿丧事也不可笑。

4

周文指出人文本继承了庚辰本混乱的称呼，其中有一处也是有道理的。“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第29回第392页），其中，“巧姐儿”确如周文所言是错误的。

其实，不仅这个地方，第27回，也出现“巧姐”与“大姐”并列的情况，“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第363页）。

这里，两处“巧姐”都是错误的，巧姐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才给大姐取的名字。

庚辰本《红楼梦》

至于周文中，提到的另外几处称呼错误，其中一处是周老自己误解了，“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第57回第782页），其中“姊妹”一词，周文认为称呼错误，其实这是误解，“姊妹”可以指兄弟姐妹，且是书中经常使用的词语。

甲戌本红楼梦

5

周文中，罗列了大量的人文本对于同音字、异体字等混用的情况，如“玩”与“顽”混用，“这么”与“这们”混用，“戴”与“带”混用，“回”与“会”混用，“素习”与“素昔”混用，等等。

这种情况人文本确实很突出，这说明当初校勘时忽略了这方面的统筹工作，导致乱象丛生。

除了周文指出的问题，本人发现“赔不是”与“陪不是”也经常混用。建议应该统一一个标准，然后贯穿全书，而不是随机混用。

以上是本人认为周文中切中肯綮的地方，其不仅对人文本未来的修订有参考意义，对其他的校订本也同样具有意义。一篇文章能有如此多的贡献，值得敬佩。

02  周文对人文本的批评不太妥当之处

《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

周文对人文本的批评也有部分失实之处，其中有些是主观价值判断不同而已，如关于秦钟临终遗言和宝玉给芳官改名为“耶律匈奴”的问题，这涉及《红楼梦》一书作为“风月宝鉴”的主旨以及该书是否影射和批评雍正等问题，兹事体大，不适宜在没有充分的证据的情况下擅自改动文本，但可以充分展开学术探讨。

还有些或许是看花眼导致的或者是印次不同导致的，如“此来候补京缺”（第16回第204页），其中“候补”一词没有问题，周文却说书中作“侯补”，本人仔细辨认书本，发现没有问题，莫非是不同印次的原因所致，本人依据的是2016年第54次印刷的文本。

再有“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第31回第422页），其中，“笑着”一词，周文却说人文本是“笑道”，此处莫非也是印次不同导致的，我的版本上就是“笑着”；也有些是人文本文字是正确的，只是周老个人的主观认识角度不同而已。

文畲堂刊本红楼梦

下面主要探讨这方面的问题。

1

“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第25回第336页）其中，“一面笑道”的“笑”字，周文认为不妥，与场景气氛不吻合，应改为“说道”。

本人倒觉得“笑”字颇值得玩味，似更能体现出王熙凤此时笑里藏刀的特点，她不着痕迹地把王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赵姨娘身上。

2

藕官“说毕，扬常而去”（引文过长而略去，详见第58回第802页）。其中，“扬常”，周文认为蒙府本和列藏本的“怏怏”是正确的文字。

该看法似值得商榷。“扬常而去”此处更符合藕官的性格，从前后文看，藕官性格要强且倔强，也不怕事。而“怏怏”的意思常指愿望没被满足而导致的不服气、不满意或者不高兴的神情，用在此处欠妥当。

藤花榭刊本《红楼梦》

藕官此时得到宝玉的庇护，战胜了婆子，没有什么不服气、不满意的；从后文看，藕官此时早也有了新欢，她祭祀菂官只是不忘旧人而已，也没有什么特别不高兴的理由。不过，此处的“扬常”用通行的“扬长”一词更好。

3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第18回第241页）其中，“请别赐名为幸”的“别”字，周文认为自相矛盾，当采用程高本的“即”为好。

此是误解。宝玉题写的都是对联和匾额，并没有给各处取名，因此确实需要元春赐名。从后文看，也都是元春在宝玉题写的匾额之外给各处题写名字。题写对额与赐名是不矛盾的两码事。

4

“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第56回第762页）

《增评补图石头记》

周文认为“都是”与“一半”自相矛盾，应从己卯本等版本删除“都是”。

此处周文有两处疏漏：一是，误认这句话是王熙凤对平儿说的，其实这句话是平儿对探春、宝钗和李纨三人说的。二是、己卯本的文字与人文本完全相同，也有“都是”两字。

其实，此处“都是”与“一半”并非一定矛盾。“都是”可解读为是修饰“现钱买”的，就是也有一部分姊妹们不都是“现钱买”的，就是既用一部分买办统一采购的，自己也私下买一部分；甚至自己不买的也有可能。

5

“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第54回第733页）

周文认为此段文字中“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与“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前后矛盾，建议采用蒙府、戚序本的“贾母命人好生跟着”。

这其实是误解。从后文内容看，贾母确实是命婆子们跟着的，婆子们跟到大观园后就开始喝酒玩牌了（734页）。麝月等人不是因为贾母的命令才跟着的，而是必然要跟着的。

而之所以写“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是为了与下文“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相衔接。

文元堂刊本《红楼梦》

人文本此处分段和断句方式都有问题，它刚好在不该分段的地方给断开了，从而容易导致误解。

这段文字理想的断句和标点为：“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问：‘袭人怎么不见？’”蒙府本、戚序本等版本的改笔恰恰证明了这些版本没有庚辰本可靠。

6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第17回第226页）。

周文认为这段文字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这句缺主语；二是，“想起有船无船”措辞不当，“想起”是心理活动，贾珍无从得知贾政的心理活动而作答。并赞同甲辰本的改笔：“于是贾政进港洞时（周文误作“于是贾政进了港”），又问贾珍：‘有船无船？’”

《清乾隆舒元炜序本红楼梦》

其实，周文指出的这些问题都是误解造成的。“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这句主语并不缺，只不过是人文本的分段有问题，它把主语分到前一段中去了。正确的校勘当是取消此处的分段，合并为：“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

至于说“想起有船无船”，并非一定是心理活动，其可以包含问贾珍“有船无船”的意思在内。甲辰本的改笔不仅属于画蛇添足，且改得自相矛盾：贾政并没有进港，且因为没有船而遗憾“不得入了”，甲辰本却修改为“于是贾政进港洞时”。

7

“凤姐向贾环道：‘……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个样子啊！’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第20回第275页）

周文认为这段文字都是凤姐责备贾环的话，“输了几个钱”用问号有问题；并认为应该用己卯本、程甲本的文字，在“贾环见问”之前增加一句话：“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

其实，这属于误解，是周老自己把这段话误解为都是凤姐在责备贾环，而原本的文字只是说“凤姐向贾环道”，因此丝毫不妨碍“输了几个钱”这句是问句。

宝文堂刊本《红楼梦》

而且，己卯本也并非如周文所言，在“贾环见问”之前有“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一句。己卯本这句话是后来的收藏着用朱笔把程甲本的文字旁补上的，这样旁补的文字己卯本比比皆是，其与己卯本自身文字完全是两码事。

8

“尤氏笑道：‘你（指凤姐）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第43回第579页）

周文认为“你一般的也怕”不符合王熙凤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因此主张此处应从甲辰本、程高本文字作“你一股儿不出也罢”。

这也是属于误解，王熙凤天不怕地不怕，不妨碍她做了虚伪的事情而怕贾母。王熙凤当着贾母作好人说替李纨出生日份子钱，背后又不出。被尤氏发现，说是要告诉贾母，王熙凤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不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说出狠话威胁尤氏。甲辰本属于乱改。

9

此外，周文认为人文本中的几处错字，也都值得商榷。

经元升记刊本《红楼梦》

如第57回的标题，“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其中“忙”字，周文认为当是“莽”字。

个人认为不妥。《红楼梦》回目标题通常都是对一个人的宏观品评，是综合一个人的特征而来的，如“贤袭人”“悄平儿”“敏探春”“时宝钗”等等，贾宝玉在书中大家共知的特征是“无事忙”，所以，“忙宝玉”很贴切。而“莽”与宝玉形象不吻合，宝玉不仅不是“莽撞人”，反而是非常细心的人。

再如，第40回“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关，有我呢’”，其中人文本的“很”字很贴切，周文认为该改为“哼”字，在缺乏版本依据的前提下轻易去改动本来通顺的文字，在方法论上不可取。

以上是本人认为周文中存在的可商榷的地方，当然，本人的看法也只代表个人的思维方式和眼界，也未必正确，只是希望给研究者和读者一个不同的视角而已。

连元阁刊本《红楼梦》

现在回到本文的正文标题上来，如何看待人文本的问题。本人的基本观点是：自1982年人文本第一版问世以来，人文本颠覆了程高本一统江湖的局面，开创了混合本的新方向，其历史功绩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但人文本确实有不少问题，本人在仔细研究人文本前八十回后，发现其中至少有500处以上的问题。

这些问题部分是底本选择不当带来的问题，部分是过于忠实庚辰本带来的问题，也有部分是校勘本身不仔细的问题。

目前人文本的这种局面已经严重影响到该版本的权威性，正面临各个新校订本的挑战。

而这种版本的混乱状态，表面看起来是学术的繁荣和竞争，实际上会造成《红楼梦》版本权威性的丧失，读者无所适从，甚至研究者在引用文本的时候，也缺乏统一的标准了，从而损害的将是整个红学事业。

纬文堂刻本《红楼梦》

为此，本人期待人民文学出版社和红楼梦研究所能够尽快启动人文本修订工作，人文本的群众基础优势仍然存在，如果再拖上几年，则后果无法挽回。

而新的修订工作，应辩证继承人文本前面三版的成果，同时大胆创新校勘理念：在底本选择上要放弃以单一的庚辰本为底本的做法，而采用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依次为底本的方案；对于底本中的错别字、顺序颠倒的文字、半截话、病句等要在充分研究的基础上，以对历史和未来负责任的态度大胆修补，以便修订出一部面向未来而不是抱残守缺的新时代伟大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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