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日，B站被部分品牌方拉黑的消息登上了热搜榜。这一场看似起始于《无职转生》的舆论拉锯战，实则却是部分用户对B站厌女氛围长久积怨的一次爆发。
2020年，B站推出了引起热议的宣传视频《后浪》，后打出「你感兴趣的视频，都在B站」的宣传口号。「后浪」是谁？而「你」又是谁？在厌女的社区氛围下，B站所欢迎的，或许并不是社会中的每一个年轻人。
在《无职转生》事件背后，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更为广大的厌女脉络：从B站管理层到内容创作者，到B站所选择的核心用户群；从宣传语中的「共产共妻」、头部男UP主贬抑女性的言论及创作，再到以男性欲望为模板的弹幕文化，B站引以为傲的生态社区，似乎始终指向对女性不友善的一端。
《无职转生》是一部2012年开始连载的「异世界转生类」轻小说。它并非日本最早的异世界穿越网文，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稳坐同类小说的排行榜第一。年初，《无职转生》的轻改动漫在B站独家播出，该动画被放在开屏和首页位置，向全年龄观众主推。然而这部动漫承袭了原作近乎一切厌女因素：男主对着侄女打飞机；重生后利用孩童幼身的掩饰对周围女性（包括母亲）投以猥琐的目光和想法；劝说妈妈原谅出轨的父亲、对作为「人渣」的父亲抱以赞赏和同情……《无职转生》现已在B站被下架。然而使它下架的原因，与其厌女内容并无最直接的关系。虽然网传是原作者主动解除了B站的转播权，但就目前可查证的消息而言，争端还要从B站头部UP主LexBurner在直播中对《无职》的批评说起。▲ LexBurner的粉丝数从近950万跌至800万根据萝严肃的转述，批评的主要内容有：「我说得难听一点。他最有深度的就是它的开头，30岁的家里蹲，他没有救，唯一就是让他赶紧去死。这就是他唯一有深度的地方。」「但那个《无职转生》，我只能说如果你是人生赢家，就没必要去体会一个比你阶层远低于你、然后品行和意志力都远差于你的一个主角，来寻求什么代入感，理解或者体会啊，根本上不需要的，就没有那个意义。」Lex的言论被解读为「《无职》只有低端人士才会看」，随即而来的是接近150万粉丝的取消关注、来自全网的围剿，以及一份因「影响哔哩哔哩声誉」而被发起的诉讼案。也是Lex掀起的争议，让《无职转生》真正出圈，进而让更广的互联网圈层留意到其充斥着猥亵元素的厌女内核。反扑而至的声浪各有由头，直指对《无职》推广有加、无顾其内容是否侮辱女性的平台本身：哔哩哔哩。而随着诸多品牌基于「尊重女性」的考量相继宣布与B站停止合作，这场看似纷乱的舆论景观已然向着「B站是否习惯性地侮辱女性」这一关口聚拢。需要率先明确的是：Lex本人从未基于性别友善的立场对《无职转生》提出批评。虽然B站是Lex与女权者此次共同面向的对立方，但Lex本人却绝无法与女权主义所代表的平等观念相契合。事实是：Lex和女权者不仅不是同出一营，其UP主生涯也满含「b站特色厌女主义」。▲ LexBurner曾在评论热血动漫《天元突破》时暗示「女性get不到热血漫的点」，并吐槽表达不同意见的女粉丝称其「太敏感」。01.
所有不假反思的「生态社区」，
终会向「厌女」滑落
B站的发展逻辑扎根于「生态社区」这一概念。市面上众多对B站的价值分析报告，往往从PUGC（专业用户生产内容）的产品逻辑出发，去拆解B站的「社区」——即「UP主-内容-用户」——这一生态链为什么做得好。没有任何一款产品、一类市场策略，或一种网络社区可以独立于社会的文化背景而生发。当社会的主流文化仍然以男性中心、贬抑女性、欲望化女性的观念为底色，除非自诞生起便有明确的女权价值作指引，否则每一个自以为「中立」的社区氛围，终会向着这一厌女的初始设定滑落。各种意义上，近年来的B站都在「破而立之」。从二次元垂直定位转向横向的社区拓展策略、从以游戏创收为主要营利来源转向多元化的收入方式、从最严格的社区准入标准转向更宽松的会员制度——在市场竞争的催化下，「用户结构」是B站仅剩的稳固特质。数据显示，B站过去三年新增用户的平均年龄是21岁。「社区是社会文化的延续」——上述这则观点在现实空间中同样适用。从列斐伏尔到哈贝马斯到上野千鹤子，一众文化学者对此早有预警：厌女是大多数人的「出厂设置」，只有对社会的文化形态积极反思，我们才有可能习得女权主义的平等观。▲ UP主达达达布溜在视频《不心动挑战！淑女集结号！》中讨论幽默的性别差异。
结合这一观点，直白地说，在缺乏性别平等教育的大环境下，21岁很可能是「女权习得」的尴尬期。当属性明显的性别暴力发生时，不乏有呼吁正义的年轻声音踊跃在互联网的讨论窗口；但当问题逐渐复杂而信息洪流却越加猖乱，且「个人主义」（e.g. 只关注个人范围的生活，忽视或拒绝对社会议题的思考）大行其道之时，那些遵从直觉反对暴力、反对重男轻女的网络新民们，依然远无法具体而深刻地共情到当下社会的性别之困。换句话讲，很难说一位21岁的网络用户是哪些善或恶的聚合，但正因为我们身处于父权文化根深蒂固的时代，若我们不假反思，只会被这根茎脉紧紧地栓绑在厌女的立柱上。明晰了「向善的可能性」与「厌女的本质性」交相叠加的「21岁画像」，我们便能接着讨论「B站特色厌女主义」两大环锁的其中一环，即弹幕（由这些年轻的用户群体生产）的性别气质。
▲ 电影《别告诉她》主演Awkwafina采访视频的弹幕
至于两大环锁的另一端，自然是UP主们生产的视频内容。「视频+弹幕（包括评论）」，这是B站社区内容最重要的创新产物。而UP主们的「女权习得」究竟如何？若以Lex为首的动漫区/生活区头部男UP主为例，他们在「年轻的可能」与「性别的无知」的博弈场中，额外经受着年少功成的荒诞与轻浮。据业内人士透露，Lex曾开出过110万的刊价，视频制作周期是15-30天；作为对比，老番茄的刊例价在90万元左右。挪用韩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的观点，从数字化社会中获利的UP主们，对他者/她者的感知也将逐渐败退。尤其在性别议题面前，共情的动机免不了塌陷在个人的经济成功当中，「我没什么好反思的」、「你们上纲上线」、「阴阳怪气」等等下意识的反应进一步削弱了反思的空间。由此，老番茄、花少北、Lex、吴织切亚大忽悠、瓶子君、某幻——这一连串的头部男UP主们，下至百万粉丝起步，上至千万不封顶，无一不曾败露在「性别友善」的意识检验之前：02.
在社区内部的趋同与互证中，
窥见B站特色的厌女气质
回到上文所提及的「B站特色厌女主义」的两大环锁：「视频」与「弹幕」。这两样人畜无害的技术形态，在社会的父权大染缸中，自然无法出淤泥而不染。究其典型，B站舞蹈区的社区逻辑或可为一例。任何定位明确的社区必然有天花板。作为B站创站依始便即存在的舞蹈区，这一板块的粉丝阈值早已卡在了领队的舞见们的职业道路上。为了突破这一尴尬的处境，舞见们可以遵循的最直接办法，便是追逐B站在高速发展当口的「大众红利」。又要回到「社会以男权为底色」这一初始前提了：追逐大众红利，简单讲便是投其所好；而女UP主们最方便切入男权基因的方法之一，便是通过视频的载体、经由类似「腿玩年」的弹幕配合，打造出一副「可欲的身体」，呈现给舞蹈区之外的大众流量。这一内容策略并不独属于B站，在抖音、快手上甚至更加泛滥。而B站特色厌女主义，（仍然以舞蹈区为例）则体现于另一类更加隐晦的性别气质：即「大咧」人设在女舞见中的隐性趋势。在直接追逐大众红利之外，另一种流量策略，便是跨区合作，在不与既有粉丝脱钩的前提下，找到另一个能够接纳自己的大流量生态。防道少女团、460系的舞见，便是该策略下的典型产物。▲ 防道少女团，指的是以UP主六道轮回（图中男生）为梗点的舞见团体，由8位成员组成，通过与六道轮回以及相近的生活区男UP主们一起「整活」而出产视频内容。▲ 460组合，指的是视角姬（4；左侧）、六道轮回（6；右侧）、吃素的狮子（0；中间）三位大流量男UP主的组合简称。460系舞见，指包括防道少女团、小仙若、欣小萌、泡芙喵、豆豆子等舞见在内的女UP主群体，经常通过与460的合作在舞蹈区之外投放视频内容。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女舞见们与六道轮回、吃素的狮子、视角姬的合作，是由男UP主引导完成的。在这些视频中，少女们的出境时常是客体化的，她们既需要承担「美少女」的视觉担当，完成「被观赏」的戏份，同时也需要对自己「被观赏」这件事展现出「无知」或「大大咧咧」的表演，以消解弹幕与评论区中浓度不低的「欲望目光」。▲ 视角姬的视频（左）常年由另一位「女助理」协助出境。「换装+近景环拍」是视角姬在视频中惯用的手法。限于B站的审查，这些镜头的尺度越加谨慎，但同样的拍摄方法已经从视角姬的个人Vlog中无缝衔接至460的恰饭视频（右）。品牌方基本不会对这一类主动邀请观众凝视女生的画面表示反对。
在与男UP主合作的过程中，女舞见们仍然无法规避「身体」被消费的设定。当窥视者从隐姓埋名的观众转换为身边的头部男UP主时，女舞见们便不得不对「如何展示自己」进行新的博弈与取舍，而结果往往是：她们必须或多或少地表演出「不在乎被观看」的「大咧」人设。
▲ 图片出自UP主吃素的狮子《我做了一个小仙若的鬼畜 读评论#3》
某种程度上，这一人设实则为男性目光的侵略铺垫了合理的阶梯——没有人明着指出视频中可能涉嫌的性骚扰，一切严肃的讨论在「整活」与「娱乐」的氛围中被稀释，观众们以女舞见们的默许为盾牌，时刻准备着将来自女权主义的质问架空于「上纲上线」的诡辩当中。
这一「大咧」人设的表演在防道少女团合作的视频《摸摸~》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蒙住双眼的漠漠需要在局限的宾馆房间中找到并摸出其他少女分别是谁，全程的摄影则由六道轮回担当。
▲ 防道少女团合作视频《摸摸~》。值得留意的是，「大咧」人设在男性向弹幕与视频的双向催化之下，已然成为了「可欲少女」的标准之一。女UP主吉原悠一的职业发展史或许可以为证，也欢迎伙伴们在评论区留言补充。
对「少女身体」的摆弄、视频中不设限的触摸与视频外可随时暂停、放大、来回拖拉的窥视权，来自女舞见们的主动参与以及「大方」接受——这些内容并非这类视频性别气质的全貌。在B站特色厌女主义的协调下，布满男性欲望的「骚话」、「黑话」通过弹幕的集体显现正常化了这种「欲望目光」。毕竟，如果人人都是lsp（老色痞），那lsp又怎可能是错的那一方？
在没有女权方法为指引的发展道路上，「B站社区」隐匿而危险的厌女主义由此形成：许多男UP主们并未主动地施加恶意于女性，女UP主们也绝非「B站变味」的原因所在，21岁上下的观众们仍然有丰富的女权潜力以待发掘，但毫无性别风险意识的哔哩哔哩，早已将平台自身暴露在社会原有的厌女文化面前，其社区氛围也因此被打满了男性欲望的窟窿眼。
丰厚的资本红利、被污名化的「女权」形象、已然成形的B站特有「lsp黑话」、以及围绕着「兄弟们」组建起来的闭塞圈层，种种因素的集合将盘根在男观众与男UP主们心中的「父权意识」拉扯到内容制作的台前幕后，催动了「社区」这一概念所独有的功能——即「观念的互认与趋同」——以至站在利益顶端的男UP主们与躺在享乐谷底的男观众们螺旋下沉般失去了反思的能力。
▲ 面对众多「不尊重女性」的指责，B站在2月10日发布了这样一则公告。
B站作为平台方，从团队治理，产品策划，到社区服务，每一步的不假反思都在将自家的网络空间让渡给社会既有的厌女设定。
在最新的声明中，B站表示将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但全篇声明未有任何基于女性视角的反省或呼吁，可见B站依然以为曾经曝出过的「共产共妻」策划，以及充斥全站的厌女气质都并非什么「真问题」。
B站特色厌女主义将继续生长下去。毕竟，在一个原已倾塌的性别天平面前，所有自以为的价值中立，都是在为父权文化的抵临与延续填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