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樵:要留真火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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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人生
要留真火在人间
文|东方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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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0月7日。暮霭沉沉时分,一只江轮离开武汉港,寂寞地向西行驶。
船舷上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面容憔悴。他被剥夺了在大学任教的资格,孤身前往洪湖去劳动改造。岸上那个唯一的送行者——朋友许可,他早已无法望见了,但目光还老是锁定码头方向。满城灯火的江城越来越远了,两岸的灯逐渐稀少,前路越来越暗……
十六年前乘船来武汉上大学的情景,不由浮上他心头,也是十月,也是傍晚,越走灯越多,越走越光明,第一次见到万家灯火的都市,年轻的他充满了对人生美好的憧憬。今昔判然霄壤,令他悲伤绝望:这岂不是自己命运的象征?那一刻,他想纵身跳进江流!
如果真的这样,那将是中国寓言文学界的重大损失,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也将留下无人填补的空白!
这个人,就是著名学者和寓言巨匠黄瑞云先生。幸亏他在生死抉择的一刹那,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宁愿替四个东家当佃农也要供儿子读书的人,那个刚解放就把儿子领上革命道路的人。我必须坚持下去,总有站起来的一天!黄先生默默对父亲的在天之灵说。
黄瑞云先生不是个软弱的人,何况老母在堂妻儿无靠,他何以动轻生之念?去问捉弄人的历史。
他曾经辉煌过:1949年,担任家乡湖南湘乡县一个小乡的农会主席,也是全区年龄最小的基层干部。1951年,辞职后重新读书,是学校五人领导小组唯一的学生成员。1952年,转入宁乡一中又当选为学生会干部。1954年,考上武汉大学,成为他们乡和他们家族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进校即担任班长。
谁想到1957年,这个很有前途的人从此被摔向命运的低谷。书没读完就被划成中右,清除出团,成了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在华农附属工农中学任教,日记又被人偷看并成了构陷的证据,结果被发配到汉阳水洪口农场劳动。文革爆发,他又遇上更大的劫难,被作为漏网右派分子关进牛棚。随后,又被抄走两百多万字科研、创作手稿和笔记资料,点点滴滴的心血全变成了“反动罪证”。更让他难堪痛苦的是,被湖北教院的造反派五花大绑押回原籍囚禁批斗一个多月,令老母妻儿担惊受怕。言必获罪,动辄得咎,任人构陷,任人践踏,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他去洪湖后又熬了两年,离开洪湖后也远远没有结束。
一个人生命的黄金时段被如此糟蹋:劳动改造五年,牛棚关了三年,隔离孤立七年,在尖刀上劳动,在尖刀上工作……许多年后,黄瑞云先生提到这人的尊严被无端践踏,人的生命被无端荒废的岁月,还揪心的疼痛!
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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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样一种艰难的生存环境中,黄瑞云先生开始了他的寓言创作。
当时接踵而来的人祸、天灾,使他对国家对民族充满了忧患,他感到不用文字表达出来就心里难受。但在被人监视终日劳作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写鸿篇巨制,只能偷偷地写下一些动物小品式的短章。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写寓言。随着作品日渐增多,才惊惶地发现它们与寓言家冯雪峰笔下的篇什相类。这太危险了!写寓言的大手笔大多成了右派,这可是前车之鉴!但积习已成自然,更何况黄瑞云先生是那种做事一旦投入了就决不后退的人,他再也放不下笔,寓言创作,渐渐从自发走向自觉,由无心变成有意。文革前夕,乃至于文革关进牛棚期间,他的寓言创作不但没有中辍,反倒越写越勤,田头,地脚,草野,工棚,到处都是他构思写作寓言的地方。《司命》《次林》《石头和海瑞》《孔子的自信》《虱子和圣像》《落进网里的鹰》《焰火和北斗》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这些在当时不能见天日,极易惹来横祸的文字,他偷偷写在纸片上,为防不测,藏在线装古书夹页中,甚至自制一套密码,把文字转写成数字。后来索性把它们带回家乡,交给家处深山的姐姐,藏进她家旧屋后檐的瓦片下,这才躲过劫难。文革十年,作品一篇接一篇地产生,也一篇接一篇地越过千里长途潜入湘中深山那个蛛网尘封的瓦檐里……
1978年,第六期《人民文学》刊发了黄瑞云先生的第一批寓言作品,随即《中国文学》译载。1979年,他由华中师大调入湖北师院(当时为黄石师院)后,寓言创作进入高产期,几年之间,先后在三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寓言300多篇,平均每三天发一篇。这些作品贴近现实,凝聚着对人生价值的终极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生出路的苦苦探索,体现出高贵的良知和哲人的睿智,其构思率意中不乏精巧,其笔墨蕴藉中藏着犀利,个性极为鲜明,因而倍受读者喜爱,全国好评如潮。寓言家仇春霖称他的作品是“理性的诗篇”,作家孙传泽认为他是“新时期寓言文学界的扛鼎作家”。颇具权威性的寓言选本《百年中国寓言精华》(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只收录成就最突出的十家,黄瑞云先生入选作品最多。
迄今为止,黄瑞云先生的寓言作品,计有100多篇以英法德等多种文字译介到国外,《黄瑞云寓言》已连出四版(每次再版均新增上百篇作品),并先后获“中国新时期优秀少儿文艺读物奖”一等奖(1989)、“金骆驼奖”一等奖(1994、1995)、“屈原文艺奖”(1995)。面对如此的成功和殊荣,黄瑞云先生却表现得很平静,很低调,他真诚地称自己“本非强弩,且已到末”。“我问云岗的石像:你们怎样度过历史上那么漫长的岁月。我得到了它们的回答:永恒的沉默。”读懂了他《溪流集》中这几句诗,我们也就能理解什么人是真正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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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寓言写作,在黄瑞云先生的事业中所占比重并不大,他最主要的精力投注在研究和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上。对黄先生的旧学功底,王先霈先生有一个评价: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就像铁路管理,各管一段,黄瑞云却从始发管到终点。文革时期,他就积累了数量可观的学术卡片,写了三部传记(《屈原传》《李白传》《辛弃疾传》)以及一些训诂文章,可惜这些都毁于野蛮的抄家。
1980年妻小户口进城,生活终于安定后,黄瑞云先生的学术研究获得空前进展。他马不停蹄地精研和写作,四五十篇学术论文和许多篇训诂短作除外,他相继拿出《老子本原》《明诗选注》《历代抒情小赋选》《历代绝妙词三百首》《两宋词三百首》《金元诗三百首》(以上均已出版)、《诗义索原》(已发表100多篇)、《词义锁链》(已完成十几万字)等著作,更让人瞩目的是卷帙浩繁的《中国辞赋总汇》(2500万字,与人合编)、《诗苑英华》(270万字)。
黄瑞云先生积二十多年心血完成的《诗苑英华》,无疑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重大收获,它集诗史、诗选、诗注、诗评于一书,深具创造性和突破性。是书五大卷,每卷的前言分而观之是五七言诗的断代史,合而观之则是五七言诗的通史,其论述宏阔而不琐屑,缜严而不平板,生动而不枯涩,是史论和散文的结合,是理性和诗情的融合。其精选篇目,皆诗歌精华,文辞优美明畅,音韵和谐朗丽,既反映了诗史概貌,又尽显了中华诗艺之美。其注,将恰如其分的引用与剀切的白话释述相结合,或释难词,或明本事,或疏句意,信而不诬,达而不玄,简而不杂。其评,辨误解蔽,颇多创获,精当而雄辩,简洁而爽断。是书体大思精,有不可低估的学术价值,其文、其注、其评直可与所选华章同吟并诵。
这是一部凝结黄瑞云先生坚韧生命和过人才情的大书,为了完成它,黄瑞云先生几乎在拼命。二十多年寒暑易节,没有节假日概念,每天伏案长达十六小时。为了广搜资料,他赴上海,上北京,下长沙,跑武汉,哪怕出差开会的间隙也利用上,有时大年三十还在外地奔忙。一个暑期,他在华中师大的图书馆泡了两个月。热情善良的管理员用拖车送书,说他在图书馆工作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像黄教授这么读书的。的确,许多存放多年的古籍,独有黄先生问津。晚上,他住在南湖边华师体育系的一间放破烂的小房子里,开窗蚊子肆虐,不开热闷难当,那受的是什么罪!一天深夜,他从图书馆赶回住处,由于没有路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幸亏两个过路的青年把他扶起来,而眼镜摸了半天才摸到。其认真勤苦艰辛若此!
就是这样,他读完先秦到五代所有该读的书,读了大量宋元明清的总集、别集和选集,那是一座小山啊!没有顽强毅力和献身精神,何人能够做到?“读难于选,选难于注”,这是黄瑞云先生备尝艰辛的沥血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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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两支笔写作的黄瑞云先生是个多面手,他试着写过两部长篇小说,写过诗歌(著有旧体诗集《长梦潇湘夜雨楼诗抄》《词抄》和散文诗集《溪流集》),写过民间故事(已出《智慧的葫芦》和《魔镜》),还写了数十篇散文佳作。
正像寓言创作一样,黄瑞云先生从不搜索枯肠刻意为文。他的散文表达至情至性,写到情不能已处,每每老泪纵横。这是一个历经大悲大恸的人。饥饿岁月,两个天使般的幼女活活饿死。已届老年,无情的大江又吞噬了他视为家族希望、事业传人的幺子。渐近古稀,与他五十多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同林鸟撒手而去。连丧骨血,鸳鸯失伴,给他带来裂谷般深窈的怆痛,这些凝成一篇血泪长文《杜鹃花依旧开放》。这篇散文的绝大部分篇幅写亡妻,写二十年黯然神伤的送别,写漆黑雨夜的探监,写挑炭途中的接助,写生命垂危时的叮嘱……凄哀的追忆、深情的倾诉、锥心的细节,以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忠贞恩爱,体现出的高山仰止的人格,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许多读者读这篇文章时潸然泪下。《通红通红的辣椒》也是悼亡之作,深情绵邈,字字含悲,足可与《项脊轩志》媲美。述往寄慨的文章还有很多,如《夜走长阳》《走路》《天边独树高原》《一钵黄花无限情》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美文。
他还试图把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融为一体,写了些学术性散文。
《楚都二千七百周年祭》是探访楚纪南故城遗址后所写,洋洋万言,旁征博引,令人信服地再现了楚国八百年持续发展的历史,言之凿凿地畅论了楚国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地位。楚与中原诸侯本非同列:远在殷商时代它就与中原对抗,南北对峙一直持续到战国;它幅员辽阔,西起秦岭,东尽江淮,北至中原,南连岭表,在秦以前就统一了大半个中国;最终完成统一大业的又是它,从首先发难的陈胜吴广,到推翻暴秦的项羽刘邦都是楚国人。文章还饱蘸激情描述了辉煌灿烂的楚文化。该文在1996年第七期《长江文艺》上发表后,即有人在《江汉论坛》中给予高度评价,申说中国历史发展的结构据此可以改写!
为了探索夏水、云梦泽的踪迹,1996年,六十多岁的黄瑞云先生独自徒步穿越江汉平原,沿湖滨河岸傍水而行,三天行程四百余里。实地考察后写出的《夏水和云梦泽》,揭开了消失在历史深处的夏水和云梦泽的神秘面纱。作者推断:夏水是从江陵别出大江的河流,因水流的季节性很强,夏涨而冬潜,故名“夏水”。因夏水呈扇形东向漫溢,而成浩瀚千里的云梦泽。夏水何去?因泥沙淤塞和筑堤断源(防止泛溢)而致消失。黄先生写的虽是散文,但学术上都站得住脚,每个结论均有依据,绝不肯轻易乱说。此类文章考据严密,情感丰沛,诗意地说理,理性地抒情,理畅辞圆,大气磅礴,读来丝毫不觉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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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有一篇文章称黄瑞云先生为“不可捉摸的人”,意谓冷严的学术著作与火辣的寓言作品竟出于一手,这其实还不难捉摸。真正让人“不可捉摸”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几乎不具备成功条件的人,居然创造出了惊人的业绩。
没有哪个读书人像他那样穷过,在武大读书,每月靠卖掉几元学校发的饭票来换取理发、寄信、买纸的钱,毕业时穷得只好向同学要一条裤子穿了离开校园。没有哪个学者像他那样孤军奋战,尽管夫妻俩一生无纤芥之嫌,但文盲的妻子又怎能理解他的事业?更何况半生牛女暌违,连生活的照料也谈不上。没有哪个教授像他那样为家室所累,难于上青天的“农转非”的问题长期困扰着他,为了使快成年的孩子有个较好的着落,他不得不离开已经立定根基能做学问的优越环境。没有哪个名人像他那样为多种兼职所苦,国家、省市十几个学会协会的副会长、主席、社长、理事尚且不说,单是省政协委员、市政协常委、市人大副主任、湖北师院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学报主编,就叫人忙昏头。
就是这样一个诸多不利条件集于一身,饱经生活磨难和致命打击的人,完成了令无数条件优越的人汗颜和惊羡的事功,极度的清贫与极度的富有,频频的灾难与累累的收获,沉重的负荷与奔涌的才思,无助的奋斗与不朽的成就,奇迹般地统一在一起!奇迹是怎样产生的?黄瑞云先生说得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为任何人准备现成的甘醇,在金光闪耀的路上很可能铺满荆棘,谁都需要经受挫折和磨难,才有可能到达成功的彼岸。”(《一钵黄花无限情》)
黄瑞云先生虽然已经到达了“成功的彼岸”,但仍在不声不响地向新的彼岸进发,他还有很多的梦想。《诗苑英华》甫出,它的姊妹著《词苑英华》(约100万字)又快要杀青了,先生计划写出《庄子本原》,写完《词义锁链》,还想探究《诗苑英华》中未能详论的许多课题。他还要继续尝试学术散文的创作,写那种以理念为核,以考索为据,以热情灌注的散文,逐渐形成一种有别于余秋雨文化散文的体式。他还想写一些中短篇小说,以他在几十年的坎坷历程中的见闻为素材,来反映那个时代。他说这些素材积之于心太久,不写出来就总有一种负罪感。
在1984年第一次全国寓言研讨会上,心情激动的黄瑞云先生曾即席赋诗一首,结末两句是“莫为程才驰楮墨,要留真火在人间”,这两句诗就是他终生不渝的信念和追求。梦想在召唤,他将留下更多烛照后人永不磨灭的“真火”!
2002.5
(本文首发于《今日湖北》2002第9期,收录于《黄石口述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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