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辅车相依
《宫之奇谏假道》:“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注:“辅,面颊。车,牙床骨。”按,此注本于《左传·僖公五年》“辅车相依”杜预注:“辅,颊辅;车,牙车。”
而说者多谓“辅”即车轮外缚的两条直木,帮助车承受压力。用的正是“辅”的本义。主要以段玉裁、王念孙(皆引《小雅·正月》、《吕氏春秋·权勋》)、《韩非子》、《淮南子》诸说为据:
《说文·车部》“辅,《春秋传》曰:‘辅车相依。’”
段玉裁注:“不言辅义者,义已具于传文矣。《小雅·正月》曰:‘其车既载,乃弃尔辅。’传曰‘大车既载,又弃其辅也。’‘无弃尔辅,员于尔辐。’传曰:‘员,益也。’正义云:‘大车,牛车也。为车不言作辅,此云弃辅,则辅是可解脱之物,盖如今人缚杖于辐,以防辅车也。’今按,《吕览·权勋》篇曰:‘宫之奇谏虞公曰: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此即《诗》‘无弃尔辅’之说也。合《诗》与《左传》,则车之有辅,信矣。引申之义为凡相助之偁。今则借义行而本义废,尠有知辅为车之一物者矣……他家说《左》者以颊与牙车释之,乃因下文之唇齿而傅会耳,故不若许说之善也。”
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七“辅车相依”条引王念孙说:
《释名》曰:“辅车,其骨强,所以辅持口也。或曰牙车,牙所载也;或曰颔车,颔,含也,口含物之车也;或曰颊车,亦所以载物也;或曰鼸车,鼸鼠之食积于颊,人食似之,故取名也。凡系于车,皆取在下载上物也。”
然则牙车或谓之颔车,或谓之辅车;辅车是一物,不得分以为二也。杜以辅为颊,车为牙车,殆不可通;服谓颔车与牙相依,亦与传不合。传云“辅车相依”,不云辅车与牙相依也。此皆因下句言唇齿,遂致以辅车为颔车耳。余谓唇亡齿寒,取诸身以为喻也;辅车相依,则取诸车以为喻也。
《小雅·正月》篇:“其车既载,乃弃尔辅。”正义曰:“为车不言作辅。此云乃弃尔辅,则辅是可解脱之物,盖如今人缚杖于辐,以防辅车也。”则车之有辅甚明。
《吕氏春秋·权勋》篇:“宫之奇谏虞公曰:‘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云“若车之有辅”,则为载物之车而非牙车矣。
《说文·车部》辅字列于轙、軜二字之间,云:“春秋传曰:‘辅车相依。从车甫声。’又列一说云:“人颊车也。”许引《春秋传》“辅车相依”以为从车之正义,而“人颊车也”下,则不引《春秋传》,则《春秋传》之取喻于车,不取喻于颊车,较然无疑。服、杜二家何不考于《小雅》、《吕览》之文而辄以为牙车乎?
又案,高诱注《吕览》云:“车,牙车也(各本脱下‘车’字);辅,颊也。”全与杜氏注同,盖后人以杜注改之也。彼文既言“若车之有辅”云云,下乃云:“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则取喻之不同类可知。高氏不应不察而以车之有辅为齿颊之属也。
有难以判断“车、辅”究为何者,如《韩非子·十过》:“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而《淮南子·人间》:“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
王念孙《读书杂志·淮南内篇第十八》引《韩非子·十过》、《吕氏春秋·权勋》,谓《淮南子·人间》“轮”本作“辅”,后人妄改。则《淮南子》文即本于《韩非》、《吕览》。
今按,《吕氏春秋·权勋》文王念孙引作两处,今连引其文如下:“宫之奇谏曰:‘……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高诱注:“车,牙(车)也;辅,颊也。车辅相依凭,得以近喻也。”
且“车”作“牙车、颊车”讲,可以单说(《汉语大字典》例):“韩愈《与崔群书》:‘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清戴名世《陈士庆传》:“升为官兵削去颊车,折齿;士庆为断一俘之颊车合其龈,一日夜而饮食言笑无异。”此“车”可为“牙车、颊车”之明证。
“辅”又同“䩉”。《说文·面部》“䩉,颊也。”段玉裁注:“颊者,面旁也。……《淮南书》:‘奇牙出,靥辅摇。’高注:‘靥辅,颊边文,妇人之媚也。’又曰:‘靥辅在颊则好,在颡则丑。’……由此言之,靥䩉在颊,故䩉与颊可互称,古多借辅为䩉。
如《毛诗传》曰:‘倩,好口辅也。’此正谓靥䩉。《咸》:‘上六,咸其辅颊舌。’《艮》:‘六五,艮其辅。’其字皆当作䩉。”又,《诗·卫风·硕人》“巧笑倩兮”孔颖达疏:“笑之貌美在于口辅。”朱熹《诗集传》:“倩,口辅之美也。”
《楚辞·大招》:“靥辅奇牙,宜笑嫣只。”王逸注:“言美女颊有靥辅,口有奇牙,嫣然而笑,尤媚好也。”按,《淮南子·修务》作:“口曾挠,奇牙出,靥䩉摇。”
可见“牙车(颊车)”作“车”,䩉颊为辅,乃古人常语。非如王念孙说“辅车是一物,
不得分以为二也”——依《释名》,牙车固可曰“辅车”,为一物;但此“辅车”(牙车)非彼“辅、车”(辅颊、牙车),不可混淆。
《周易·艮》:“六五,艮其辅。”明熊过《周易象旨决録》引虞翻曰:“艮为止,在坎
车中,故艮其辅。辅车相依,犹辅颊也。”可见虞翻亦以辅为颊。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正月》:“辅字虽从车旁,然制字之义与车无渉。《说文》云:‘人颊车也。’《左传》‘辅车相依’注云:‘辅,颊辅;车,牙车也。’其从车旁,殆取义于牙车矣,故字亦从面作䩉。见《周易·咸》释文云:‘辅,虞作䩉。’则颊车乃辅字本义。惟《正月》诗‘乃弃尔辅’专以车言。”
据此,则关于“车、辅”之材料可分为两类,一是明确可证辅为车之附件者,即《小雅·正月》之文及其传与正义;二是不易确定“辅”究竟指大车之辅亦或口辅(䩉)之辅(䩉)者,包括《左传·僖公五年》、《吕氏春秋·权勋》、《韩非子·十过》甚至《淮南子·人间》文(王念孙校“轮”为“辅”)。
争论的焦点当然不在于《小雅·正月》句,而在于第二类诸句。但是,我们起码有理由说,第二类诸句完全有可能与第一类即《小雅·正月》句无涉:“辅”非大车之辅,不宜以《小雅·正月》例概他例。因为“辅”可通“䩉”(实际上未见“䩉”之用例,典籍皆以“辅”为之)、车可指牙车(牙槽骨),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就要从情理、上下文及古辞书或古注、古书引文等诸方面来判断。
以情理言,如“辅车相依”之“辅”为“缚杖于辐,以防辅车”、“用以增强车辐的承载力”之“两条直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则此物必于大车载重物时方用,而平时不必用;其它车如战车、载人之轻车则根本不用。则此“辅”与车之关系,实际并不如唇与齿及牙车与颊辅关系密切。
而古人重视对身体各部位的精确命名——这反映了初民认识人类自身的强烈意识和丰富、活泼的想象力。
比如,古人重视挨近唇的“齿”(今称门齿,俗称门牙)与挨近辅(䩉)的“牙”(今称臼齿,俗称大牙)之间的区别,把承载牙的牙床骨命名为“牙车”或就称为“车”;因人两腮夹住口齿,故称为“颊”;其位置、作用类似于车之辅,故又称为“辅”或“颊辅”(后为此造“䩉”字,但未通行)。
这些语词反映人口颊之物(今人所谓“眼目前事”),古人耳熟能详,一听便晓,决不至混淆误会。近人少闻称牙床骨为“车”、称“颊”为“辅”,故甫见“辅车”、“车之有辅”,便以为必为大车与车辅,未免以今律古。
其实《左传》连言“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二句本互文,密不可分:辅、唇与车、齿相依,辅、唇亡则车、齿寒。《吕氏春秋》不过据《左传》文略为生发,并无区别。不宜据《吕览》否定《左传》。
从上下文看,《左传》与《吕氏春秋》第二譬皆为“唇齿”,第一譬“辅车”难道就不可能是颊辅与牙车吗?且两对事物最为相类,位置亦近:一就人口颊正面言,一就其旁侧言(亦高诱注所谓“得以近喻”);皆两相依存,缺一不可之物——岂不比所谓“辅车相依,取诸车以为喻”、“唇亡齿寒,取诸身以为喻”来得更为自然、贴切吗?
段以为“说《左》者以颊与牙车释之,乃因下文之唇齿而傅会耳”,恐未必然。而段本人亦于《说文解字注》“齿”条曰:“统言之,皆偁齿偁牙;析言之,则前当唇者偁齿,后在辅车者偁牙。”辅车、牙与唇、齿相连,在他口中不是也极自然顺畅吗!
从古辞书、古注看,许慎《说文》释“辅”引《春秋传》“辅车相依”,段玉裁以为,许慎如此引,是认为《春秋传》取喻于车,不取喻于颊车,固然是一家之说。但小徐本于“从车甫声”下,有“人颊车也”四字;大徐本则列“辅”篆于部末,解为“人颊车也”,无“《春秋传》曰‘辅车相依’”等字。
今研究者多以为小徐本于“从车甫声”下,夺“一曰”二字。故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辅,人颊车也”之说古代相当流行,许慎完全有可能列此一说。而古注明确断言“辅,颊辅;车,牙车”、“车,牙车也(各本脱下“车”字);辅,颊也”的,只有杜预与高诱。
杜预《左传》注讵可遽断为误?高诱注《吕览》“全与杜氏注同”,完全可能因杜预依高诱注注《左传》,或亦可能皆为“英雄所见”,高诱注何必“盖后人以杜注改之也”?
从古书引文看,《玉篇·面部》释“䩉”云:“《说文》云:‘颊也。’《左氏传》曰:‘䩉车相依。’亦作辅。”是顾野王所见《左传》古本该句有如此作者,这是“辅车相依”之“辅、车”当如杜解之重要证据。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谓“《玉篇》引亦作‘䩉车相依’,盖因杜注而误”,恐与王念孙说高注“盖后人以杜注改之”一样,亦嫌证据不足。
其实,《左传·僖公五年》“辅车相依”孔颖达疏言之已详:“《易·咸》:‘上九(笔者按,九当作六),咸其辅颊舌。’三者并言,则各为一物。《广雅》云:‘辅,颊也。’则辅颊为一。《释名》曰:‘颐或曰辅车,其骨强,可以辅持其口;或谓牙车,牙所载也;或谓颔车也。’《卫风·硕人》云:‘巧笑倩兮。’毛传云:‘好口辅也。’如此诸文,牙车、颔车,牙下骨之名也;颊之与辅,口旁肌之名也。盖辅车一处,分为二名耳。辅为外表,车是内骨,故云相依也。”
清光绪间宝善堂刻红印本《春秋左传》
综上,我们认为,《左传·僖公五年》与《吕氏春秋·权勋》之“辅、车”,皆以杜预、高诱注于义为胜。
至于《韩非子·十过》与《淮南子·人间》之“辅、车”(《淮南子》依王校),恐亦指颊辅与牙车,因古书之取譬往往大同。
退一步说,即使此二书从大车与防车之辅取譬(笔者以为可能性极小),也不足以证明《左传》与《吕氏春秋》之“辅、车”亦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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