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冰:梁归智老师琐记
编者按:
惊悉梁归智先生于2019年10月21日晚8时11分仙逝,深感哀痛。本号特刊发梁先生弟子王一冰博士的纪念文章,以表哀思。再次回到大连,大约十年以后。这十年过得飞快,未及准备,已然老老小小,人到中年。
十年前回来,是为了参加发小的婚礼。十年后回来,则是为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一位我大学时的老师突发肝癌,恐怕时年不永了。
梁归智先生
消息最初来自朋友圈。有素未谋面的师长在朋友圈转发《名著欣赏》公号所作的别册“学术人生——梁归智传”。
梁归智老师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师,教授古典文学,通先秦诸子,长于明清小说,又兼擅元曲,尤于《红楼梦》建树最著,在“红学”界蔚然大家。想来,梁师生于1949年,今年正是与国同庆的70整寿,大约他的弟子们借此为先生寿吧。未及多想,我便随手转发了出去。
孰意,南京大学苗怀明老师赞后,微信小窗,告我梁师肝癌晚期,恐将不治,并转来别人探望梁师时于病房拍摄的照片。一个形容枯朽的老者挺倚在病床上,腰腹部毯子下面隐约可见医疗插管。
我拿给妻一同辨认,终于认出这就是梁归智老师。我们不禁感喟欷歔,印象当中那个翩然而行、超然物外的宁静的先生,竟然以这样感伤和苦痛的形象再现于手机上。
梁归智先生在病床上为朋友题赠大作
这不是一个现代人健康观念上的垂垂老矣的年纪,但是时间的脚步已经在这里表露出了令人焦虑的行色匆匆。一两年前,王毅老师来宁晤面时,我问及诸师,他告我全部安好,何以梁师病之忒速?
关于梁老师的身世,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祖籍山西,外祖为晋商,祖父投身民族独立,为日寇杀害,父亲志业文学。梁老师本学果树种植,1981年后考取山西大学古典文学硕士,得姚奠中先生亲炙。姚先生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
论学术渊源,梁老师可谓根红苗正。考研究生的时候,他在每一道题目后面都题咏了一律,咏试题所涉的文宗先贤。
这一发明也出现在对投考他的研究生的选拔上。某年,他给辽师的古典文学研究生入学考试出题,便有一道二选一的题目,“论述《红楼梦》的两个版本系统”或“以‘香阴满地翠铺盆’为首句,以‘门、魂、痕、昏’为韵,作一首律诗”。大学临毕业时,闲暇日多,无聊也久,我曾循此题目的要求,戏作一律,奉到87栋梁老师家,呈他斧正。
《被迷失的世界:红楼梦佚话》
梁老师家在一楼,每单元两户,另一户是美术学院的黄沧粟老师。黄老师是绍兴人,口音特异,开过“现代艺术创作”的公选课。
当时,黄老师刚刚落脚辽师,我有幸成为第一批选修此课的学生。黄老师很会讲故事,他艺术人生中的各种离奇经历,讲来妙趣横生。更多的时候,这位画家黄老师,总是领着他蹒跚学步的儿子在学校里面散步。
有这样的性情中人,与梁老师对门而居,足谓“接孟氏之芳邻”。其时,毕业离校的日子屈指可数,贸然造访梁老师府宅,除了改诗,还为了奉送一枚“痴慧斋藏书”的图章作为毕业的礼物。
梁老师家面积在当年并不算小,中式的木色半圆桌抵于厅堂的墙侧,有瓶有花;墙上一萧一剑,皆为书生快事,他的诗文集便名《箫剑集》,其子亦名“剑箫”,足见梁师爱此之甚;其余者便是四壁书香。梁老师为我斧声正律、查故校典的情境,虽经十四五年的时光漫漶汰洗,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箫剑集》
我始终不太明白,像梁老师这样的学者为何会选择落脚于偏鄙的东北?梁老师的到来不过早我一年罢了。
我于2000年入辽宁师范大学读书。那时候的东北还不见今天的颓色,濒临渤海与黄海,眺望韩国和日本,远接浩淼无垠的太平洋,大连算得北方人心中的一颗明珠。尽管如此,百年的渔村,沙土之中终究少了深厚的文脉传承。
与所有的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如出一辙,我与梁老师最初的交集仅仅是上课而已。致力“红学”日久,硕果等身,他的“《红楼梦》研究”课程非常抢手。
其实,少年时代的我并不爱读《红楼梦》,自然更谈不上窥得“红学”的壸奥。我对于《红楼梦》的热情,远没有同宿舍里一个后来在高校教书的同学那么高涨。
梁老师的课程开在非师范专业,陪前女友上课的时候,顺便做了一个学期的旁听生,结课时心血来潮,还额外作了一篇讨论“秦可卿淫丧”事的男主角究竟是谁的小小课程作业。他提着一只小的折叠圆凳,单肩挎着一个深蓝色的帆布袋子,印着白颜色的米奇,走上讲台,在暗红油漆的讲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红楼梦》。
坐下来讲课,是一口具有山西绵软声韵的普通话腔调,平淡而无甚波澜。他讲石头、宝玉和神瑛侍者的关系,讲“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小说关节,讲他洋洋得意的探佚所得,讲这部书超越了佛与道,甚至抵达了存在主义的精神宏旨。
《禅在红楼第几层》
也开公选课,偶有体育系的学生需要组织他们的课堂秩序,梁老师会悄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然后兀自背诵一大段《红楼梦》的原文,再兀自走回去继续讲课。下面,已然鸦雀无声了。
从此,一扇新的大门正式开启,在我不学无术的知识版图中开辟了非常重要的新的领地。不但反复通读《红楼梦》小说文本,梳理小说版本系统,在学生社团的“伪学术”活动中作“红学”讲座,我还不断搜罗各家的脂批校点本。我所宝珍的《石头记探佚》的初版,是在学校图书馆挂号“遗失”,按规章加倍赔偿后据为己有的。
《石头记探佚》
《石头记探佚》是梁老师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之时的学术大成,也以此奠定了他在“红学”界的重要地位。他本不是明清文学方向,而是师从姚奠中先生专修《庄子》。一个暑假,梁老师在图书馆中与《红楼梦》的偶然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他在原本用以放松身心的读物中发现了值得研究的缝隙,于是援笔成文,写就了关于贾探春结局是海外王妃的探佚文章,并将之慕名投给周汝昌先生。周汝昌先生甚惜其才,给予了梁老师极大的提携,在梁老师投稿无果的情况下,将贾探春一文携至《红楼梦》研究的会议上发表。
《周汝昌致梁归智书信笺释》
梁老师因此蜚声,并一发不可收拾,写成了系统探究《红楼梦》佚文的《石头记探佚》。周先生认为,“红学”有四大内学,即“曹学”“脂学”“版本学”和“探佚学”,而“探佚学”的开山人和集大成者,就是梁归智老师。
人的命运往往在偶然处转弯。看起来,是我们在选择世界,有时却是世界在选择我们。
我所见过的梁归智老师,依然是一副中年人的面孔。夏天的时候,他穿着短衣短裤,一双老款的男式皮凉鞋,蹲在学校东侧的小街角,捧着收音机听着足球实况。
晚饭的时候,他会走进小街的米店,用手掌戳一捧有机大米,细细鉴别,再慢悠悠地建议着他的夫人要不要购买一些。有人见过他清晨的时候,在文科楼下的广场上习剑。有假和尚上门化缘,他笑着考问来人“三藏佛法”所指为何,对方作答不上,原形毕露,黯然离去。而当我们抱怨他的繁体竖排的“《庄子》研究”的板书能否写得再大些时,他头也不回地飘然答道:“可是黑板太小了。”
《红楼风雨梦中人: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他永远是那样的无欲无求,齐物逍遥。
研究生毕业以后,工作原因,有段时间与梁老师的接触频繁起来,我们曾在沈阳见过一面。后来,梁老师讲学北美,每有新奇见闻,便发邮件来告我。可惜,因为种种原因,书稿未能顺利付梓,此后渐渐,便消息杳绝,一去竟至于今,每每思及,心中常怀愧疚。
我决定回一趟大连,去看望将近十年未见的梁老师。
飞机降落在周水子机场,面对这座城市的湛蓝和爽朗,我的心情始终不得舒展。是夜住在发小家,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赶赴大医二附院。
肝胆住院在22楼,梁老师的病房在走廊朝南的最后一间。我去的时候,梁老师正在熟睡,他的夫人正在病房看护。房间里萦绕着学生为他录制的“南无阿弥陀佛”。简单的自我介绍和寒暄之后,梁湘如老师告诉我,梁归智老师昨夜高烧,一宿未睡。
《红楼疑案:红楼梦探佚琐话》
大连秋季上午十点多钟的阳光格外的好,照得人有些微微张不开眼睛。我屈眯着目光,看见在梁湘如老师介绍病情的干脆的语音里,眼角挂着两颗不曾流落的泪。窗外,远远能看见黑石礁的海,海平面一起一伏,上面点点有些风帆。
再看看窗内,病榻上的梁老师瘦骨嶙峋。这么大的一个学者,竟然腹如鼓胀、双足浮肿地躺在这里,无能为力地任由时间摆布。我在这阳光下侍立良久。梁老师醒来,聚拢目光打量着我。他问:“你是谁呀?”待我报出名姓,他虚弱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就又闭目睡去了。
护士在换药的时候,悄悄告诉梁湘如老师,梁老师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
我为梁老师重新治了一印,曰“痴慧”。
梁老师嘱我第二日再来,有签名的书托我带回给相关师友。第二日我来取书时,梁老师坐在椅子上,趴伏于床尾。翻开扉页,他说自己不慎将日期写错了,回去后一定要将勾改之处用纸贴盖好,再行送人。我定睛看时,竟是将“2019”手误成了“1999”。
1999年,那是梁归智老师初来大连的年份。
临行时告别,我说:“过阵子,再来看您。”
梁老师摆摆手说:“不必了,不必再来了。”
就此离去。
《明清文学名作欣赏》
回到南京,还是觉得坐卧不宁。想起了梁老师日常所讲的“冷子兴演说荣宁府”中的“正邪二气所赋之人”乃是世间的一辈辈英雄人物,于是信手写了一绝:“弃才不用补青天,同气正邪探佚篇。惯看人间荣寞后,痴顽归去大荒山。”我相信“正邪二气所赋”,也是梁老师的自我认定吧。
今晚,正在陪娃练琴,梁湘如老师忽来微信讣告,梁归智老师已于2019年10月21日晚8时11分过世了。
梁归智先生博客
草成急就,谨以此文悼念梁归智老师。
挽曰:
“半生探佚,识得红楼真味,归仙渺杳;
一世育人,培成玉树盛芳,远智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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