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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金壁:酬答相和,高下立判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1-06-29



古诗酬答相和之作,历来多有。答诗或和诗与原诗见识、功力匹敌者,固然常见;而高下立判者,亦多有之。今举人所熟知者三事以明焉。


1

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与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同时白居易亦从苏州返洛阳,二人在扬州初逢。

蔡云绘白居易

白居易对刘禹锡被贬谪的遭遇,深表同情与不平。于是在筵席上赋诗《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则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答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王明明绘《刘禹锡诗意图》

刘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回应了白诗“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两句,而格调之悲怆,气魄之宏大则过之。

刘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回应了白诗“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两句,而用典之雅致、感叹之深沉又胜之。

刘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回应了白诗“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而比喻之新奇、胸襟之开阔、对仗之工稳复愈之。

刘诗“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回应了白诗“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两句,而文笔之婉曲、点染之妥帖亦超之——是刘诗四联,从气魄、格调、笔法、情趣诸方面,完胜白诗。

难怪历来诵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者众,而吟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诗者寡也。


2

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与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颜梅华绘苏轼

     北宋嘉祐三年(1056),苏轼与苏辙(字子由)兄弟联袂赴京应举,经过崤山古道(即《左传·僖公三十二年》“晋人御师必於崤。崤有二陵焉……必死是间”之崤,路极其崎岖艰险),马累死于二陵,改骑驴至渑池。途中曾寄宿老僧奉贤僧舍,并题诗于舍壁。

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赴任陕西凤翔,又要经过渑池;苏辙送苏轼至郑州,分手回京。因苏辙十九岁时,曾被任命为渑池县主簿,未到任即中进士,因而有怀,作《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苏辙《怀素自叙帖题跋》

苏轼和诗《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


作诗者皆知:和诗难于原诗,因韵脚字必与原作同。而苏轼却恃才纵笔,遄兴逸飞,从心所欲,毫未受限。

苏辙首联全为忆送别道途中事,而苏轼之和句则以“飞鸿踏雪泥”之妙喻,生动形象地道出人生哲理,岂非先声夺人!

苏辙诗颔联续说兄弟别后之情,而苏轼之和句则继述人之浪迹天涯、是处留痕而无暇忆念,岂非又胜子由原句!

苏轼手迹

苏辙诗颈联提出一个问题:“曾为县吏民知否?”又回忆寄宿僧舍、僧房题壁之事,苏轼诗颈联却巧妙地避开了苏辙诗提出的这个问题:

因为苏轼显然明白,这只是苏辙的感慨而已,无须回答(苏辙任渑池县主簿,并未到官,谁还记得这位未露面的“县吏”呢),而以平实的叙事、工稳的对仗“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回应了苏辙的回忆“旧宿僧房壁共题”句,提供了“老僧已死”“舍壁已坏”的新信息,暗示世事沧桑,意念上巧妙地与前两联叹人生踪迹不定、遭际无常的主题联系,是其和句立意又高子由一筹也。

至于尾联,则以“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之回忆收束全诗,以应和苏辙“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之句,并紧密扣住“怀旧”之诗题。

要之,苏辙诗《怀渑池寄子瞻兄》纯是一首咏兄弟别情诗,而苏轼和诗《和子由渑池怀旧》则以兄弟怀旧为由,阐释深刻的人生哲理。立意既高,其修辞炼句妙语警辟,兼大气磅礴,皆迥非子由原诗可比。

故后人鲜诵子由原诗,而子瞻和作则誉滿诗坛、脍炙人口。


3

杜牧《题乌江亭》与王安石《叠题乌江亭》


顾炳鑫绘《项羽虞姬图》

乌江亭在今安徽和县东北的乌江浦。传说是项羽垓下突围后遭汉军追击而绝命之处。《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兵败,亡逃至此,乌江亭长备船,劝他渡江回江东再图重起。项羽谓无颜见江东父老,乃于决战后自刎于此。

唐诗人杜牧至于此地而题诗慨叹: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士重来未可知。


黄永玉绘《杜牧诗意图》

讵料数百年后,北宋政治家王安石亦至此地,见杜牧诗,有感而作《叠题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意见针锋相对。究竟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史记·项羽本纪》 已批评项羽: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宋舒绘王安石像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第十五卷则评杜牧诗:

好异而畔于理。……项氏以八千人渡江,败亡之余,无一还者,其失人心为甚,谁肯复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

王安石诗见解之高于杜牧诗,正在于其深知“失人心者失天下”之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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