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真假九纹龙（《水浒璅语》之十四）
读《水浒》的人大多知道，一部《水浒》是从高俅写起的，金圣叹说：“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几乎已经成了解读《水浒传》的定评。
连环画《九纹龙史进》
但大家却忘记了，所谓“水浒传”乃是一百零八将，而作为一百零八将中率先出场的是九纹龙史进。对此，金圣叹的解释是：“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这无非是望文生义。
“九纹龙史进”这个名字是在《大宋宣和遗事》里就有的，《宋江三十六人赞》里写道：“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可见并非《水浒传》作者的原创。
但这并不意味着《水浒传》以史进开篇是全然没有设计的，《水浒》作者给史进的星号为“天微星”，“微”的意思不是微小而是精微、幽微，即深刻。故言《春秋》“微言大义”，所以设计此人盖有大义存焉。
史进这个人的特点，一言以蔽之曰：平常。
首先是出身平常，他的出身只是一家庄户，不是大富大贵，所以体验不到富足的生活，也没有很大的见识；他也并非穷苦人出身，也体验不到穷苦人所能体会的生活的艰难。他试图突破当时的环境、增长自己的本事，但他周边的一切使这一点变得极不可能。
邮票《史进习武》
王进说他功夫上的本事是“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而他在其他方面的见识也可以作如是观，否则就不会为李睡兰所骗陷入牢房里。
其次是本事平常，他刚出场的时候只跟李忠一行人学了几套拳脚、棍棒，却被王进一棍打翻。虽然跟王进学了半年长进不少，而且足够生擒跳涧虎陈达，但是在入了梁山后很难和其他豪杰相颉颃。
一旦面对武艺非常的军官，更是频频失利，他在梁山上的武艺最多是中等偏上。他有行侠仗义的心，但救玉娇枝被太守捉了，探听情报又被李睡兰骗，可见其各项本事均是一般。
再次是经历平常，在《水浒传》专门花费了章节所写的英雄人物里，史进的命运是最没有起伏的，鲁智深有醉打山门、野猪林搭救林冲，林冲有误入白虎节堂、火烧草料场，宋江有怒杀阎婆惜、浔阳楼题反诗，武松有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
戴敦邦绘九纹龙史进
只有史进落草少华山没有大起大落，虽然也是被官方逼迫，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直面死亡。最后是性格平常，梁山上很少见他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他的排名并不显山露水，在李逵和穆弘之间，不高也不低，连给后世评论家置喙的余地也没有。
以平常起文，正是《水浒》作者的大手笔处，用曹雪芹的话讲：“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而留下的地步就是鲁达，金圣叹评论道：“此回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粗糙，接手便写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便写鲁达爽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
史进是平常人，当然以平常人的写法，而鲁达是非常人，当然有非常人的写法。一个写淡，一个写浓，一个写莽撞，一个写豪爽。
连环画《九纹龙史进》
讲史进，不得不说王进。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说王进就是王庆。今日通行一百回本《水浒传》原本没有王庆的故事，只是在《柴进簪花入禁院》一节中提到了他和田虎的名字，一百二十回本是以袁无涯刻本为底本的，将王庆、田虎的故事增插了进来。
如果纯粹从文学的角度，我们发现王庆的故事和王进、林冲的故事很像，三人都被陷害，都被迫离京，都有用棍棒打翻别人的情节。
从故事本身上看，王庆的情节包含情爱和色情的故事，很为《水浒》的作者所不取，因而王庆的故事被作者提纯、升华成王进和林冲，把一个缺陷人物写成两个英雄人物。所以王进和林冲的故事重家庭而少情欲，他们的故事从王庆脱胎，大概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只是我们没有文本证实《水浒》的作者是否有把王进和王庆写成一个人、是否有将史进和王进的关系写入之后文本的意思，但这个情节实在是有文章可做的。
有人说王进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亦名王庆，不知道出于什么典故，但史进这个人大概是有的。
歌川国芳绘史进
宋朝历史上有个梁山同党史斌，记载说南宋时期名将吴玠在建炎三年，平贼史斌，升忠州刺史。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贼史斌据兴州，僭号称帝——斌本宋江之党，至是作乱。”
建炎二年十一月，“建炎二年十一月，泾原兵马都监兼知怀德军吴玠袭叛贼史斌，斩之。”这与吴玠传记中的记载虽然稍有出入，但仍不失为其真实。
而最让人感兴趣的乃是史斌居然“本宋江之党”。这个我们解决了历史上的疑题，就是宋江确实曾经投降了朝廷，而这位史斌则是不满意宋江投降路线的人，因而再度“作乱”。
走笔至此，很想夹卖一些私货。我在多年之前写过一个关于史进、王进的小说梗概，但框架既出而才力不逮，附志于此：
宋江被招安以后，朝中重臣欲借助宋江兵马扑灭其他贼寇。宋江领兵出征，史进与王进公然对垒。史进进退两难，不愿与师父对峙，后来宋江派武松等出征，生擒王庆。王庆大骂宋江，史进探监，被王进晓以大义。
剪纸史进
在对朝廷重臣重重压迫下，史进与阮氏三雄及其他有识之士共同策划起义，反军以史进的封地兴州为根据地，因史进出身大官人，地位最高，被拥立为帝。朝廷震动，宋江吴用当即决议亲率大军讨伐以示对国忠诚，小说情节达到高潮，最后兄弟相残，损兵折将，一番龙争虎斗之后，以史进受擒收场。
受擒后，史进众将面对宋江感慨万千，宋江在忠与义的权衡中十分痛苦，最后在吴用的劝说下含泪斩杀史进，全书在史进的笑声中收场。于是，一部《水浒》开也史进，合也史进，是大悲痛，亦是大圆满。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