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叫张岱的人，我们记住了晚明的那场雪…

北京再降瑞雪。有人说，一场雪后，北京一夜变回北平。雪有一种魔力，仿佛可以覆盖尘俗，将我们带回一个雅致的世界，那里有落雪的亭台楼榭，有围炉闲话的文人雅士。在那个世界里，雪不仅仅是一个个指纹般精细、绝然不会雷同的六芒星，也是一个携带着精神境界和生活态度的审美符号。在古人留下的文字中，有很多借雪景抒写生活态度的文章，商伟先生在《给孩子的古文》中选录的《湖心亭看雪》，就是其中的一篇传世名篇。

《湖心亭看雪》是晚明散文家张岱的小品文代表作，全文仅有159字，纯用白描手法，然而寥寥数语的一篇短文，竟勾勒出了异常阔大悠远的意境，将文字之美运用得臻于化境。商伟在《给孩子的古文》中不仅对该文做了文本上的赏读，而且从阅读方法上给了孩子们指导。而且更令读者兴奋的是，商伟先生的赏读文章本身也是非常优美的小品文，阅读过程充满审美愉悦。

商伟

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2年师从袁行霈先生攻读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方向）研究生，1984年毕业留校，兼任林庚先生的助手；1988年赴美留学，在哈佛大学师从韩南，主攻元明清小说戏曲研究，同时师从宇文所安继续从事中古文学的研究。目前担任哥伦比亚大学讲席教授。

作为经典，这篇文章在部编本九年级语文教材中亦有收录。孩子们可以将商伟先生的赏读与课堂上的商读对照阅读，看看能读出怎样的不同？

湖心亭看雪

○

商伟

（摘自《给孩子的古文》）

时间：崇祯五年  赏雪人：张岱

张岱

（1597—1680）

明清之际史学家、文学家，代表作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

崇祯五年十二月， 余住西湖。大雪三日， 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 余挐一小舟， 拥毳衣炉火， 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 有两人铺毡对坐， 一童子烧酒， 炉正沸。

见余大喜， 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 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 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 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又名湖心寺、清禧阁，建在杭州西湖的一个湖心岛上。西湖大雪，洁白空阔，人迹稀少。作者寥寥几笔，就把西湖雪景给勾勒出来了。赏雪景已是一大乐事，巧遇同赏的“知己”，更是大惊喜。

张岱写湖上雪景数句：

“

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皆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周中人两三粒而已

”

可以说深得水墨画构图用笔的韵致，就如同是面对一幅绝妙的雪景图：空白的画面上，一痕一点，外加一叶小舟和两三粒舟中之人，点线分明，清空灵动，而又意趣全出。

光是画面还不够，篇末又通过舟子——为张岱划船的仆人——之口，写出了旁人的不解：天寒地冻，不在家里好好取暖，却偏要去湖上赏雪！所以，他抱怨主人和湖心亭上的游客太“痴”。在他这个普通人的眼里，这些人都多少有些疯疯癫癫的不着调儿。

不过，这只说明他是局外人罢了。当时的风雅之士，往往因为痴迷一件事情或一样东西，而显得有些不近情理。他们或像张岱这样痴情于山水，有林泉之癖；或因酷爱品茶和收藏奇石，而有茶癖、石癖之称。用张岱自己的话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高人雅士，怎能不痴，又岂可无癖？没有癖好的人是不值得交往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缺少深情，对人对事都做不到全身心的投入。此中的奥妙，不足为外人道，那位舟子又怎么能懂呢？

而既然都同样痴迷于山水，湖心亭上的游客也就是作者心目中的“吾辈”了。在下一篇《西湖七月半》中，我们还会碰上他惺惺相惜并引以为傲的“吾辈”。在“吾辈”与他人之间，张岱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有趣的是，这篇文章的开头并没有提到这位舟子。张岱只是说自己如何驾一叶扁舟，“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何等漂亮的一个姿态，更何况他还身着细毛皮衣，手拥小火炉呢？

直到从湖心亭返回下船，张岱才忽然想起了舟子。其实他一直都在，前面写“舟中人两三粒”，已经有所暗示了，只不过没有点明是谁而已。实际上，没有他这样的下人撑船打杂，张岱及其“吾辈”恐怕哪儿也去不成，更谈不上大夜里冒雪去湖上游玩了。

张岱在结尾处引用了舟子的话，是为了显示“吾辈”与众不同，而前面写自己“独往湖心亭看雪”，就不方便提他了，反正这样的雅事他不感兴趣，也与他无关。

我们读到这些地方，不可轻易就被作者的文字给瞒过了，还要学会读出被他掩去的某些真相。一位训练有素的读者，应该有这样一种批评的眼光，哪怕读的是我们熟悉或喜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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