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抗疫剧《最美逆行者》扔进男性书写的历史(his-tory)大染缸中,它全方位冒犯女性的低劣剧本可能惊不起太大的涟漪。但当「男性中心」的叙事如此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疫情甚至还没有结束;到底有多少女性参与了抗疫随手一查便能得知——不得不感叹,《最美逆行者》一力拔高了「性别歧视」到底有多普遍的公众认知。▲《最美逆行者》中,抗疫运输队主动报名的全部是男同志,女司机「毫不主动」。
▲ 剧中,参与过埃博拉防控的感染科主任被男同事嫌弃。
然而事实是,女性不仅是此次抗疫的主力军,并且在物资运输、医疗救治等各个方向上发光发热,更在封闭式隔离的家庭空间中,承担了大多数的家务与情感劳动。后生价值在4月份的原创研究曾发现,因为社会的性别分工,女性在家隔离期间,感染新冠的风险是全家人最高的。《最美逆行者》污名化女性抗疫的事迹如今已经远播海外,被纽约时报等媒体争相转载。也有许多国内媒体在第一时间敏锐地发现,这部抗疫剧的创作团队和前不久的女德大作《娘道》竟然同出一气。▲ 女德编剧郭靖宇领衔《最美逆行者》与《娘道》的创作。
女性被抹去贡献与成就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最美逆行者》的编剧郭靖宇当然是「将女性开除人籍」的重病患者,而这部抗疫剧在360°无死角展现「男性力量」的同时,也延续了另一条人类文明中悠久且深远的文化糟粕——即「男性拯救世界」的文化幻想。▲ 防杠声明:这篇文章并不是在反驳「男性群体曾为人类做出贡献」——这是一件并无太多争议的社会现实;这篇文章的重点,是在于「一旦谈起贡献或成就,对男性的关注往往多于女性,甚至会彻底遗忘女性」的文化习惯——这既是现实层面的问题,也是意识层面的问题。
在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著作《千面英雄》中,无论东方或西方,「英雄人物」的模板一贯是男性气质的。对于当代青年来说,最贴切的例子可能是漫威或DC宇宙中的超级英雄团队了。虽然漫威的救世者们被观众戏称为「妇联」,但其中属于妇女的戏份却少得尴尬。至于「男性拯救世界」的惯性认知有多么根深蒂固,扫一眼《惊奇队长》初上映时有关「漫威有没有向政治正确低头」的讨论便能窥见一斑了。▲ 惊奇队长强悍的出场实力,让许多观众觉得漫威是在「讨好女性观众」,是「政治正确」的体现。
话说回来,漫威与DC还算不得最闹心的例子。俱往矣,能与拍出《娘道》的郭靖宇相提并论的,《三体》时期的刘慈欣可算一个。文化学者杰维斯(John Jervis)有过如下一则观察:「在现代人类的想象中,最流行的故事脚本之一,要数男性从铁轨上救下被绑的女主角这一桥段了」。杰维斯指出了「男人救世」情节的一种恶性变体:那就是在男性拯救世界的过程中,女性不仅没有发挥正面作用,反而是阻碍男性成功的绊脚石;更有甚者,是亟待被男性拯救的对象。《三体》的设定便是如此。不谈刘慈欣整体上狭隘而单薄的女性描写,只说第三部小说里女主角程心一人,她的存在似乎仅仅是突显男主角「正确且智慧」的比照对象。如果说刘慈欣在《三体》中的世界观是止步于70年代道德虚无主义的旧时代遗产,女性在这一框架下的作用,便是「世界毁于虚无」的罪魁祸首,好比程心,在《三体》中举一人之力,断送了人类前程。▲《三体》之后,有许多网络讨论会用「程心」作为反例来批判所谓的「圣母」现象。这些发言者大多对《三体》男主角罗辑十分推崇,但用一个虚构小说人物来讨论现实问题,这本身就缺了很多逻辑吧?
按照学者霍特(Douglas B. Holt)与汤普森(Craig J. Thompson)的说法,男人们创造、消费并流连忘返于「救世狂想症」的原因,是因为在「男性气质」越来越不被承认的今天,男人们需要一个代偿「男子力」的想象空间。“「他是老婆眼里的窝囊废,是丈母娘眼中的软饭户,是亲戚眼中的败家子,是所有人口中的笑料。入赘三年,为了恪守约定,他极尽隐忍。然而真正的他,是一条龙!是修罗邪神!是黑道至尊!是绝世神医!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将臣服!」
——随手写的
”不知何时起,网文界的男频江山,突然出现了「赘婿文」流派。而随着无比上头的「歪嘴赘婿」广告小剧场火遍各大视频平台,「赘婿逆袭」的剧本也正式印入了2020年互联网年轻用户的流量记忆中。赘婿文的情节直白但不乏煽动性:入赘女方家庭的男主人公处处被打压,既不赚钱、又不受待见,而在轻视自己的妻子身旁,时不时还萦绕着一位事业有成的小白脸,直逼自己「正房老公」的地位。直到有一天,或许是忽然继承了哪位长辈的财产,又或许是神功初成,终于能「化身为龙」,男主角于是绝境逆袭,商场情场两得意。▲ 破茧蝶变的赘婿回过头,对曾经鄙视自己的众人邪魅一笑,爽感被推向剧情的最高潮。说回霍特与汤普森的研究。参考二人合著的《行动的男人是英雄》(Man-of-Action Heros)这篇论文,赘婿的「救世主义」是十分私人的逆袭。其中最让人上头的情节转变,并非赘婿与妻子的性别关系,而是赘婿与周围世界的阶级关系。金钱,或者与世无双的神力,外加上获取这些资源与能力的轻易程度(比如常出现在赘婿文的遗产传承、中彩票、获得绝世秘籍等情节),此三者是赘婿之所以能够逆袭的必备要素。虽然与妻子的权力关系也十分重要,但赘婿文能广受下沉市场的男性用户喜睐,更重要的原因,是在阶级已然固化的当下,赘婿轻而易举的咸鱼翻身,实在是饱受赚钱压力之苦的男性精神伟哥。再进一步讲,赘婿小剧场的绝妙演技,因为采用了喜剧中常见的「闹剧」(farce)与「夸张」(hyperbole)技巧,观众们的注意力因此被固定在演员的形体演绎,哪怕剧情确实含有不合理的性别刻板印象(比如女配角们只能是男主人公的战利品),观众也不会过分苛责。▲「歪嘴专业户」管云鹏曾接受采访表示,歪嘴的演法是导演特别要求的,要「歪到不能歪为止」。总的来说,虽然赘婿文对女性角色的刻画并不友好,但由于赘婿的「救世主义」扎根于全社会共有的阶级困境,也因为赘婿小剧场的演绎风格富含喜剧元素,观众与读者更能够从情绪上豁免甚至忽略赘婿文中的「性别不公正」。男人们阅读赘婿文,以补偿自己被压抑的「男子力」,因此是可以被理解的。但反观《最美逆行者》的剧组,以编剧郭靖宇为代表,他作为衣食无忧的中产以上阶级人士,《娘道》每集卖了150万(虽然在影视界并不算多)——面对一部严肃的抗疫正剧,剧组竟还能蹬鼻子上脸地把三分之二的抗疫女性给写没,或者写成囿于小家、胆怯怕事的刻板形象,《最美逆行者》的「救世狂想症」,只能说是剧组领导最深层次的性别歧视的体现。真不知《最美逆行者》的编剧与导演,男子力到底漏了多大的缺口,必须通过幻想「女性退却」的戏码来给自己找补?殊不知将女性从历史中除名,并不会制造一个有利于男性的历史记录,而只会涉嫌造假。如果说2020年的疫情教会了世人什么道理,其中一条应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精神。媒体只关注男性不关注女性(反之亦然),说到底是在自毁根基—— 一部电视剧连抗疫的三分之二都能省略,公众又如何信得过剧中记载的男性事迹呢。只有客观、公正地反映并报道疫情期间女性所奉献的力量,男性的贡献才能有取信于人的基础(反之亦然)。道理讲到这一层面,甚至不必诉诸女权主义,而是我们作为灾难过后的幸存者所共有的、对我们自己、对后代的道德义务。
1. 约瑟夫·坎贝尔,2016,黄钰萍译,《千面英雄》。2. Holt, Douglas & Thompson, Craig. (2004). Man‐of‐Action Heroes: The Pursuit of Heroic Masculinity in Everyday Consumption.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31. 425-440. 10.1086/422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