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澈:列车计划观察报告
崔付利在他策划的列车行走项目中设置了观察人的角色,我便有幸被安排了两趟的观察工作。原因应该是觉得我是一个在路上的策划人,这种项目对我而言再合适不过。出发之前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与我所组织的项目之间的诸多不同,但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行走本身。崔策在阐释项目的时候表达了列车空间的封闭和项目本身的开放之间形成的一种对比,也强调从熟悉的环境和思维空间中出走,在移动中体验、思考与交流的价值。
列车在成都与西宁之间往返,所以行程的安排也在两地展开,除了列车的路线是既定的,在两地的行程会根据每期艺术家和观察人而随机制定,但大体的形式是关于两地的城市与自然空间的行走、讨论与创作。每期参与的人到达之后,崔策才安排大家一起讨论具体的行程,这很符合今年的语境,因为瘟疫的传播使这一年注定成为不能有计划与目的的一年。5日,我们在成都集合,我在飞去成都的路上也一直在琢磨观察人的工作方式,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身份,观察人会不会就像初中时期的班主任,总是悄悄的出现在教室的后门,犀利的眼神具有控制一切的力量,这种眼神后来我在大学的时候也见到过,那好像是教导处的监督人员,专门窥视我们和老师在课堂上的举动与言语;观察人是不是像一个随行的讨论对象,在过程中与大家沟通、讨论,最后获得一些思考结果,通过文字的方式将整个行程中不可见的东西表达出来;观察人要不要做一些在过程中调节与评判的工作,以自己的意志改变项目的一些方式。但后来我决定还是要回到观察本身,要主动观看与思考,这包含场景、同行者、风景、陌生人、情境等等,不再确定明确的方式。
到成都还是吃了火锅,这顿火锅比往常都有意义,疫情让大家快忘记外面的味道,也快忘记围在一起的感觉,崔策频频讲到和大家好久不见了,也因为这个项目想把大家放在一起聚一聚。这句话温暖且浪漫,而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安排,我们需要同吃同住、乘坐一趟缓慢的列车一起行走,这种感觉就像要把我们拽到昔日的时间中完成这次行程。挺好,我们的文明在加速度的过程中裹挟着我们,越走越快,无限的加速度快把时间取消了,如今的时间也快变成一种死时间、一种无根的时间、一种虚拟的时间。但崔策的酒喝的有点硬,节奏带得快,我踉踉跄跄的跟着。次日,由于我有岷江流域的行走经验,大家选择了跟我走走成都周边的自然环境,我也没有多想,毕竟不要营造一种设定好的氛围,这种在外行走的项目,在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保持一种整体性的状态,再将大家纳入到这种空间中去感受,这与城市中大家喜欢强调个性是截然相反的,在自然中行走,集体变得尤为重要。我走了一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路线,沿着岷江北上了一百五十公里左右,这是这个时间内能够相对轻松往返的地方,也能看到蜀地大山大水的气场。不知道为什么我偏爱岷江中上游这个空间,多次往返也没有厌倦,曾这样写过这一带:“过都江堰之后,两边都是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高山,由于土质疏松和地震的原因,一条条滑坡从山顶延续下来,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冷峻的白色,映衬着汹涌的岷江,透露着险僻又苦难的气息。生命与周围自然环境的连续性,有时是在一种高度紧张对立的状况中延续着,在这条险峻的峡谷中会路过映秀、汶川、叠溪、松潘这些与巨大灾难紧密联系的地方。人与自然最为激烈和直接的冲突,在岷江上游的两岸被整齐地排列着,从这里经过的人都得祈求救赎,并且会不断怀疑生存的意义并理解卑微与苦难。有时也会感觉到其实我们是在沿着一条苦难的河流溯源而上,自然以狞厉的方式映现着苦难的生存史。”我记不得同行中的谁也脱口说了那么一句:“在这条路上走的人都需要祈祷”。过汶川之后我们上了萝卜寨,那是个建在高处的寨子,站在那里能够比较整体的感觉这里的自然空间,也能看到羌人新旧生活的变化。杨义飞对老寨原来庙子附近的一个亭子很有兴趣,在他看来这个亭子正好表达了他对新旧寨子的感受,老寨在地震中坍塌并进行了一定修缮变成了景区,新寨完全放弃了老寨的格局与形态,并且为满足旅游接待杂乱的加建,一切显得极其临时。这个亭子恰恰就是这样,用了一些残破的老木料歪歪斜斜的搭起来,它的存在显得复杂而矛盾。正值周末,晚上留宿在萝卜寨的人挺多,我们的计划也是在此停留一晚,我带大家去了四年前我常住的一家,但遗憾的是他们早已忘记我,这种感觉也很奇特,我对他们一家很了解,他们却把我当成陌生人,四年前初次见面时候的说辞和推销行为,这次又重新来了一遍。不管怎样都挺好,显然儿子和父母分家了,儿媳开始操持着接待我们,两个孩子满地跑了。入夜后新寨成了一个狂欢的乐园,音乐、篝火、烧烤充斥着整个寨子,人和人变得尤为亲近,都像是这个寨子里的村民,不分彼此吃肉喝酒。杨义飞和耶苏带我们去了一个可以看到老寨的农家院里坐着,实在不好意思,就点了一箱啤酒,结果隔壁桌的朋友一直往过端菜送酒,嘻嘻哈哈就和她们喝了很久,期间羌族妇女带着一堆人围火跳舞,几个调皮的大哥跳的张牙舞爪,像山中怪兽,与悬挂在旁边血淋淋的羊头前后呼应,野蛮彪悍还有点魔性。回住处的路上还是被人拉住了吃肉喝酒,豪气而诚恳,这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的开阔与霸气,也是存在英雄的时代的状态,把他们的酒肉喝光吃完后,我们互加了微信。他们的酒不错,第二天我们都起的不晚,尴尬而欣慰的目送走大哥们,我们计划去老寨那边的一个山头做个讨论。路过了一个庙,叫龙王庙,正好这个庙的门开着,我们便进去了,庙子不大院子里有棵老树,看样子庙子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这个庙被新寨包围着,不易被发现,但相对老寨,它在高处并且可以俯视整个老寨。庙里没有龙王,但挤满了各路神仙,在我看来有点杂乱而不体面,似乎对于羌人来讲对天地自然的信仰下显得尴尬多余。文皆的光头上纹着一个WiFi符号,走在山脊上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偷拍了一张照片,他看着峡谷对面的高压线杆说那个高压线可以玩滑索,我努力的表示认可,想象着他不是文皆只是一个信号。
回成都后我们做了一场分享会,见了侠客周斌,也和舒昊喝上了几杯酒,受到了何利平的家宴接待,便风尘仆仆的去赶火车。到车站后就能感受到大浦当代艺术馆为此次项目所做的大量工作,车体内外布满了这次项目的介绍和广告,也为艺术家在车厢中行动提前与乘务人员进行了沟通。列车上的十五个小时在这次项目中显得尤为重要,大家在连日奔波行走中可以安静的停顿下来进行一些思考和调整。这是一趟多民族的列车,可能因为慢和疫情的原因,乘客很少,有艺术家想去创作一些干预性的作品,但因为并没考虑清楚方式而显得略微仓促和冒犯,突发或异常的状态也会显得不够礼貌,毕竟这不是一次严谨的有预谋有策划的干预性创作项目,所以一切也变得生动而丰富。列车在行驶到江油站的时候,因为错过始发站的随行媒体人程艾终于还是几经周折赶上了车,她很勇敢,也坦言需要这次旅行。崔策和程艾最终陪着要全程蒙眼的魏震留在了硬座车厢,我们补了卧铺去睡觉。第二天很早我就醒来了,怕睡过整个行程,从移动中睡着到移动中醒来有点开心,看着窗外的渭水,我决定不再在意大家在做什么,暂时从一个观察人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沉浸一下这个空间,随手也写下了一些感受:“K1058的卧铺车厢只有一对回族人、八个汉人和一个彝族人,列车开到100迈以上车厢就开始抖动,抖得我八块腹肌一直麻麻的,这种与身体有交流的车辆我都喜欢,像开着我的小切诺基在走荒。卖货的列车员散步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得照顾一下生意,啤酒饮料矿泉水整套买,列车员的服装也没变,优雅、温暖,就连厕所、洗漱台、地毯、纱巾窗帘也都变得整洁、合理,甚至还显得有点高级。窗外的渭水很黄,我想象着泾水,路过靛坪大曲的故乡时,居然有点开心。15个小时的行程一下子就过去了,在没有充斥着人和稳定高速的车厢里,体面的时间也走得很快。”
这趟车还是太快了,不够慢,以至于我完全没有体验到慢的状态,毕竟在这个时代慢是一种奢侈。西宁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是一个完全被同质化的城市,与诸多省会差不多,要不是车牌照第一个字写着“青”,我可能以为我在石家庄。这也是一个温柔而理性的城市,和谐、优雅、克制、热情给第一次来西宁的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高元和贾煜来接上我们去了当地一个高级的面馆,青海的羊肉和面都出名,我在北京的青海朋友刘成瑞就表现出了他在吃肉和做面上的天赋和优势,有点嫉妒!调整了一下,当晚做了一场分享会,来了很多西宁的朋友,有点感动,由于四个人分享,时间变得过于局促,草草的收场也埋下了下次交流的可能。但从魏震和李宁欣的分享中还是感受到了他们在一系列的个人生命体验下展开的私密创作,魏震一路都在实验身体与空间的关系,或是蒙眼置身于列车空间,或是全裸于丹霞峡谷和水中,并用绘画表达这种来自于身体的感受。李宁欣大多数时间保持着个人的空间,在适度的距离下拥抱了陌生人。
高元在西宁有个“西宁当代”空间,做过很多驻留项目,很多不错的艺术家都在此驻留和创作过,为大家能够感受青海提供了重要渠道。高元坦言物理空间显得不太重要,来这里的艺术家都是冲着青海的自然地貌,我们请高元给我们推荐了一个路线,准备在接下来的三天两夜用来走走周边的自然地,但真正出去之后随机性和未知性成为实际的状态。杨义飞提议先从坎布拉经过看一下黄河再按推荐的路线行走,大家都没有异议,早有耳闻黄河在青海的清澈,真正到了坎布拉镇的一处高地看黄河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湛蓝清澈震了一下,路线立马被修正为沿着黄河去贵德。天下黄河贵德清,在去往贵德的路上全是山间公路,这是昆仑山的东段,与我在新疆看到的昆仑西段在气质上一致,只是多了一条黄河在其中蜿蜒穿流,这些大河都因昆仑而起,也可以想象到人类的源头了。临着黄河走昆仑在精神上更阔气,索性在车上喝起白酒,也临摹了一下多年前我与刘成瑞在内蒙行走时,他在我小切后座喝草原白的状态。昆仑和天山很像,都是山中有山的形态,变幻多样,应接不暇,经过这种山脉需要努力看,努力记住,再努力回忆。路过一片雅丹的时候以为在庙宇间穿行,一层层的“佛龛”之上挂着经幡盘旋着鹰,文皆、耶苏、魏震、崔付利爬上了一个较矮的山顶,四个人的时候就会有西游的视觉,一只翅膀有白边的鹰在他们更高处的山上盘旋,明显比他们大很多,这种情景下心头很容易涌现出自我的倾覆感和稀释感,人类生命的无穷小与自然循环的浩瀚之间的差距。行走在外自己会被这个世界所充满,需要努力抓住显现的一切: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嗅觉的、味觉的,身体应该不断的处于窥伺中,等待着某物的出现。这个项目毕竟不是在工作室中沉思与想象世界,而是用心、寻觅、追求,让自己沉浸在世界之中,等待着它溢出。我们经过了一个村子,看上去这个村子因寺而建,村子全是女性修行者,他们牵驴驮物,打泥塑像,在这一片山中显得极其完整而合理,人们谦卑谨微与周遭的自然空间和谐有度,连空气都没那么轻浮,这种长期的精神训练能造就一种场域,即使像我们这种临时介入者也会被规训。
在贵德附近的黄河大桥下,我们临河做了第二次交流会,形式散淡而轻松,在我看来这是行走过程中需要的一种思维集结,也是各自思考体会的分享与碰撞,大多数的时候“误会”和“失败”是过程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无预设项目中最值得关注和讨论的话题。散会之后我们钻进了一个丹霞山的峡谷,淡淡的绿色像是撒上去的,与远处的土红形成对比组成了这个峡谷的主要色调,我们沿着峡谷往里散步,山体松散,能感觉一层层的在脱落,地上的泥石流干涸之后留下的裂痕形成壮观的图像,也能看到峡谷在不断被冲积抬高的过程,他们在那里呼喊艺术还重要吗?我心想当然重要,这样表达有没有考虑过艺术的感受,这不就是误会嘛。我爬上了其中一个山,可以沿着山脊走一段,我的体重造成了一些山体的剥落速度,对此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高处能够提供整体的感受,我可以和众山头对视,这些山们古老而当下,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属于他们的时间,他们所有的时间。在这么完整的时间中,人容易忧伤,对比我们在那破碎的时间系统中创造的优越感是多么的卑微。快出峡谷的时候遇到了文皆,他的光头被晒的黝黑黝黑,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庄辉,当然两者黑的原因不同,我急忙把文皆喊住请他立在一片植被里拍了一些照片,发现他头顶的wifi明显有点暗淡。一起到峡谷外的丹霞饭店吃了午饭后,我们沿着黄河去往龙羊峡,路过4000多海拔的地区时杨义飞有点高原反应,我们停在了一个藏民的家里稍作休整,年轻的卓玛端来了酥油茶和牛肉干,杨老师喝完之后缓和了很多,卓玛是度母也是藏民心中的女神,当然也可以救度所有人。透过卓玛看到远处他们的牧场,两个藏族小伙骑着越野摩托从一个斜坡下来,起起伏伏很有气势,像是涂满麝香的野兽,浑身散发着欲望,野兽与人类在这里区分的不那么明显,这是个雄浑、桀骜、呼啸的神话空间。
龙羊峡镇沿着黄河而建,因为大坝,黄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湖,黄河边上的等羊人紧挨着坐在崖头上,丈夫把头埋的很深一声不吭,像个受气的孩子,妻子时而把石子抛起再接住,这是一个有包浆的等待场景,醇厚绵柔,看多了会醉。我们的晚饭很迅速,饭后我准备夜走这个小镇,这是多年行走形成的习惯,小镇的夜晚还是夜晚,一有机会就要体验。耶苏和程艾与我一起,我们最终从镇子走到了湖边,耶苏提议等亮这片水的时候,我有点惊喜,确实我还沉浸在等羊的那对夫妻的情境中,耶苏拿出酒杯,摆上白酒,我点起了一小堆火,身体一下子就沉下来进入了等待的状态。言语丰富之处往往是生活的贫乏之地,像这种场景语言就会显得多余,举杯、看水、望星云,沉思、想象、精神的虚空、大脑的流浪、灵魂的漫游,交流自行呈现。天亮的很快,等待似乎并没有特别实质性的体现,水慢慢亮起来的时候我即兴帮耶苏拍了一张持火的照片,旁边的酒瓶早已空在那,等羊的人和等亮水的人在等待的空间中相逢。
回到西宁后与高元、贾煜、东奴、纯碱、张正等人喝了一顿大酒,东奴是个爱酒之人,身上有高贵的酒气,对酒的理解我也听得入迷,居然喝了很多也没有醉。
十天的行程散落在我的记忆中,经过回忆的删选并用这种流水账的文字串联了起来,算是这次列车计划的一个报告。
2020年6月21日
Independent curator,Born in Handan,1986. He has been engaged in art writing and curating since 2010.Exhibitions: Take A Few Steps Back: from the results to the cause of the reduction, Strolling along the Discernible Min Jiang, Wild-lands,Location:Yan shan Mountain and several long-term inventional projects about non-urban space, has also curated a number of solo exhibitions and group exhibitions.Now lives in Bei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