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情人》(7~9)：“伟大友谊”理论

（接上文）

7.三见与多见

十五队的队医“破鞋”陈清扬大白天跑到十四队那名声很差的放牛汉王二的屋子里待了大半天后满脸通红地走了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终于都知道了，原来“破鞋”找的野汉子就是王二啊！那就对上号了！原来如此！果然如此！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啊！

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正盛的那些天，王二对此却是毫无知觉，他每天独来独往地除了上山放牛就是在家里面挺尸睡觉，只听得见山上的风声而听不见人间的风声，也没人跑来告诉他——前面说了，他人缘不好。但陈清扬就不一样了，十五队医务室里每天人来人往，人们都用色眯眯的眼神和口气对她说，原来你找的那个野男人就是王二啊？！

于是陈清扬忍不住又一次下了山，第三次见到了王二，和王二商量怎么向大家证明这些传言是假的。

这次王二连翻白眼的思考都没有，就直接给陈清扬说，你看，我再给你举一反三一下：你要证明咱俩之间的清白，根据我发现的“终极证据”定理来推一下，不能说别人没有咱俩偷情的证据就能证明咱们是清白的，而是要证明1）你是处女从来没做过爱、2）我是阉人没有性交能力这两条中的任意一条，然而这任意一条都不能成立，你是人妻不是处女，而我，我这胯下一尺多长的家伙就摆在这里，说我没有性交能力也没人信啊，所以既然这两项都不能成立，那咱俩就肯定是在搞破鞋了啊。

听了这话，陈清扬又一次满脸通红，既羞又气。她很火大，但也无力辩解，心底里觉得王二说的有理，能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既然都接受“破鞋”这个称号了，那和谁搞的破鞋还重要吗？王二这个人，长的虽然丑还有点凶，但似乎并不坏，而且思路很清晰，说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自己对他并不讨厌，既然我们只是因为聊了一次天就被人说成是在搞破鞋，那我就和他多聊几次天，去他妈的！

于是陈清扬开始每天下班后都下山跑到王二放牛住的水泵房里聊天，她不在乎破鞋不破鞋的事了，她反而觉得这是她抗议破鞋谣言的必要。另外其实她更在乎的是，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的人，这个人给她讲的很多东西，虽然不中听，但似乎更能解释现实，更能帮她理解眼前的怪诞生活，让她这个受过多年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受益匪浅。

比如她说自己在每件事情上都是清白无辜的，无论是从上海医院下放到农场，还是从农场医院下放到十五队，以及被人叫成破鞋这些事情上。然而王二却说认为自己清白无辜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因为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做，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这些歪理虽然有悖自己的理念，但似乎蛮有点道理，也更能解释自己的遭遇和眼前的所见，于是她能听进去，虽然她从不附和。

于是每天晚上，陈清扬和王二就像魏晋时期的名士们一样，对面清谈，坐而论道。那时刚入云南的旱季，屋外刮着白色的风，刮得水泵房的屋顶哗哗地响。屋内灯火通明，外面是银灰色的一片。

队里的人们都知道了陈清扬天天往王二那里跑，于是大概也有人常常趴水泵房的门缝想看看他们俩在里面到底在怎么搞破鞋。然而看来看去也只看到屋里的汽灯亮如白昼，两人在那里只是清谈论道，越看越像两个正人君子一样，于是看得寡淡无味。

那天聊完，王二说，明天你来，我请你吃鱼，咱们再倾心夜谈，我有鱼，有故事，你人来就行。陈清扬问，明天为什么要请我吃鱼。王二说，明天我生日，要有点仪式感。

8.“伟大友谊”理论

王二出生于1950年的秋天，比共和国小一岁，差一点就是共和国同龄人，不过如果从他被孕育时开始算，他就是真正的共和国同龄人了：从他最初分别是精子和卵子的时候就是新中国的精子和卵子了，是真正由新中国孕育出的新青年——是由新中国的精子和新中国的卵子孕育出的新中国的新青年。在他幼年时期，就有无数的人给他说过：你们这一代啊，生在一个神圣的新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多么光荣！等等。

比他大五岁的陈清扬可以说是旧社会的人了，属于被解放的那一批人。陈清扬出生在抗日战争结束、解放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于是陈清扬小的时候遭遇过家庭巨变，至今她仍然记得四五岁时的那个冬日，偌大的家中突然空无一人，她一个人奋力爬到院门的门槛上，哭了又哭，总是哭不醒——这就是现实与梦境的区别——这成了她后来常常忆起的情景。可以说，她的童年比起王二的童年，经历了更多的担惊受怕，以及更多的困惑不解。

相对而言，王二的童年就幸福多了，虽然常常受到自己那教授父亲鸡毛掸子的鞭挞，但他那协和医院的母亲对他总是疼爱有加，不介意他长得丑不听话，喜欢他的少年才气鬼点子多，常常忍不住把他那张小丑脸抱在怀里狂吻。另外他从小就有许由、线条等一帮矿院子弟的狐朋狗友狼狈为奸飞檐走壁抛砖打瓦，所以不孤单。

然而到云南农场插队后的王二还是渐渐地感到孤单了：虽然他是一个乐于交朋友的人，在这里却交不到什么朋友。偶尔和另一个北京知青罗小四在一起玩，比如借罗小四的气枪打打耗子，但罗小四也算不上能和他交心的朋友。然而尽管罗小四算不上能交心的朋友，但王二也没有把罗小四用气枪打瞎了队长家母狗左眼的事揭发出来。尽管罗小四用气枪打瞎队长家母狗左眼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证人证据都有，但他没有揭发。即使到后来队长指责说是他打瞎的从而处处给他穿小鞋，他也没有揭发。他宁愿春天里撅着一米九的大个子插秧插到腰痛难忍、秋天里一个人出去放牛吃不上热饭也没有揭发，可见他是一个多么讲义气的人。

然而极讲义气的王二在这里却实在交不到什么朋友，相反名声很差。当然后来他也交到了一些朋友，比如马帮的流浪汉们、阿仓族的铁匠们、山上的老景颇们都还蛮喜欢他，王二在他们那里大受欢迎，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在农场，能算得上是王二的朋友的，只有那些放牛时的牛、喂猪时的猪、躺在地上极目所见到的白云和那插秧时手中的秧苗了。

所以当王二发现陈清扬可能能成为自己真朋友的时候，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就像在茫茫沙漠里徒步的人遇见了一处绿洲，就像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人遇到了一条帆船。

于是王二邀请他唯一的朋友陈清扬与他共度他的21岁生日。

为了这生日的仪式感，王二特意给好朋友陈清扬准备了两个礼物：鱼和故事。

鱼就在水泵房门外不远处的小河汊里，只不过要捉上来。王二采用戽鱼的方法捉鱼。戽鱼怎么戽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说一个成语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了：竭泽而渔。所谓戽鱼，就是在小河汊的上游打个坝截流，等戽干下游的水，那些鱼就搁浅在泥地里了，翻着身子在泥地里蹦跶，直接抓回去吃就是了。于是生日当天的一大早，王二把牛放出去后就开始砍草皮筑坝，忙了一上午终于把坝筑好了。然后他就去看牛去了——其实是去睡觉去了——准备等下午水戽干了后再过来取鱼。他忙忙碌碌干这些活时还有两个小帮手，景颇族小孩勒农和勒都，他们也在山上放牛，不过放的是寨子里的牛不是农场的牛。王二和他俩关系也不错，答应他们戽到的鱼三个人都有份。

而王二给好朋友陈清扬准备的故事，则是一组以“伟大友谊”为主题的故事，以及基于这组故事的“伟大友谊”理论。在王二看来，他所发现的“伟大友谊”理论可以与他所发现的“终极证据”定理相提并论，这两个重要理论与他后来所发现的“虚伪论”，可以并称为“王二三论”，是他在年轻时完成的重要理论发现和学术贡献。后来他还把“王二三论”中的“虚伪论”写成了论文，被友人激赏，差一点就在哲学期刊上正式发表了。至于“终极证据”和“伟大友谊”这两大理论，王二虽然没有把它们整理写成论文，但他已经把它们熟练地运用到生活实践中了，用以解释自己的生活和指导自己的生活，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具有很好的现实意义。

在此之前，王二曾经用自己的“终极证据”定理帮陈清扬解决了生活中的困惑，帮她想通了被叫破鞋的问题，现在他计划要用“伟大友谊”理论进一步深化发展他与陈清扬的友谊。

他的“伟大友谊”理论以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中的水浒故事开头：水浒里的那些豪杰好汉们，杀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饭，但是一听到及时雨宋江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即使像黑旋风李逵那么混不吝的角色，但只要宋江哥哥的一句话，立即服服帖帖，这是为什么？是他打不过宋江吗？当然不是，他一拳下去能把及时雨打得趴到地上半天起不来，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义气啊！义气就是江湖好汉中的伟大友谊啊！你我现在身处凶险江湖，我王二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违背的就是义气，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边。这就是我的伟大友谊，这伟大友谊你要不要？

如果陈清扬一时不为所动，王二接下来准备再讲一个外国故事，以佐证“伟大友谊”在人类世界中的普适性，以及人在伟大友谊中所展现出来的人性光辉。这是他小时候从拉·封丹的书里看来的一个故事：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听到门外友人深夜来访，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左手执钱袋，右手执剑，对他来访的朋友说，‘朋友，你深夜来访，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儿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是清夜无聊，这儿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这是什么，这就是伟大友谊啊！不问你为什么，只问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这是多么纯粹而崇高的友谊啊。我这里也有这样的伟大友谊，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如果陈清扬还是不为所动，王二还有第三个故事，要讲出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来感化她了：以前在北京，我是有过这样的友谊的，比如我的好朋友许由，我们从小一起闯荡江湖，说出手时就出手，出手必见红，同进退，共荣辱，后来虽然我们一起玩造炸药不小心把他的脸炸得毁容了他也没记恨过我，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再比如我的好朋友线条，17岁的时候我想知道男人女人身体的不同，于是她就把胸给我看，我就把小和尚给她看，虽然从此以后她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但我们也由此签订了一生的伟大友谊。现在在这偏僻的云南农场，我这伟大友谊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依托的对象，现在这伟大友谊就在我手心里面，我愿意把它赠送给你，你到底是要啊还是要啊？

如果这三重故事都讲完了，并且陈清扬也吃完了他的鱼，却还是不为所动，那就说明她是一个不懂交情的人，不值得深交。

9.鱼与故事

结果王二的三重故事没有讲完，只讲到了第一重，只讲到了水浒好汉那里，陈清扬就已经大为感动，当即表示：你这伟大友谊我要了！而且还表态说会以更伟大的友谊来回报他，哪怕他是个卑鄙小人流氓土匪也不会背叛。

而且陈清扬连他许诺的鱼都没有吃到，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他了，可见陈清扬是一个多么爽快的女子。

当然也不只因为她是一个爽快的人，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也是一个正在渴望友谊的人。在这个妻子揭发丈夫、子女检举父母、学生构陷老师的“他人即地狱”的时代，友谊早已成为稀缺产品，其稀缺程度甚至比食物的稀缺还要严重，所以当一个渴望友谊这种稀缺产品的人面对这种“伟大友谊”的诱惑，当然是毫无抵抗力的。

至于陈清扬没有吃到王二的鱼，是因为王二用来戽鱼的坝塌了，坝塌的时候王二正在草地上睡觉，醒来后又躺在地上看了半天云，才想起要去戽鱼现场取鱼去。到了现场发现坝已经塌了，好不容易戽出来的水又流了回去，计划中的竭泽而渔没有竭成，全泡了汤。

王二抓住看坝的勒农和勒都两个小孩大骂了一顿，勒都抱怨说是因为勒农坐在坝子上把坝坐塌了，勒农说是因为王二打的不牢才塌的，三个人争执不休，闹得不可开交，差点打成了一片。反正不管怎样，鱼是吃不上了，把勒农打一顿也没用，于是王二就没有打他。

其实他下午应该早点过来，说不定还能补救一下，不至于坝塌水流鱼泡汤。然而下午他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后又看云看得入了迷，忘了时间。云南旱季下午的云，浩浩荡荡很好看，尤其到了黄昏时分，天色微微向晚，天上的云一半沉入了黑暗不见踪影，一半浮在阳光中煜煜生辉，恍惚间王二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天上的云，半明半暗，随风涌动，自由自在。

王二放牛的地方在河边的山坡上，在这极荒僻的地方，四野无人，万籁无声，王二当时脱得精光，盖着几片芭蕉叶睡着了。醒来时芭蕉叶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牛吃了。他爬起来看牛，看到了两种公牛：一种是被阉过的公牛，一种是没有被阉过的公牛。被阉过的公牛都很听话，在河边安安静静地吃草，吃完草就安安静静地卧着，像入了定的老僧一样不为外界所动，吃饱喝足便睡觉，不再有什么牛生追求；没有被阉过的公牛一个个生猛异常，活泼好动，吃饱喝足后动不动就相互斗架争胜，好像是为了抢母牛，斗架的时候一个个阴囊紧缩、阳具直挺，表现出了极强烈极旺盛的生命力。

那些没阉过的公牛都是当地寨子里的牛，是勒都和勒农放的牛，没有被人工阉割所以都具有作为公牛的最原始的生命力，大家称它们为“生牛蛋子”，不老老实实地干活吃草。而王二放的农场里的牛，都很老实，让干活的时候干活让吃草的时候吃草，从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不会斗牛更不会顶人，因为他们都被阉了。

刚睡醒时赤裸全身的王二低头看到了自己那坚挺的阳具，觉得它丝毫也不输于寨子里那些公牛的阳具，虽然大小尺寸有点差别比不上，但那强烈而旺盛的生命力是相同的，是可以等量齐观的。

后来的王二终于明白，人生就是个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无欲无求，从寨子里的牛变成农场的牛，混吃等死，沉默不语。

但那天下午年轻的王二没有这个意识，21岁生日当天下午年轻的王二是一头寨子里没被锤过的小公牛。那时节万籁无声，田野上刮着白色的风，在那空旷无人的山坡里年轻的王二独自一人赤身裸体躺在地上，小和尚直挺挺尺寸空前地像剑一样指向天空。在那一刻，他感受到自己强烈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他；在那一刻，他想爱，想吃，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他有强烈的欲望想要表达，想要追求。

他想变成天上的云，然而一米九的身高有点重；他想吃，晚上有计划中的河汊里的鱼儿可以吃；他想爱，想表达自己旺盛的生命力，想从一个童男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陈清扬，想以伟大友谊之名，行伟大友谊之实。

（未完待续）

资料来源：王小波《黄金时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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