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沁妍:十里秦淮(散落在南京街头的明清文学之六)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由一帧帧独特的历史剪影构成的,这十里秦淮的幽雅风里氤氲的是诸多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富商巨贾和红粉佳人的事迹与掌故。
桨声轻咏古风雅, 灯影醉弹十里琴——脂粉灯船气
这里有各式游舫:
(1)走舱:最大的画舫,俗名大边港,有名楼船,分前中后三舱。它设备齐全,雕绘精致,明窗洁几,古气盎然。这种画舫由清代水师旧长龙兵船所改装。
(2)小边港:改装的新式画舫,布置稍逊于大边港,多供富有人家携眷纳凉夜游。
(3)小七板:精巧的小船,小巧玲珑,别具风韵。常有二三老人或文人学士借此乘凉聊天,平添一份诗意。
除各式画舫外,还有演唱民间小曲的、叫卖白兰、茉莉、夜来香等鲜花的、出售应时鲜果、糕点、甜食的各类船只;往往也还有一叶扁舟来来往往唤卖酒酿。真是风味满河,水上风情可见一斑。
而这一切缘起于朱元璋坐灯船游秦淮, 是秦淮灯船的发端。洪武五年,也就是1372年,朱元璋下令在秦淮河上燃放水灯万盏,还亲赐联对,鼓吹秦淮河上的风月繁华,发动贵戚功臣和宦绅商民坐灯船观赏,传为一代盛事。
这也是当时秦淮游船的绝唱。因为朱元璋游秦淮是宫廷的规格, 老百姓是不许采用的, 但秦淮灯船的风俗却因此沿袭下来了。
那么关于沿袭,我们选取了四部分中具有典型代表性的:
明代之文
灯船的盛景被明万历文学家,南京礼部郎中钟惺所记录。
钟惺住秦淮高水阁,每晚水上鼓乐,就辍读俯视,他在《秦淮灯船赋》中写道:“悬羊角灯于两傍,塔略如舫中人数,流苏缀之。用绳联舟,令其衔尾,有若一舫。火举伎作,如烛龙焉。已散之,又如凫雁蹒跚波间,望之皆出于火,直得一赋耳。”可见明代灯船喜用绳子联结,上灯之后,伎乐大作,长长的灯船像火龙一样。
他称赞船上灯火辉映的景象:“嗟景光之流而不居兮,羣动去而一水自安。重曰:火水沓兮,生星月兮,声光杂兮,晴澜压兮,照幽泬兮,潜怪怛兮,晦明达兮,作津筏兮,彼楚魄兮,冤滞豁兮。”
在赋的最后,钟惺写道:“灯船,金陵一奇也。此赋摹索亦无语不奇,观者领之。观者不能言之,读此觉笙歌灯烛交呈于耳目。”即所谓读此段文字,便会有灯烛呈现在眼前之感,可见秦淮春灯之绚烂夺目,给钟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明代之诗
当年文人以诗歌咏诵秦淮灯火的作品也极多,从中我们可尽览昔日情景。
明代《秦淮灯船歌》:“六船盘旋系一缆,万点琉璃光灼灼”;明末诗人卓发之《秦淮竹枝词》:“楚歌湘曲未须衰,遥见灯船趣月开。长笛叫云萧咽水,百千神女弄珠来。”这里有神女这一意象,把秦淮烟水、歌舞灯船之豪奢,描绘得历历如画。
明代遗民、著名文人冒辟疆的《小秦淮曲》二首中也写道:“复道回廊画槛多,菱花窗子贴香罗。朱楼傍晚开三面,五色琉璃射绿波。”“艇子银灯唱入城,船中楼上光纵横。湘文不卷人斜对,中有鹦歌话未成。”
诗中极力描写了秦淮两岸的雕栏画槛、朱楼映波、春灯花船的动人情景。
明末清初之书
记载和描写秦淮灯船最著名的书, 莫过于明末清初文学家余怀的《板桥杂记》。
他在上卷中写道:“秦淮灯船之盛, 天下所无。薄暮须臾, 灯船毕集, 火龙蜿蜒, 光耀天地。扬槌击鼓, 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 喧阗达旦, 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作《秦淮灯船曲》中有云:‘遥指钟山树色开, 六朝芳草向琼台。一围灯火从天降, 万片珊瑚驾海来。’又云:‘梦里春红十丈长, 隔帘偷袭海南香。西霞飞出铜龙馆, 几队蛾眉一样妆。’又云:‘神弦仙管玻璃杯, 火龙蜿蜒波崔嵬。云连金阙天门回, 鹤舞馆城雪窖开。’”
描绘了明清之际春灯繁华的景象。
余怀长期侨居秦淮河畔, 见多识广, 他说“秦淮灯船之盛, 天下所无”, 一点也不夸张。灯船一般不是在过年时游秦淮, 而是在五月间, 那时榴花乍红, 柳絮飘落, 正是万物繁盛的时节。清风送爽, 夜色降临,东水关的闸门大开, 金水河中的画舫灯船, 一艘接着一艘, 徐徐驶入秦淮河。
这时秦淮河两岸人山人海, 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伴随着灯船上的音乐, 汇聚成了君民同乐的灯船之歌。灯船所到之处, 两岸的河房河厅, 都被染成灯彩的颜色, 秦淮河仿佛变成了天上的街市。
那么也可以从二、三部分看到往往描绘秦淮水都会有神女、天上街市相连,这种文化符号极写其繁华。
清代之文
(1)《清稗类钞》中便写道:“乾隆末叶,江宁大家闺秀,亦乘秦淮画舫,以作清游。”
可见这时候,画舫不只是官僚、文人、商贾们贪恋秦淮风雅的专享之物了,江宁(南京)的大家闺秀,也可以来秦淮河玩赏,感受这美好意境了,人文现象更加繁盛。
(2)清朝时的秦淮文人捧花生在他的《秦淮画舫录》自序中写道:“游秦淮者, 必资画舫, 在六朝时已然, 今更益其华靡。颇黎之灯, 水晶之盏, 往来如织, 照耀逾于白昼。两岸珠帘印水, 画栋飞云, 衣香水香, 鼓棹而过者, 罔不目迷心醉……”
(3)吴敬梓住在夫子庙东边的东关头,河上画舫日夜从他家的水亭下来来往往,耳边时时飘过丝竹之声。
他在《儒林外史》里,描写了大明朝传下来的画舫休闲之风:“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都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了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
雅致的物件,代表着一种漂泊又闲雅的生活情调,加之以迷蒙的月色灯影,不由得令人沉醉其中。
由此可见,描写秦淮灯船的诗篇大多风格相似,都是桨声轻咏六朝风雅,灯影醉弹十里琴弦,写得纤柔靡曼,脂粉气十足,但它所蕴含的情感是复杂的,并非仅仅是明清贵族穷奢极欲,醉生梦死这一固有印象。
我们可以从明清诗文演变看出是逐渐由至高权力朱元璋独享浮华到商人巨贾繁华景象再到大家闺秀的游乐,是逐渐君民同乐的,也是秦淮河人文景象越来越繁盛丰富的过程。
秦淮河的繁华也因此有了两个方面,一是外观景象之繁华,二是包含人类情感,古代各阶级人不同漂泊与欢乐所形成的大繁华之景。
接下来,第二部分——
秦淮水在古往今来的文人作品中频繁出现。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如此描述:“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河水的清澈甚至可以让当时的岸两旁的姑娘们对着河水梳妆打扮。
同时他也借演员之口描述秦淮河:“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春天,秦淮河荡漾的清波让《桃花扇》中的描写更添一分颜色。
流淌不息的河水不仅让孔尚任有着斐然的文思,同时也激起众人的诗欲。王士祯是在京城做大官的文人,与蒲松龄落拓不第的文人形象恰恰相反,却也写下了一组二十首的《秦淮杂诗》。不仅有对秦淮河水的细致描摹。
“玉窗清晓拂多罗,处处凭栏更踏歌。尽日凝妆明镜里,水晶帘影映横波”,这首诗将秦淮河水的清亮、明澈体现的淋漓尽致。
此外还有以诗言志,抒发自己的情感与慨叹,“十里秦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这一首杂诗,则在秦淮河水清澈的特点之外又为它赋予了一种情感上的寄托。结尾的两句更是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不过诗中提到的纪阿男,则是明末的一位女诗人纪映淮。她也曾写过一首与秦淮河有关的诗:“栖鸦流水点秋光,爱此萧疏树几行。不与行人绾离别,赋成谢女白雪香”。
这首诗是《秦淮竹枝词 咏秋流》,虽然写的是草木摇落的秋景,但格调明朗欢快,毫无萧瑟凄凉色彩,而末句自比晋朝才女谢道韫,更显露了她非同一般女子的自信与才气。
在这首诗里,诗人面对秋天的秦淮河水,却生出了一种踌躇满志与豪情,这种情感的抒发相对来讲更加的别致,也让秦淮河水作为诗歌意象增添了新的情感基调。
由此可见,在像王士祯、纪阿男这样的文人笔下,秦淮河水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清”。此外,在其他一些文人笔下,秦淮河水的清澈往往与秦淮河畔的繁华相互映衬,相互补充,恰是事物的两极相融合。
如“桥下溪流燕尾分,湾头新水惯湔裙”和“处处云因歌吹驻,年年水为画图流”。单独描写秦淮河水的并不常见,而少数的状秦淮河水之景的诗句则是让秦淮河水的澄澈与透明的特点深入人心,甚至一些踌躇满志与豪情为诗歌意象增添了新的情感基调。
由此,秦淮河的“清”也有了更多的内涵:一是河水之清透,二是为人之清透豪情,三是繁华漂泊过后的清明。
最后,经过这两部分——脂粉灯船气与清透壮阔秦淮水的强烈对比,可以看出,秦淮河畔两侧的繁华景象会让盛世时的人们感到自豪与心醉,也会让身处乱世的文人们感到悲伤与怀念,往往在自己的诗歌中描绘秦淮河的清波时,会不自觉地将周边的景物或者河上的画舫等相结合,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
因此,秦淮河水的清澈往往与秦淮河畔的繁华古今对比强烈,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相依相存。
这恐怕是中国唯一一条将颓靡与豪情、喧嚣与离情兼容并包的古河,并且在这些看似颓靡、喧嚣中也有着人世间复杂的情感,造成河水并不单薄,而豪情与离情的交融更是让秦淮河水为天下所无。
报告人:韩沁妍
小组成员:李想 ,曹玥 ,
张睿 ,南智佑 ,马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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