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焕星 | 国民革命大潮中的“火老鸦”——鲁迅与厦大学潮重探
邱焕星
引言
1927年初的厦大学潮,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校内学潮。由于鲁迅不断“鼓动空气”,引发了青年学生思想的激进化,而在接到中山大学的聘书之后,为了从厦大脱身,鲁迅有意利用学生对校政的不满,散布自己被迫离开的消息,引发了学生的“挽留运动”,而国共两党适时跟进,再次掀起“改革厦大运动”,最终以厦大实行党化教育而告终。鲁迅也由此获得了“火老鸦”的称号,成为革命政党争相拉拢的“青年叛徒的领袖”,但是鲁迅对青年和学潮的态度是复杂多面的,有扶持也有利用,有革命性也有破坏性,对其自身也是一种双刃剑效应,这种效应必须放在“国民革命”这个大背景下进行认识。
厦大学潮正式爆发于1927年1月7日,过去都是将其看做一个普通的校内风潮,因为一些历史的见证者也都这么认为,譬如时在厦大的顾颉刚就认为“厦大的风潮,起于理科与文科的倾轧,而成于鲁迅先生的辞职”,当时的《教育杂志》也认为“此次学潮,近因鲁迅之辞职,学生激刺,因而驱逐理科主任刘树杞而罢课”。然而,当时的福建革命青年团出版的《福建青年》却提供了另一种答案:“厦大这次风潮的目的就是:一、求整个的——学生教员学校——的生机;二、拯救闽南衰落的文化;三、培植福建的革命气息;……”显然,厦大学潮背后有着明确的政治动机,这从开除的19名学生中“隶籍国民党者十一人”就可以看出来。
既往解释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注意到厦大学潮与之前的风潮,特别是当时的国民革命之间的密切联系,实际上鲁迅的辞职只是厦大风潮爆发的一个借口。更值得注意的是,开除的学生中至少十人出现于《鲁迅日记》之中,并且鲁迅支持的泱泱社成员有多人,而从鲁迅自言的“我的要走已经宣传开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说的”来看,他在厦大风潮中的“放火”作用也是不小的,以致于他从此得了个“火老鸦”的外号,深为革命党看重,也深为保守派恐惧。
所以,重新考察厦大学潮的发生始末,分析鲁迅何以能够引发一场学潮,以及此次风潮对于鲁迅的影响,其意义就不仅仅是对一个特定事件真相的还原,更对我们重新认识他在厦门和广州的言行,特别是他与国民革命这个时代大潮的关系,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一、第一次风潮与国共两党的推动
厦门看似地僻保守,处在效忠于北洋政府的军阀控制之下,然则静水深流,近邻的广东革命党一直努力将自己的势力渗入进来,由此导致厦门大学从成立起就风潮不断,而且“整个学潮的过程,便脱离不了这样的发展模式:学校教职员派系林立,一有事端教员利用学生,学生利用报馆,造成学校不安,社会或政治势力便乘机介入”。事实上,1927年的厦大学潮与之前的风潮有直接关系,其背后的推动势力和运作模式是一以贯之的,所以详述之前风潮的发生始末是极为必要的。
鲁迅
1921年6月,林文庆继邓萃英就任厦大第二任校长,当时的学生就在共产党员施乃铸等领导下“议决拍电报、出刊物、请他无庸来校”,不过最终由于缺乏响应而没有成功。在旁观者看来,此事的原因在于“当时学风浮薄,青年学子多喜速化之术,汲汲欲藉学校毕业为利达之资,而志在深造者殊鲜不可得。先生(按:林文庆)立矫此弊,欲使学校蝉蜕日新,渐变而为高尚纯洁之学府”,在这种情况下,“学生思想较新,而教职员校长多守旧,两方各趋极端,遂激成风潮”。不过,此次风潮并未形成大规模的学潮,影响还仅仅是限于校内。
随着1924年国民党改组和国民革命的展开,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青年学生,因为“青年学生在‘五四’前后的积极表现,使各政党认识到青年学生是一种大可利用的重要政治资源,亦主动挟其主义学说渗入学界,竞相争取和吸引这一股新生的社会力量”。为此国民党专门成立“青年部”并通过了《学生运动政策》,明确提出“学生是国民革命的重要份子”,“所有的学生运动(校内与校外)都要尽力指导他们,帮助他们”。正是在国民革命的大背景下,厦大第一次爆发了大规模的学潮。
1924年4月6日,林文庆在厦大校庆三周年纪念会上发表演讲,自言“私淑孔孟”,要求学生“读孔孟之书,保存国粹”,此文在国民党的上海《民国日报》发表后,颇受革命人士讥评,“学生会乃于4月22日召开大会,提出校长林文庆思想陈腐,影响校誉;提议以全体学生名义函请他退位。讨论中,闽南籍学生竭力反对这种做法,大会未能取得一致意见,最后无结果而散”。此事真实原因其实是校内教师中“闽南派”与“外江派”闹矛盾,“教师有党派意见,林校长拟待本月放假辞退数位教员,故该教员上月乘林君因公往沪,唆弄学生反对校长,投稿报馆,设词毁谤”,陈敬贤在致陈嘉庚的家书对此交代比较详细:“若追查不良教员,以欧元怀居心最毒,欧因欲排斥刘教务主任(按:刘树杞),于学生及各方面做种种之运动、布置,最后以目的难达,移怨于林校长”,于是林文庆5月26日辞退欧元怀为首的四人,“由是彼辈乃利用学生,出头反对。学生复利用报馆,从中煽动,翼得推倒林校长,则彼辈地位自能保全”。学生以193票对86票通过决议,5月29日开始罢课,并致电陈嘉庚要求仲裁,但陈嘉庚6月2日复电表示“任免教员权在校长,余不干涉”,林文庆也公开宣称:“余只对陈嘉庚负责,只陈嘉庚一人可质问我解三主任职之理由,余均无此权。我不称职,陈嘉庚可解我职,他人无权亦无理令我去职。”
在这种情况下,革命党势力迅速介入,事实上“这次学潮是由共产党员施乃铸、杨和衷和共青团员陈国柱发动并领导的”,他们当时是以国民党党员的公开身份活动的,而林文庆的演说辞最初就是登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其副刊《觉悟》自5月份起就大量发表攻击厦大校方的文章。为了逼迫林文庆辞职,6月8日学生举行离校宣誓礼,其中一部分学生赴上海,上海《民国日报》主编邵力子对学生“出校创校”大力支持,“吴稚晖并亲至该团总部指示种种进行计划”,另一部分学生赴广州拜见汪精卫,汪精卫“以个人名义致函陈嘉庚林文庆俩人劝戒,并拟于来沪后召集前厦大筹备员(汪亦厦大筹备员之一)共为强有力之警告,且对于设立大夏大学一事,尤表赞同,谓广东政府虽连年军费浩繁,库款支绌,然无论如何,总可为大夏设法补助”。当时出任第一任校董的国民党成员有王伯群、吴稚晖、汪精卫、张君劢、叶楚伧、邵力子等,占了半数,最终大夏大学9月22日正式在上海开学,11月聘定国民党元老马君武为首任校长。很明显,此举是改组后的国民党为了发动国民革命,而对青年人的有意扶持。
此次风潮让厦大遭受重创,除了被社会各界认定为保守落后外,学校虽经1924、1925年两次招生,但截止到1925年10月3日,注册学生只有277人。不过总体来看,厦大的筋骨未动,学生运动和政党势力实际以失败告终,鲁迅后来即曾评论说:“听说三年前,这里也有一回相类的风潮,结果是学生完全失败,在上海分立了一个大夏大学。”失败的原因实际和厦大的私立性质有关,“当时社会人士以厦门大学为私立学校,苟陈嘉庚氏始终袒护林文庆,则改革一层,颇为不易”,“林陈同意,万事可为,学生与学校毫无中介与仲裁机关。……因之每次发生风潮,均不能为彻底的革新,致酝酿愈久愈不可收拾”,这种被进步者认为的私立学校特有的“组织上之缺点”,反而成为校方抵抗学运和政潮的有力武器。
政治势力虽然暂时失败,但他们想改造厦大的愿望却并不消歇,正如《福建青年》在1927年初厦大风潮再次爆发后所言的:“这三个要求的,我们早就有人横在心内,我们不是常常听着一般咒叹说:‘厦大办得糟了’,‘厦门终是个文化落后的地方!’每次遇到社会活动,也常见一些人嚷说:‘厦大的学生尚不参加,我们算什么!?’哼,厦大的风潮,早就该接二连三的爆发了,可惜还是迟到今日。”
随着国民革命的全国性发动,为了打开厦门的局面,“罗明于1924年9月回到集美学校,和同学罗扬才、李觉民、邱泮林、刘瑞生等一起,按照共青团广东区委的指示,发展国民党左派,建立秘密组织。……仅在三个月里,就在厦门发展国民党左派130多人,他们成立‘星火周刊社’,出版《星火周刊》,讲革命,宣传新思想,很受学生欢迎。同年(按:1925年)6月8月,在厦门成立了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7月,又成立厦门市临时党部,左派江董琴(按:廖仲恺的机要秘书,由周恩来派来)是临时省党部的负责人”。1926年2月厦大成立中共在厦门的第一个党支部,但成员只有罗扬才、李觉民、罗秋天三人,其中罗扬才任书记。5月成立中共厦门特别支部,下辖四个支部,罗扬才任学运委员,同月罗扬才领导的厦门学联成立,8月他又当选为厦大学生会总委员兼交际部长,同时他还是国民党福建省党部委员。
厦门地区中集美学校学运开展最早最好,到1926年4月左派也不过“百余人”,而厦大左派只有“五十余人”,其中中共党员集美有十多人,而厦大只有四人(后来发展了刘大业),所以中共厦门特别支部提出:“有两种原因使我们不能不急急发起或参加群众的团体组织:一因厦地同学(按:中共党团员的代称)以前人数甚少,而且非常散漫,遇事不能领导群众,本校(按:中共党团代称)与群众几乎完全失去作用;二因厦地各界思想太落后,极难接受革命宣传,特别是难接受本校宣传。所以我们不能不扩大活动范围,以便从中进行宣传及发展本校组织。”他们的主要目标有三点:“1、巩固及发展本校组织;2、注意在各县发展民左组织;3、特别注意青年学生运动。”
在这种情况下,鲁迅等北大新文化运动派的到来,无疑给革命党人提供了新机会,所以他们对鲁迅实行了有意识地包围和利用。
二、鲁迅的“培植禾苗”与“鼓动空气”
鲁迅1926年8月离京时,奉系军阀已攻入北京,国共两党策划的“首都革命”就此溃败,这让之前参与其中的鲁迅充满了幻灭感,以致他对已经开始的北伐并不看好,南下厦门的打算只是为了“休息”:“一,专门讲书,少问别事”,“二,弄几文钱,以助家用”,第三则是他和许广平“分头苦干两年”的约定,鲁迅甚至这样说:“我在此地其实也是卖身,除为了薪水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10月15日)既然“并不作长久之计”,而且周围的人“浅薄者之多”、“语言无味”,鲁迅于是决定“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10月4日)。
虽然教员很差,但鲁迅感觉“此地之学生似尚佳,清早便运动,晚亦常有;阅报室中也常有人。对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说文科今年有生气了,我自省自己之懒惰,殊为内愧”(10月4日)。但实际这只是一个表象,这从鲁迅课堂人数的变化上不难看出来:最初“来听我的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这不但是国文系全部,而且还含有英文,教育系的”(9月26日),后来“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9月30日),但好些学生是来看著名作家的,他们对鲁迅的国学课并不感兴趣,不到一周人数少了下去,“课堂中约有十余人”,魏兆淇回忆说:“他班里修功点的学生也有限,并且其中因听不懂他的话,而在班里‘画菩萨’的很有其人。”
但是,鲁迅很快注意到“常有学生来谈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12月12日),而且“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10月10日)。不过,鲁迅很快发现他们是别有所图,“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闹一通;或者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10月16日)。最初先来的是“一群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如俞念远、王方仁、魏兆淇等,鲁迅刚到厦门,9月8日文预科学生俞念远即登门拜访,他们是追慕新文学、新文化的,他们此前就“偷偷地读《小说月报》和《语丝》等新刊物”,对作家的鲁迅充满着崇拜和“希望”。
另一批则是有政治背景的学生,鲁迅日记记载10月1日“晚欧阳治来谈”,10月5日“林仙亭来访并赠《血泪之花》一本”,10月11日“林仙亭及其友四人来”,欧阳治是法科政治系试读生,厦大学生会总委员成员,是国民党左派,而林仙亭1923年即与邓子恢共同创办《岩声》报从事革命活动,他当时是国民党福建龙岩县党部成员。这批人看重的是鲁迅之前在北京领导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后反抗政府的影响力,鲁迅在公众的心目中“以前纯粹是一个作家”,“但在三一八事件,鲁迅所持的态度是公开的,攻击北洋政府最厉害的就是鲁迅,而且所持的就是‘血债要用血还’。那对青年学生影响太大,他在人群的地位也在那时建立起来”。鲁迅很快发现他们别有所图,他对许广平说:“但还有几个很欢迎我的人,是要我首先开口攻击此地的社会等等,他们好跟着来开枪”(10月10日),“有几个学生很希望我走,但并非对我有恶意,乃是要学校倒楣”(10月20日),不难看出这些学生借机发动学潮的意图来。
鲁迅和许广平
斗争经验丰富的鲁迅,自然了解这些学生的真实想法。此时的鲁迅,已经被节节胜利的北伐重新鼓起了热情,他开始在通信中不断和许广平交流信息和看法。9月14日鲁迅高兴地说:“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随着国民革命军攻陷武汉,鲁迅在参加完双十节的庆祝活动后,兴奋地写信给许广平说:“听说厦门市上今天也很热闹,商民都自动的地挂旗结彩庆贺,不像北京那样,听警察吩咐之后,才挂出一张污秽的五色旗来。此地的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实是‘国民党的’的,并不怎样老旧。”11月8日革命军占领漳州,第二天鲁迅又对许广平说:“昨天又听到一消息,说陈仪入浙后,也独立了,这使我狠高兴。”在此时鲁迅的心目中,“国民党的”就是革命的、进步的,国民革命给全国民众带来了统一和安定的希望,这是鲁迅所喜闻乐见的。
鲁迅一直秉持“在一个最大的社会改变的时代,文学家不能做旁观者”的信条,而随着北伐的统一在望,鲁迅对广东政府开始寄予高度的期望。与胡适的“两害相较权其轻”和畏惧暴力革命不同,鲁迅内心里实际视北伐为“第二次辛亥革命”,视蒋介石为孙中山的继承者,他从中看到了“革命”的再生,正如他看到的,“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他“知道这里面有破坏,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无创造,所以他决没有绝望之心”,正是北伐的巨大胜利,唤起了鲁迅因辛亥革命的失败而丧失的政治革命热情。
对革命形势极为看好的鲁迅,积极支持来向他寻求帮助的这两批青年人。首先鲁迅支持俞念远、谢玉生、崔真吾、王方仁等成立泱泱社,并动用自己的关系在《北新》、《语丝》、《莽原》上刊出广告,联系上海北新书局代印其刊物《波艇》,同时还和孙伏园为其写稿。关于支持的原因,鲁迅在10月23日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此地的几个学生,已组织了一种出版物,叫作《波艇》,要我看稿,已经看了一期,自然是幼稚,但为鼓动空气计,所以仍然怂恿他们出版。”(10月23日)11月15日又说:“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11月15日)而鲁迅对国民党学生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的,他还参与了他们的会议,在领导过学潮的鲁迅看来,这些学生有些幼稚,他对许广平说:“本校学生中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他们都不经训练,不深沉,甚至于连暗暗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徒令当局者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却在门外窃听。”(11月25日)
许广平对鲁迅的“鼓动空气”非常支持,她在回到母校广州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工作后,出任训育主任,负责国民党的党化教育,正满怀信心的发动学生参与国民革命。10月10日她在信中说:“学生佳,即不致灰心,幼嫩的种子,不经意地会萌芽爆发起来,如果在这里能够似园丁的殷勤培植,其中不也有乐趣吗?环境有天然与人力二种,以人力移天工,不是革命的人的责任吗?”(10月10日)10月14日又说:“学生欢迎,自然增加你的兴趣,处处培植些好的禾苗,以喂养大众,救济大众吧。这是精神上的愉快,不虚负此一行。”
事实上,鲁迅正是如此思想和行动的,他多次利用演讲的机会来“鼓动空气”。10月14日鲁迅在厦大周会演说,“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校长林文庆“忽儿大以为然,说陈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厦大周刊》10月23日登出演讲纪要时,特意删除“少读中国书”部分,可见校方对鲁迅的忌惮。(10月16日)11月27日,鲁迅应校长叶渊邀请到集美学校演讲,“校长的意思是以为学生应该专门埋头读书的。我就说,那么我却以为也应该留心世事,和校长的尊意正相反”,以致演讲时叶渊听到此处“在后面摇摇头”,后来叶渊对学生说“集美学校的闹风潮,都是我不好”。
总体来看,鲁迅虽然在厦门待的时间不长,但他之前的战士形象和斗争精神已经深入人心,来厦后更借重办刊物、办社团、公开演讲,来贴近、鼓舞和引领青年人破旧迎新。而对这些叛逆期的年轻人来说,“大家都立意做一个‘新青年’,做一个‘思想进步’的青年,越‘新’越好,愈‘进步’愈好”,因为“他们如果不研究主义,没有主义的信仰,人家说他是书呆子,甚至于给他一个‘时代落伍者’的头衔”。正是因此,作为“时代的战士”和“青年叛徒的领袖”的鲁迅,在厦门“很得学生的信仰”。不过,鲁迅对学生的进步总体不太满意,他私下里曾多次对许广平说:“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11月20日),“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比我颓唐得多),或则太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恐怕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11月28日)。在鲁迅看来,这些学生大多是“空谈的人”,“还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12月2日)。
三、鲁迅的离校策略与国共的借机跟进
如果说这些“鼓动空气”是基于破除落后风貌的话,那么鲁迅之后对校政的批评,既有对其保守的不满,更有很大的个人考量。
由于对厦门的状况极不满意,鲁迅内心里更想到广州这个革命中心尽一份力,当然也包括想更早见到许广平,所以鲁迅不断向她抱怨。许广平随后向鲁迅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10月14日中山大学正式改制,目的是“实施纯粹之党化教育,养成革命之前驱,以树建设之基础”,要求“全体学生,应一律复试,分别去取。所有教职员亦一律停职另任”。10月16日,中大实际负责人朱家骅从广州来电致沈兼士、林语堂、鲁迅,说中山大学已改委员制,叫他们“去指示一切”、“议定学制”(10月16日),鲁迅在接到朱家骅的电文之后,一改之前“至少在此讲一年”的想法,当天致信许广平,表示“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对许广平说:“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却是为公,我以为中山大学既然需我们商议,应该帮点忙。”(10月20日)但是,由于“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10月16日),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就趁孙伏园10月20日赴广州的机会,“托伏园面托孟余”,一是替许寿裳找工作,二是替自己转达愿到中大之意,据顾颉刚日记记载,“孙到校访各委员,具道鲁迅愿至粤意,彼等示欢迎,且言:‘我校既欲请鲁迅先生,亦欲请顾颉刚先生’,以聘书两份交之”。
11月5日孙伏园带回中大聘任鲁迅的消息,鲁迅“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历正月底)离开这里”(11月20日),实际上他刚来厦大不久即有动身前往广州之意,“其所以熬着者,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刻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10月29日),而且“合同上订了二年”,于是鲁迅开始寻找脱身之机。他先是劝林语堂“将此处放弃,明春同赴广州”(11月8日),但为林语堂拒绝,11月25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算,玉堂颇愤慨,要辞主任,我因进言,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我亦觉得此是脱身之机会。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乃提出强硬之抗议,且露辞职之意,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经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年底要脱身恐怕麻烦的很我的豫计,因此似乎也无从说起了。”(11月25日)在这种情况下,11月27日鲁迅下了最后通牒,“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由于鲁迅去意坚决,“终于他(按:林语堂)无话可说了,所以前信所说恐怕难于脱身云云,已经不成问题,届时他只能听我自便”。(11月28日)
林语堂这一关过了之后,还需在校方和学生那里有交待的理由,于是鲁迅采取了一些策略,他对许广平说:“我的要走已经宣传开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说的”(12月15日),“后天校长请客,我在知单写了一个‘敬谢’,这是在此很少先例的,他由此知道我无留意,听说后天要来访我,我当避开”(12月24日)。由于孙伏园干到12月18日即辞职赴粤,薪水由鲁迅带领,但学校决定“十二月上半月的薪水,不给他了”,于是“鲁迅愤谓人,我们便算卖苦力,此十八天短工也应按日算给,何至如此刻薄”。实则“刻薄”只是个借口,厦大为了聘来这批北大教师,开出的待遇极为优厚,鲁迅在此待了四个月多,前后共拿走了2500元左右,他甚至对尚未到校的川岛说:“勿作久长之计,只要目前有钱可拿,便快快来拿,拿一月算一月,能拿至明年六月,固好,即不然,从速拿,盘川即决不会折本,若回翔审慎,则现在的情形时时变化,要一动也不能动了。”
顾颉刚
更重要的是顾颉刚指出的:“鲁迅既得粤校聘书,便急切欲离厦校,而苦于无名,乃专骂林文庆与顾颉刚,谓厦大中胡适派攻击鲁迅派,使鲁迅不安于位,又谓校长克扣经费,使沈兼士无法负研究院责任,逼使回京云云,于是我与林遂为鲁派(旧徒孙伏园、章廷谦,新生谢玉生等)攻击之对象,不徒流言蜚语时时传播,又贴出大字报,为全校及厦门人士所周知,我与林遂均成反革命分子矣。”鲁迅之骂中有些事实经不起推敲,实际上沈兼士是10月27日离开厦大的,而11月25日鲁迅在信中才提到“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算,玉堂颇愤慨,要辞主任”。沈兼士离开的真正原因,在鲁迅看来是“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兼士直到现在(按:10月10日),未在应聘书上签名,前几天便拟于国学研究院成立会开毕后,便回北京去,因为那边也有许多事待他料理。玉堂就大不谓然,甚至于说了许多气话(对我)。然而兼士却非去不可”(10月10日),“当兼士要走的时候,玉堂托我挽留。不得结果。玉堂便愤愤地对我道:他来了这几天就走,薪水怎么报销。……现在是说妥当了,兼士算应聘一年,前薪不提,此后是再来一两回;不在此的时候不支薪。”(10月20日)
12月31日,鲁迅正式递交辞职书,他对许广平说:“总算又将厦门大学捣乱了一通,跑掉了,我的旧性似乎并不很改。听说这回我的搅乱,给学生的影响颇不小。”(1927年1月2日)校方“怕以后难于聘人,学生也要减少”,1927年1月2日学生会派代表来挽留,1月3日教务长、大学秘书兼理科主任刘树杞来挽留并致聘书,1月4日上午林文庆也亲来挽留鲁迅,但这些都被鲁迅视为形式性的“具文”而拒绝。
1月4日鲁迅参加了全体学生送别会,“夜中文科生又开会作别,闻席中颇有鼓动风潮之言”,1月5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辞职消息一传出,竟惹起了不小的波动,许多学生颇愤慨,有些人很慨叹,有些人很恼怒,有的借此攻击学校,而被攻击的是竭力要将我的人说得坏些,因以减轻罪孽。所以谣言颇多,我但袖手旁观,煞是好看。这里是死海,经这一搅,居然也有小乱子,总算还不愧为‘挑剔风潮’的学匪。然而于学校,是仍然无益的,这学校除彻底扫荡之外,没有良法”(1927年1月5日)。1月6日,鲁迅在信中对许广平说“校内似乎要有风潮,现在正在酝酿,两三日内怕要爆发,但已由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厦大运动,与我不相干。不过我早走,则学生们少一刺激,或者不再举动,现在是不行了。但我却又成为放火者,然而也只得听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罢。”
鲁迅对“挽留运动转为改革厦大运动”的深层原因,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这里的恶势力,是积四五年之久而弥漫的,现在学生们想借我的四个月的魔力来打破它”(1927年1月6日),以罗扬才为首的厦大中共和国民党成员迅速行动起来了。与鲁迅“所不满意的是校长”不同,他们将矛头指向了理科主任刘树杞,以“把持校务”、“包围校长”、“排斥异己”为理由,这显然是吸取了第一次厦大风潮失败的教训,毕竟私立校长是无法轻易赶下台的,实际上“厦大这次风潮的目的就是:一、求整个的——学生教员学校——的生机;二、拯救闽南衰落的文化;三、培植福建的革命气息”。
顾颉刚1月6日日记记载“今日聚贤楼一带,贴有驱逐刘树杞之揭帖甚多,风潮恐不能免”,6日晚一百七十多人签名同意驱刘,7日召开全体大会,推举王方仁、朱斐、刘国一、陈基志、廖立峨、蓝耀文、崔真吾、易谅坤、罗扬才九人为驱刘委员会执行委员,议决驱刘,要求校长斥退刘树杞,限二十四小时答复,并呈请国民政府通缉反革命刘树杞。从决议不难看出鲜明的政治色彩来,而驱刘委员会主要是由泱泱社和国共两党成员构成的。
1月8日刘树杞宣布辞职,但校长布告挽留,学生继续罢课示威,理科学生则在9日开会宣布拥刘,林文庆坚决不愿明令宣布免去刘树杞的职务,并在12日宣布提前放春假以消弭学潮,为了寻求支持,驱刘委员会16日在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招待各界,请求援助。得知学潮重生的陈嘉庚极为愤怒,在和林文庆磋商后,2月14日宣布停办国学院,15日裁撤总务处,22日布告开除主导学潮的罗扬才等十九名学生,“此十九人中大部为驱刘委员会执行委员,隶籍国民党者十一人”,学生于是向各界请援,海军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林国赓见“被除学生多列名党务者”,“知关键在民党方面,乃找市党部筹备处共出调停”,最终以厦大实行党化教育、免去刘树杞职务、收回开除学生成命等为条件调解成功。3月22日学校发出布告,决定4月4日开学,学潮算是告一段落。
四、“火老鸦”的双刃剑效应
离开厦门的鲁迅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不知怎地我这几年忽然变成火老鸦,到一处烧一处,真是无法。”此话显然前真后假,“学生运动”的背后是“运动学生”,所以它如何“运动”起来的,就成为研究必须考察的中心。厦大学潮的发生,正如鲁迅所言的,“根株甚深,并非由我一人而起”(1927年1月11日),由于学生和革命党早就对厦大的保守落后不满,鲁迅的“放火”助燃了潜伏的火山,而为了从厦大脱身,他更是利用学生对他的“信仰”,引发了校政改革运动,国共两党则适时跟进渗入,控制学校来推进国民革命和党化教育,最终各方的合力酿成了一次大的学潮。
很显然,鲁迅这颗“火星”能在厦大燎原,是借助了国民革命的大背景,这和他之前在北京参与的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情况是一样的,由于国共两党背后推动形成的“首都革命”形势,与段章和正人君子大斗的鲁迅声誉鹊起,迅速取代亲北洋的胡适成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和“青年叛徒的领袖”。也正因此,为了填补郭沫若离开中大造成的空缺,中共看中了近在厦门的鲁迅,试图“用鲁迅的威望发动中大学生,进一步开展斗争”,“提出要请鲁迅来中大当文学系主任”,以此作为让戴季陶掌管中大的条件之一。
郭沫若
而在厦大学潮中,鲁迅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对于青年人特有的“魔力”,他发现自己在这个革命大潮中是大有可为的,以致他颇为自炫地对许广平说:“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是无法可想”(1926年12月24日),“这回厦大风潮,我又成中心,正如去年之女师大一样”(1927年1月11日),甚至“到广州后,便又粘带了十来个学生”(1927年1月2日)。此时的鲁迅,“沉静而大胆,颓唐的气息全没有了”(1927年1月2日),他踌躇满志,希望“暂以我为偶像,而作改革运动”(1927年1月11日),所以到了广州之后,他不断抨击当地的守旧落后,在中共的有意“包围”之下,鲁迅展示了自己激进左派的形象,积极鼓励青年学生参与国民革命。
鲁迅此时看到的还只是这场革命的正面力量,在他参与的几次学潮中,他都站在了支持国民革命和党化教育的一方,却很少去反思它们存在的问题,他甚至还反对“国民党有力时,对于异党宽容大量”(1926年10月20日),认为必须“准备消灭敌人,因为现在敌人只是被征服了,而距消灭的程度还远得很”。很显然,鲁迅始终是自觉以进步/反动、革命/反革命进行对象判断的,以致于他在厦大学潮中支持学生攻击“反动”的校方,而在广州省立女师学潮中支持许广平打击“右派”的学生,却并没有意识到二者之间的矛盾之处,由此也让我们看到了革命人唯己独革、唯己真革的专断性。所以,鲁迅并非是一切“青年叛徒”的“领袖”,他对青年和学潮的态度,是视其位置和政治倾向而变的,并非全部无条件地契合和扶持。
不仅如此,鲁迅自言的“煽动青年冒险”还具有一种以“以革命的名义”施加的自利性。北京女师大风潮中,他从旁观到积极参与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帮助许广平,而在厦大学潮中,鲁迅更是利用了学生对他的“信仰”,散播一些明显扭曲的言论,以求早日从厦大脱身。由此给厦门大学和参与学生带来了很大伤害,风潮过后陈嘉庚怒停文科各系,“理科六系只有廿二名。平均每一年级不到一名”,自此厦门大学再也没有恢复自己的元气。
但是,革命者和民众是互为利用催动的,“革命”自身的逻辑也会绑架和反噬投入其中的革命者,最终鲁迅在欣喜于自己的影响力的同时,发现了“成为偶像”的可怕之处,正如他在厦大学潮中发现的:“一戴纸冠,遂成公物,负‘帮忙’之义务,有回骂之必须”,“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1926年12月16日)。事实上,来到广州的鲁迅不得不“背了‘战士’的招牌”,进行“奉旨革命”,差点被“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
然而,革命的专断性最终是由强力政党而非民众和知识分子操控的,随着情况的变化,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变成了“再革命就是反革命”。由于鲁迅的激进和“亲共”,他发现自己成了可能被清党的对象,他逐渐认识到这场革命可怕的一面,“青天白日之下”同样有“缧绁之忧”,“共和”也会使人“沉默”。不仅如此,学生的惨死更让鲁迅认识到“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他“疑心吃苦的人们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于是挺身出而革命的青年”,这种做“醉虾的帮手”、“诱杀青年的内疚”让他深为自责,为此他一度“立意要不讲演,不教书,不发议论,使我的名字从社会上死去,算是我的赎罪的”。
更可悲的是,随着国民革命在全国的胜利,1928年国民党开始推行“纠正民众运动建议案”和“取消青年运动”案,曾经为国民革命产生过重要作用的学生运动开始被严厉禁止。这种鸟尽弓藏的命运,也落在了转往上海的鲁迅身上,“自此之后,即无大学请其任教,盖惧其以学校为闹风潮之凭借也”,此真可谓是成也学潮败也学潮,最终阻塞了鲁迅与国民党的合作之路。
不难看出,国民革命大背景下的学潮之于学生和鲁迅,其实都是一柄双刃剑:从五四时期的“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到北伐之后的“读书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读书”;从女师大风潮中“不知不觉间给他利用了”,到广州时期自愿“背了‘战士’的招牌”;但都难逃“兔死狗烹”的悲剧命运,最终印证了鲁迅从苏俄文学中早已看到的那些警示——“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在这个历史链条上,厦大学潮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而放大来看,“国民革命”则是鲁迅自前而后转向的关键一环。只有从此出发,我们才能对鲁迅和学潮在20年代的轨迹做出合理的解释,进而看到现代知识分子在学潮与政治之间的复杂状态,而既往研究正是缺了这个关键链条,才造成了鲁迅从五四一步跨到左翼的突兀感。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原载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3年第11期
本期编辑: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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