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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印象王人博

律新精选 律新观察 2020-09-13

作者羽戈,原题“先生意气之王人博”,转自天涯社区


我于何时第一次听闻王人博老师的大名,至今已不记得。

模糊地推断起来,大概是在法理学的另一位教授张永和老师的课堂上。那是大一,张老师教我们《法学导论》,他的讲课风格可谓天马行空,或者说云山雾罩:从教科书上的一个观点起步,然后无限延伸,最后多半回归到国内外法学界——乃至社科界——的名人逸事。这种教学方式可能为某些正经的学子所不喜,被指斥为不务正业与离经叛道,但对于我这类不学无术之辈,却乐意听这位长发飘飘的中年男子的胡吹神侃。

今日念及往事,亦是心存感激。如刘小枫和邓正来等人的名字与著作,都来自他的热情介绍——他将这两位先生赞誉为西南政法大学的美丽邻居四川外语学院近20多年来走出的最杰出的两个人物。外校的如此,本校寥若晨星的名家自不待言。估计“人博兄”的大名与事迹,他当年没有少提。只是我那时年少轻狂,以为中国法学家的书基本可以不读,因此未曾记在心间。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王老师的情境。


是刑法学家陈忠林教授的讲座,王老师担任主持,卢云豹老师等人为点评的嘉宾。陈教授所讲的题目是“关于启蒙的启蒙”,很深沉也很玄虚,在务实的法学院却极有卖场。我和三五好友早早赶到举办讲座的学术报告厅,等到七点钟,几位老师穿过拥挤的人流和热烈的掌声,艰难地走上前台现身。陈教授和卢老师是熟识的,前者为我所就读的法学三系(后改称法学院)的系主任,后者对我有启蒙之恩,尤其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一途。

在他们两人之外,有一位极精神的先生,个子不高,消瘦,一幅大眼镜,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半点也没有大学者的风范,而接近于一个落魄的商人。这样说未免有些对长者不恭,好在王老师从不以为忤。后来我才晓得,在接人待物,无论高低贵贱,他都是和善而亲切,哪怕是批驳别人——如在那场讲座上对陈教授含混不清的启蒙论的评点,也是温文尔雅的说理,决无真理在握的飞扬跋扈。

当然,他也有壮怀激烈的时刻,有一次晚上的选修课,说到学校的行政制度,他甚至爆以粗口。然而正是这两种相互冲突的形象的汇聚,才使得一个学者的人间情怀生机勃勃。

    

  大学四年,我一向是自己读书思考,交流仅仅限于一个五六人的小圈子,极少与学校的老师亲密接触。与王人博老师的交往,更是止步于公共的课堂,即听他讲授一门令中国人伤心不已的课程,“西方人权史”。这门课没有固定的教材,他主讲时似乎从不备课,两眼望着西南最大的教室的天花板,神情有些呆滞,嘴巴却毫不迟缓,出口成章,行云流水,于听者实在是惬意的享受——在西南学子的民间评选,王老师是最受欢迎的十大教师之一。


彼时我只是认真听讲,有疑问自己下去琢磨,枉费了向他请益的好时机。记忆中仅有一次,待听课结束,随几位同学陪王老师在月光下走了长长一段路。那时正风传他要步程燎原等老师的后尘,离开生活20多年的西南,奔赴邱兴隆教授执掌的湘潭大学法学院。流言可畏,大家在依依不舍的情绪之外,总有些对于出走者背叛家园的牢骚,但很多话都闷在心底,无法开口。

一路沉郁,我只提了一个关于福柯著作译本的问题,他依然耐心作答,间或还调侃了两句。谁也没有料想,在那年夏天,他竟黯然离别,去的不是谣传中的湖南,而是西南的夙敌中国政法大学。

    

  王老师在西南的口碑之好,估计没有几人可以比肩。与他齐名的,是西南最具学者之风的程燎原老师,他们合著的《法治论》堪称法学界的一块耀眼的路标,而他们亦可并称西南的两大精神领袖(在他们走后,才是卢云豹、赵明等人,还有一位喊出“西政不死,生生不息”的激情洋溢的张绍彦教授,最后也去了北京)。


他们受学生尊重爱戴的原由,学问之高倒在其次,首要的是具有一个精彩鲜活的完整人格:独立、自由、不畏权势,勇于批判和说出真相,真正做到学术与生活的合一,而不是如某些学者,理念上主张自由主义,现实中却大拍上位者的马屁。

一种是人格整全,一种则是精神分裂,孰大孰小,终究逃不过人们雪亮的眼睛。但追求学问与生命的统一是何等艰辛,最后闹得在人生的第二故乡无处容身,只好选择逃离。

据说王老师在北京生活得相当安乐,一样受学生欢迎,这总是好事情,而如他的老搭档程燎原,于湘潭大学中转了数年之后,还是回到重庆,但不是母校,却是毫无名望的重庆大学法学院。再对照西南近十年的荣枯,不免让人悲叹。

    

  王人博老师的著作,我都认真读过。坦率地讲,《法治论》只算一本应时之作,所论的是浅白的常识,并无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是这本书在1989年出版,却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因为当时中国新时代的法治进程刚走入黎明阶段,尚是一片幽暗,该书适时而出,成为指引航向的路灯。


三十年飞逝,到了中国法治的正午时分,《法治论》依然一版再版,作为法学入门的读物,它的价值仍不可小窥。不过比较起来,王老师转向宪政研究之后所撰的两本著作更对我胃口,这就是《宪政文化与近代中国》和《宪政的中国之道》:前一本是专著,后一本是论文的散编。


前一本侧重描述1840年以来从西方舶来的宪政观念与中国文化的冲撞,以及因之而生成的富有中国特色的宪政文化传统,还有那一代代宪政人的学理:从康梁,经严复,孙中山,到陈独秀和胡适。该书最好与程燎原的《清末法政人的世界》放到一起阅读,方能相得益彰——审视20世纪前后的中国宪政转型,不能只看重梁启超与严复等人,他们只是铭刻着宪政文化花纹的硬币的一面,沈家本等践行者与杨度等迷误者则是镜子的另一面,两面相辅相成,缺乏其一,很可能要引发偏见。

    

  至于后一本书,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书名是“宪政的中国之道”,而非“中国的宪政之道”?一个以“宪政”为主体,一个以“中国”为主体,尽管方向一致,但路径却差距千里。


中国的宪政专家们有一个沉积的病灶,那就是“理念先行”:预设好一套宪政的架构,然后从中国的传统与现实资源中取舍材料,这样做会导致一种坏处,即死搬硬套:符合西方宪政观的,保留,否则便一律舍弃,而有些东西,不管是否为建构宪政国家所必需,西方有,中国无,便准备大兴土木,移植重建(如基督教)。

我们不禁要问:宪政本身难道没有伤口或毒素?难道是完好无缺?为什么不试图在借鉴的过程中做一些适当的修补?如果全盘照搬西方的模型,那么即便实现了宪政,中国的主体性又将何在?——最后一个问题应该引发了王老师的焦虑,《宪政的中国之道》中所收录的《宪政的中国语境》、《民权词义考论》——特别是那篇《一个最低限度的法治概念:对中国法家思想的现代阐释》——都可视为对宪政转型中的中国人的主体性危机的成熟回应。而说到底,宪政之道,非常道。

    

  最后录一段王老师的自我简介——我最早是在大学时评选十大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的宣传单上读到的,与下面这个版本略有不同。但那种质朴而幽默的情怀却没有丝毫改变,那正是一个学者的真实写照:


“王儿黻(王人博),来自北方小村,现居北京。年过不惑,仍是迷迷糊糊。生命的流程是这样的:该上学时在种地,该赚钱时在读书。如今大家都忙了,我仍闲着,除了看点书、教点书、写点字外,还想点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人生还有所体味的话,那就是:到目前为止,自己写的所有文字未必较前20年所收获的地瓜和玉米更有价值。或许因了这一点,我一看到男人留的长胡子,就想到地里长势挺猛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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