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或不成为妈妈,我的生活皆多了一层悲喜 | 随机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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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波动聊过许多期亲密关系与母职沉重,也在文学或理论的抽象层面上探讨过成为母亲意味着什么。在本周和雅培合作的节目中,我们尝试与社会学学者沈洋更近距离也更细致地探讨她成为一个妈妈的选择以及生活,从怀孕到哺乳,从育儿到鸡娃,到底为什么,究竟怎么办。
读到这一期随机信箱的来信,我们被这些文字带出了自己的人生经验,看到了更多更具体的人生。又因为把自己写进了书信,我们看到的不仅有“怎么活”,来信者在描述生活、讲述故事的同时,也深刻地思考、反省、警惕或犹疑。她们是婚姻遭遇危机、在自己与孩子之间找到联结的妈妈,是历经波折试管诞下双胞胎而警惕过度牺牲的妈妈,是看到了为母艰辛与男性失责依然选择婚育的妈妈,是生活顺遂条件不错、自己的妈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生育的女性。最后一封信来自一位离异家庭的男孩,他将妈妈与自己的关系比作海与礁石,“卷起她的,是孤寂,是害怕,是想寻一个依靠,想得到一次幸福,是怕被人看不起,是怕不能把我抚养成人,她被那些无形的东西摆布,以一种不受她控制的方式向我表达。”而当他对母亲的理解从“因为你是母亲,所以你应该.....”变成“因为你是人,所以你可能会......”,已无所谓谅解,一切似乎都这样疏解开了。
再次感谢所有人的来信,也期待在下周二在上海与大家见面。
人生修行曲折漫长,我不后悔成为她的妈妈
随老师们:
你们好!很开心能与你们通信,分享我的故事。这既是一次投稿,也是一次回顾,回望近5年来体会的酸甜苦辣。
我刚一结婚就准备好了要小孩,因为我一直很想做妈妈,理由就是:我想和孩子一起成长。当然,现在回想,主要是因为我对养育孩子这件事了解得还不够充分,对整个社会鸡娃趋势的了解几乎为零,无知让我勇敢。怀孕生产的一路都很顺利,我对此一直非常感恩。女儿出生的头三年是我父母帮忙带大的,因为他们的无私付出,我可以放心地去工作、去健身、去休息,虽然我们原本非常和谐的原生家庭因为育儿产生了很多矛盾,我和妈妈的关系中很多深层的痂被翻开,但我依然满心感恩,也会想,正因为这段隔代哺育的时光,我们的关系得以重塑和重生,一些潜藏许久的问题,借此机会得到了解决,反而让我们更亲密了。
最幸福的时候也许就是9个月悠长的产假和亲喂的时光,如果不是因为出差,我可能会坚持母乳喂养到她三岁。女儿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比起她长大以后种种养育的困境,看起来要简单一些,虽然会遇到她胀气、湿疹、分离焦虑等一些问题,但是基本上可以从书里找到答案或者寻求直接的帮助;孩子越长越大,许多问题就变得没有固定答案了,或者说,答案只有你自己去探索、去根据孩子的情况仔细分析而得出,她的心理健康逐渐变得更为重要,作为母亲,我能更清楚地感受到我的生命照见她的生命带来的联结感和力量感。
从她三岁以来,我因工作离开了所在的城市,独自工作和生活,而此前已显露端倪的婚姻裂隙,也在此期间愈发变大,我的婚姻无可挽回了。因为种种原因,我们现在还维系着婚姻关系,但孩子的爸爸几乎不承担育儿的任何责任了,我的丧偶育儿度是百分之百的。这期间又赶上疫情,我开始了边居家工作边独自照顾孩子的生活,尽两年来几乎没有外出吃过饭、出过远门,家务和孩子的教育都是我一个人负责,天知道每天连续带娃17个小时、做了上千顿饭、夜里孩子睡下还要拼命工作是什么感觉。
除此之外,我还要应对婚姻的种种问题,从一开始的恐惧、彷徨、犹豫,到如今下定决心,我只能成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师和婚姻咨询师。我一度感觉自己很难支撑下去,甚至对孩子的教育都提不起兴致(疫情严重孩子没有学可上的时候我要给她安排好学习生活)。直到某一天,我的情绪糟糕到无以复加,我恍然醒悟,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萎靡下去,为了孩子,我必须振作起来。后来,我遇到一门育儿课,又借此机缘遇到了另一些育儿课和社群,学习逐渐让我站了起来,带我走出了伤痛,让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疗愈自己、疗愈孩子。
只是,在某些悄无声息的夜晚,我会悄无声息地流泪,我会困惑,我究竟是谁。母职似乎让我失去了自我,我的喜怒哀乐,都好像围绕着这个孩子,我自己的生活已经毫无波澜,我找不到除了育儿之外更能让我为之热血和奋斗的事。我还年轻,才刚刚30多岁,难道就要一路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吗?有时我甚至想,这个孩子就像海绵,不断地吸取我生命的能量、我的智慧、我的青春,我真的是用精血在供养另外一个生命吗?这当然不是我育儿的初衷,除了上育儿课自我成长,我还需要更多的成长和独立空间。我女儿眼里的妈妈,绝不应该是一个榨干自己、无私奉献的妈妈,而应该是一个有趣的、生命力旺盛的、独立的灵魂。
你问我,做了妈妈后悔吗?也许有许多个体力不支、心力憔悴的瞬间,是的。但是人生的修行曲折漫长,我当然不后悔成为她的妈妈,因为这是独属于我的修行之路,我们还要手挽着手一起坚定地走下去,不管风景是什么、还有多少苦,都不会松开手、不会停下来。
谢谢你们,让我思考母职,让我得到力量。
一个随波但不逐流的妈妈
2021年5月15日
为人妻母有其快乐,但我想和生活保持一点点距离
之琪、建国、适野:
三位晚上好,早就想给你们写封信说说我对你们这档播客的感受,主要是表示我的感谢,却一直被各自生活琐事裹挟,每天都在淹没在日常生活里面,静不下心来用文字表达自己,今天看到了你们的征信信息,觉得时候到了,作为一个经历了结婚生子,对自己的生活有审视、有反思、有困惑和痛苦的妈妈,很想和你们——我很喜欢却一直素未谋面的人——分享这些感受,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谢谢你们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让我可以表达自己。
我是经过哥哥的推荐,在去年疫情期间和三位的播客结缘的。我不知道怎样精准描述我的感受——每次听完,我都要独自沉浸一小会才去干别的事情,即便一转身就是千疮百孔的生活,但是你们的声音和话语经流过我的身体和心灵,我觉得自己更加无惧眼前的生活了。记得前几个月我在朋友圈转发了你们的一期节目,当时即兴想了一句话附上:Enlightenment and Reflection. 这是我个人对你们节目的直接感受,你们看待问题的角度、视野、教育背景、共情能力、良知等让我折服,同是女性,我还年长你们很多岁,真的自叹不如,但是有幸能听到这样的节目,年龄不是障碍,可能对我而言甚至是帮助,因为有了生活阅历和知识的积累才能有较深的联结和感同身受。
啰嗦了这么久言归正传,聊聊婚姻,孩子和性别的那些事。我是一个三线城市的双胞胎男孩妈妈,结婚多年来一直被生育问题困扰,总是不能顺利怀孕,经历了宫外孕一系列波折后,终于在35岁那年通过现代科技手段试管婴儿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孩子们今年已经6岁,活泼好动,调皮捣蛋。现在回想起这些年围绕生育产生的各种问题和困扰甚至痛苦,不是简单的后不后悔的答案,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还会不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会不会选择结婚,会不会选择现在的伴侣,会不会去做试管……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当初,我应该不会结婚生子,可能会有同居男友或者一个人过。当初的选择主要是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和自身的局限性所趋,那时我的自我意识还没有觉醒,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很清晰的判断,说得直白点就是开窍太晚。并不是现在的伴侣特别不靠谱,也不是对男人有偏见,而是觉得婚姻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是多维度的剥削,这个词可能用得不太恰当,暂且先用着吧。从婚姻到育儿,是女人一步步失去自我、自我分裂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不乏欢乐和乐趣,也有为人妻母的归属感和成就感,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和自我价值的探索和实现相比,我选择后者。我更看重作为完整独立的个体自我价值的实现,不一定非要通过婚姻和育儿才能体验所谓完整的生活,每个人的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值得被尊重。我不排斥亲密关系,甚至很渴望,但是很警惕牺牲过多的自我去换取,我时常对生活妥协,但是也不断挣扎着争取一点点权利。我想和自己的生活保持一点点距离。
我爱孩子,但是更爱自己,无私奉献和天然母性没法在我这里得以全部实现。我对孩子的养育不是无微不至的,比较粗,也不认为我们彼此需要太过黏糊的关系。从孩子刚出生就有育儿嫂帮忙,外加外公外婆奶奶轮流帮忙,所以在时间、体力和精力方面确实让我没有心力憔悴,还有空间留给自己。所以除了本职工作以外,我又找了一份兼职,周末上班,我热爱工作,觉得自己在工作里面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要多于在家庭生活里面得到的。
听了你们和沈洋老师的对话,我确实觉得妈妈和育儿嫂之间,以及夫妻双方,夫妻与自己的父母和对方的父母之间关系很复杂,存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有社会大环境的原因也有本身性格和原生家庭的影响,我的直观感受是,既然要借助外力的帮助,不管是育儿嫂还是父母,就要承受和面对来自外力的负面东西,因为这些外力来自人,不是高科技,只要是人就有情绪,就会有冲突和矛盾,所以借助外力也是双刃剑。
感觉话还没说话,夜已深,我有点困乏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应该还有机会和三位交流,晚安,祝好。
咖啡妈
2021.5.14
“这么好的‘未来爸妈’,为什么不生孩子?”
三位主播好,
从剩余价值时期听你们和辽京老师聊“孩子睡着后、妈妈写作时”的文学抵抗,和舒萌聊冻卵与代孕,到随机波动时期再度与辽京老师聊母职,和海淀妈妈聊鸡娃,再到最近这期与沈洋老师的对谈,每期我都重复听,重复焦虑,重复迷茫,重复地想不出答案。
结婚三年多了,我和先生都没有做好生娃的准备,甚至带着些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对自己能否做好一个妈妈缺乏信心,近些年一连串的公共事件更是雪上加霜,连带着对社会的巨大失望,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适合新生命的孕育与成长。
我是个极度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为另一个生命(哪怕是自己的孩子)放弃和让渡自己的权利与自由。
再加上,我的童年一半生活在噩梦里,经历过家庭暴力、父母离异,一个内心都还有些破碎的自己,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妈妈?以及,在母亲的“放养式”教育中长大、对“鸡娃”行为无比反感的我,又怎能保证不向环境和压力屈服,变成一个可怕的母亲呢?
好在,我们的婚姻里,先生一直尊重我的选择,加上他自己对于养育后代这件事也充满着怀疑与警惕,无论婆婆怎么暗示,他都不为所动,也不会把压力转移到我的身上。但好笑的是,我自己的亲妈却成了那个一直在催生的人。无奈的是,她催生的理由和很多其他妈妈不一样,让我更加难以反驳。
我妈当了二十多年的律师,如今已经是一个大律所的主任。我做国际会议的口译,比起同龄人收入已经算高,但我妈的年收入可能是我的好几倍。家里还有个优秀的弟弟,所以总结起来,虽然经历过一段失败婚姻,但她早已逆风翻盘,成了儿女双全、事业成功、生活顺遂的女强人。
在和我聊天时,妈妈总说,我和弟弟给她带来的欢乐与幸福,是工作上的成就难以比拟的,而且,我们的存在也完全没有妨碍她事业的成功。所以不管我如何在乎自己的事业和个人生活,孩子依然可以生,绝对不会妨碍我升级打怪、追求梦想,活得潇洒精彩。
她用来劝说我的另一个论调,是小孩非常好养活,“吃空气都能长大”。她忙着拼事业,小时候不怎么管我,把我丢在大院里吃百家饭长大,也还是养出了“别人家的女儿”;如今在读初二的弟弟也不怎么需要她操心,照样每次考年级前列——这种“中彩票式”的特殊育儿经历,在她眼里,成了放之四海皆准的普遍性经验。
她还认为,我和先生都是自由职业者,工作时间相对灵活,如果真要做父母,能够给孩子足够的陪伴,也能提供不错的经济条件。面对我们的自我怀疑,她反驳说:你们既然有警惕、有反思,证明你们已经超过了大多数稀里糊涂养了娃的父母,这么好的“未来爸妈”,为什么不生孩子?
清明期间回家,妈妈和我彻夜长谈,五六个小时下来,聊到两个人抱头痛哭。她说,担心我以后垂垂老矣,病床前连个可以照顾和陪伴我的人都没有;又说,也许等到我过了适育年龄,真的会因为没生孩子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最终,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我只答应回了上海会好好考虑,但关于母职和育儿的焦虑,片刻都无法停息。
也许这次的活动并不会给我答案,或者说,我根本无法向外界寻求任何解答,但这次……是你们啊,陪着我无数个夜晚,烧过无数顿饭,陪我出差几乎走遍整个中国的你们,无数次让我跟着大笑、跟着流泪的你们啊。想坐到“附近”,在其他随机波友的陪伴下,看看你们的样子,听听你们的声音。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小聚,应该会特别治愈吧。
说了这么多混乱的话,谢谢你们读到这里。真的很希望能见到你们。祝好。
育儿责任全压在女性身上,我却做出了和她们一样的选择
小外甥女快两岁了,她出生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心想的只是这个孩子将会给姐姐带来的压力和重担,满月的时候见到她也没有对于小生命的欣喜,那时候对她的感情不如对我的猫深。
再次见面是疫情期间,姐姐带着七个月的她被困在家里过年,我看着姐姐在日复一日的哺乳和屎尿屁中心力交瘁却异常痛快接受着母亲这个身份,既无奈又生气。姐姐生孩子之后体质发生改变,冬天沾了凉水小臂就会起疹子,那天不管不顾给孩子涮洗衣服的时候我很生气,告诉她,“我不想做的事情你也有权利不做,不要因为自己是母亲就说服自己去付出这么多。”说着说着我哭了,姐姐却笑了,她其实不明白我为什么哭,她只是做着我妈妈做过的事情,做着大家告诉她她该做的事情。
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办法迁怒小外甥女了,我没办法说都是因为她姐姐才这么累,我慢慢感受到小外甥女是作为一个人降生在这世界上。她是一个特别特别敏感的孩子,她能察觉我的笑是真开心还是假笑,每次大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她立刻安静下来,特别紧张地去观察环境,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知道如何讨人欢心,就这么长到一岁半,话都还不会说,但很擅长辨别出来家里的氛围,大人们关系紧张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坐着,不敢吭声不敢闹,等着气氛缓和一点,就做大人们教的表情和动作,努力表演让大人开心,特别会看人眼色来讨好人,每次看了都觉得心疼。
她七个月多的时候,我姐要赶着回去工作,可住的小区就出现一例病例,只能把小外甥女留在家里由我和爸妈照顾,我每晚戴着我姐同款眼镜假装我姐来哄她睡觉,常常折腾完到十一二点她睡着,我才能歇两个小时,然后起来给她烫奶粉,那段时间里我常常一边刷新闻一边焦虑,这世界越变越坏,可她还一点都不知道。她要在十八线小城市的保守家庭里长大,又这么敏感、这么习惯讨好别人,到底要受多少伤害才能长大呢?我曾经遭遇过的伤害,她大概率都是要经历一遍的,姐姐会希望她长成乖巧听话、文静可爱的孩子,那她会不会像姐姐承袭妈妈价值观那样,也长成姐姐这样把女儿、妻子、母亲这些身份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呢?
然后我意识到,如果这是我的孩子,我可能也会一步步让自己变成一个妈妈,让自己在水管都冻裂的冬天里去洗她的小衣服,跟我姐的区别可能在于我会一边骂脏话一边洗。
在我们家、姐姐公婆家以及姐姐的三人小家里,育儿责任通通压在女性身上,小外甥女都能明显感觉到女性照顾自己更靠谱,有得选的情况下都不给家里的男性抱,男人们就说“你看,她根本不要我”。明明我已经知道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育儿意识,一直在逃避家庭责任,我还是无力改变现状,甚至因为不想继续吵架而放弃戳破现实,我还是做了和妈妈、姐姐一样的选择,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是会改变的人。
而我能做的,就只是在以后可能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候,就尽可能减少这种不幸。可看看身边同龄人,又觉得单身或许是尽可能减少不幸最好的办法。
PS:为什么快两岁还不会说话,因为爷爷奶奶听说女孩说话晚比较好,一直不怎么教说话,唯二会喊的爸妈是七个多月我教会的。其实她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不”,但是后来没有人跟她重复互动她就忘记了。
母亲就是海浪,我是岸边的石头
适野、之琪你们好:
我是一位96年出生的男生,两岁时父母离婚,前不久母亲节,我以我的视角,写了一篇文章,讲述母亲养育我的过程,以及我和她的撕扯与和解。后来我才知道,在母亲成为母亲之前,她是一个“人”,在成为母亲之后,她也是一个“人”。当我对母亲的理解从“因为你是母亲,所以你应该.....”变成“因为你是人,所以你可能会......”,一切就都疏解开了。
以下是正文,感谢两位在百忙中抽空阅读,谢谢:
每次谈起离婚的原因,他总说:“她在和我结婚之前,还和另一个男的扯不清,结婚后来到我们家,你奶奶端饭给她,饭碗都被她甩地上,顿顿想下馆子,你让我怎么能忍?”
谈起在法院的那天,他说:“你妈带着她朋友去闹,非要让判给她,我写了封信,缝在你棉衣里,不过估计你也看不到。”他的话,历来我都不愿信,旁人和我说:“听你爸说,你去市里的高中,是他的关系。”我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恶心。
但小时候,母亲的梳妆台上,玻璃与木板的夹缝中,一直放着一个男人的照片,穿着雪白的西服,坐在照相馆铺设的风景画前,面容和画一样平静,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年前,他就去世了。
母亲做过很多生意,开过早餐店,卖小锅米线,用剁肉的菜刀指着我骂,赶集摆过摊,卖草帽雨伞,总把我锁在家里,后来有了店铺,街坊四邻总能听到我的哭声,她吼一声,我就打一个冷颤。“憨狗日的”“臭杂种”“弱智猪”......从小我就习惯了她对我的形容。
她总声嘶力竭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凭我的条件,我过的比现在好一千一万倍,你要争气啊”,“你知不知道,女人带了女儿还好,带了儿子就是带了个拖油瓶,男人不会要的,我是为了你啊”。一双浑浊的眼睛像快要燃尽的烛火。
小时候,一个人放学的路上,我总会问自己,她到底爱不爱我。我能举无数个她不爱我的例子,她总在我脸上吐口水,总把我抽得浑身紫痕,总用吼叫的方式跟我说话......也能举无数个她爱我的例子,她总是早起给我做早餐,她没让我干过什么家务,带病上课的时候她会跑到学校给我送药......正面例子与反面例子互相冲撞,最终抵消,我对打骂变得麻木,甚至都不想哭不想叫,也对她的关心变得麻木,没有感动。
她从未带我去过动物园或者游乐场,小姨和叔叔总带我去,小时候我很胖,叔叔也很胖,在游乐场,在餐馆,服务员偶尔会客套地问:“这是你俩儿子吧,福气真好。”这样的话总会勾起我的想象,如果我真的是小姨和叔叔的儿子,该有多好。
我上初中后,她总是在关店后去KTV唱歌,去餐馆喝酒,她学会了抽烟,或者她可能一直都会。后来我才知道,她与当地一个混混头子好上了,混混头子有妻女,不久,她被那对母女打伤,在床上躺了很久。
那段时间,我做完作业,在外公外婆家吃完饭,天黑了,就走到店铺门口,蹲在阶梯上等她,一边等,一边在积灰的卷帘门上用手指头画画,一边等,一边抬头看看星星,街上总有一对对父母牵着孩子走过,说着笑着,母亲揉揉孩子的头,父亲双手抱起孩子扛在肩上,我看着他们走过,总会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左右张望,害怕她从不远处的路口突然转出,被她看到。
再后来,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男人很高,浓厚的东北口音,不知道做什么工作,他们相处了很久,有一天她问我:“你喜欢他吗?”我说:“他喜欢你就行。”我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这样的角色相处,有没有,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男人住了下来,不久,母亲的肚子渐渐有了形状,那期间,男人很照顾母亲,旁人投来的眼色,她从不在意,她好像一只一直在飞的鸟,找到了可以歇脚的树,一条被冲到岸边的鱼,重新被带回水里。
弟弟出生后不久,男人被抓到了监狱,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那天晚上,母亲抱着熟睡的他,问我:“我要不要留下他?还是把他送给他姑妈?”我没有犹豫:“送走吧,你还有精力养他吗?他以后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呢。”我再三劝服,她选择了留下,说再怎么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肉。
那之后,我以为她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但她没有,眉眼间的堆积的戾气好像散开了,化作一种认命后的平淡,还是原来的五官,却像换了一张脸,像一树枯枝长出了绿叶。
多年前,我唯一一次向她控诉,浑身颤抖,她瘫坐在地上,不停地用双手砸向水泥地,大张着嘴:“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怪异地扭动着,口水顺着嘴边流下,好像原本涨鼓的气球突然松开了气口,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没有方向地往四周撞去。
我看着她,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紫,周围的空气红辣辣烧着,“你哭什么?受委屈的是你吗?被打被骂被吐口水在脸上的是你吗?”我满脸是泪,我想指着她问,指着她的脸问,但我手一直在抖,抬不起,也伸不出。她往后一倒,被邻居连抬带拖,拉了出去。
后来,我终于知道,有一种愤怒,是疲惫的愤怒,裹胁着无力和无奈,就像风暴里的海浪,一层一层被卷起,汹涌狠辣,但那不是它自愿的。母亲就是海浪,我是岸边的石头,卷起她的,是孤寂,是害怕,是想寻一个依靠,想得到一次幸福,是怕被人看不起,是怕不能把我抚养成人,她被那些无形的东西摆布,以一种不受她控制的方式向我表达。
在她当时的境况里,她没有多余的选择,也没有人告诉她要如何选择,我们互相撕扯。
她与那个混混头子相好时,带我去过几次KTV,她爱唱一首梅艳芳的《女人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暖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爱过知情重 ,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后来,她不怎么唱了,也不怎么听了。
二十多年过去,已无所谓原不原谅,前不久听播客,讲到小说总在追问一个永恒的命题:“什么是人,以及人可以是什么”。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人,当我对母亲的理解,从“因为你是母亲,所以你应该.....”变成“因为你是人,所以你可能会......”,一切就都疏解开了。
1996年10月的一天,她在医院冒死生下我,后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依靠,如今,我成了她的依靠,襁褓中的弟弟已经11岁,我在北京,他在家里陪着母亲,我们是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