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捞面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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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面的情感
江南,常以柔性的儒家文化气息,潜移默化地改变来自北方的回族人。时光消磨着棱角,一些人逐渐地融合,并暗暗标榜着自己那份享受的窃喜。
我则不然。
并非是庆幸。
尽管迁徙浙江二十多年,信仰的根须已然伸展在这片土壤中。不过,故乡、祖母,还有她令人永难忘怀的捞面,时常浮现。
孩提时的记忆犹如刀刻石板。
1966年斋月的那段经历,成为我永久的记忆和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寒冬格外阴森。父母因逃避批斗远走外地,祖母兼顾着爹、娘的角色,带领我们姐弟五人,胆战心惊地维系着这个家。
矮小单薄的身体,白天要应对生产队的农活,晚上则要收拾家务、缝洗衣服,六十岁的她好像永远闲不住。
生活一定是清贫的。
斋月到来的现实,给寡母幼孙多了一份负担。政治气候使常人惊恐失色,老人却有意地独守着那份别人看不到的坚韧。
亲临的往事格外深刻。
记得每晚睡觉前,害怕起斋时生火烧饭被巡逻的“红卫兵”发现,她总是提前把生麦仁或玉米粒,分别装进两个半旧的竹篓暖瓶里。然后倚在床头,只有昏暗的煤油灯,陪伴她缝补衣裳。挨到凌晨鸡叫,她便一个个推醒我们。一碗闷熟的粥、两块烧红薯,算是一天的斋饭。
太阳偏西,肚子准时“咕咕”叫。我从小就体验着考验的实质。
生存最现实,可祖母总说:“信仰的种子埋得愈深愈好。”
直到开斋节的前两天,祖母的胆子似乎一下子大了许多,半夜就张罗生火做饭。我们也没有了睡意,眼馋地围坐在她的四周。柔韧的面团在她架起的案板上迅速伸展变化,擀面杖有节奏地舞动着,眼前逐渐呈现出均匀的薄饼。随着她有节奏的刀切声,我眼中的艺术品——韭叶宽窄的面条,舞动在她手中。
薄薄的面条不需煮太久。粗瓷青碗里只需一大勺蒜泥和几片白菜叶,此时的捞面被我评价为一生中最香最美的封斋饭。
顾不上环视彼此风卷残云般的吃相,两碗冒尖的面条进肚了。没有油水的年代,总觉得吃多少都不饱,我抹着嘴,仍贪婪地向灶台望去:熟悉的铁锅里,只剩浑浊的面汤。
祖母淌着汗水的微笑一直写在脸颊上,眸子里射出的慈祥光芒,电击般地触及我的神经。大姐似乎反应快,“咱奶没有吃到面条。”祖母手中端的那碗面汤,只不过是一个道具。眼神的聚焦,逼着诚实的祖母破例说了谎:“我提前吃过馍了。”
懂事往往就在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善意谎言的伟大,惭愧的泪水在眼中清晰而滚烫地涌动着。
祖母并没有上过一天学,她从不会像父亲那样,武断地教授我们艰涩而难懂的“索勒”。忙里偷闲的她,始终用微笑和真实感染着我们。
她不会讲大道理。那原汁原味的家乡话直到今天,依然时常回响在我耳边:“永远别随便说瞎话(说谎),说了有罪。”“遇见困难的人,就该尽力去帮。”“没有‘口唤’的东西,就是金山也不能动。”
祖母八十高龄那一年,接她到我省城的家居住。斋月里,她坚持带妻子为全家做手工捞面。诱人的鸡蛋炒西红柿臊子,黄瓜丝又薄又细,面条厚薄均匀,蒜泥飘着醇香。顿时,家中小餐厅沸腾了,溢满了春的暖情,祖母也绽开了脸上的皱纹。
算起来祖母归真已经二十五年,每当斋月到来,妻子都心有灵犀地做几次手工捞面。我一旦端起面条碗,就会情不自禁地向孩子们唠叨当年的那段经历,儿女们似乎对这普通家乡饭多了几分敬意。
我忽然感受到,“润物细无声”的榜样,才是最实用的说教,最大的善功。
(发表于《回族文学》2017年第2期)
注:本文获2014第六届“新月文学奖”穆斯林散文组:
一等奖
作者:孙玉安 (浙江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