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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为什么不叫“取经记”?

鲍鹏山 楞个想 2022-09-24



盖国人忠厚敦实,重实在而少玄想,安土而重迁,父母在而不远游,我们的生活总是脚踏实地的,我们的精神也是循规蹈矩的。

 

其实,国人对自己一生的各个不同阶段都有安排,日程紧迫,而没有留下游览四方的余暇。即如《西游记》所叙西游之人,除猪八戒在高老庄留下一个家眷外(其实这家眷也只是他自己念念不忘,对方未必把他当女婿),其他三人,都了无牵挂。



说得再直白一些,他们四人, 至少三“人”都不是“人”——两个来自天上,一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那一个人,却又是人中的“异类”:和尚。和尚是四大皆空的。如此这般,这四位方才有这样长年在外游荡的可能。而他们这样的近乎浪漫的西游,对于生活在自给自足封建小农经济环境下裹足不前的古代读者,是多么巨大的精神诱惑啊!

 

《西游记》之怪异还不仅在此。其最大的另类之处在于它实在是游戏笔墨。这与传统文学之重道德教训相比,面目颇独特。所以,读《西游记》,也要换一副眼光、换一副心肠才能看出其价值,看出其韵味。胡适说:“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西游记〉考证》)鲁迅在此基础上,更明确地说“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中国小说史略》)。

 

对西游的这四个人物而言,取经的过程不是他们人生的展开,因为这四十一个故事,实际上就一个故事,那就是:西游取经。

 

你看他的名字,就叫“西游记”,而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取经记”“斗魔记”“斩妖记”“成佛记”。他就是要告诉我们,这是“游”,这师徒四人,固然有一取经的大目标、大理想,但在作者那里,实际不过是一个“游西”的小由头,他真正写得津津乐道、让我们读得津津有味的,不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所谓坚定坚韧,不是什么辛苦劳累,不是什么苦难历练,不是什么终获正果,这些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一般读者可以体会得到的道德教训,但作者真正倾力要写的,读者读得兴味盎然的,是师徒四人路途中的“趣味”。

 

在作者笔下,连精魅妖魔都是一些有趣味的精魅妖魔,有幽默感的精魅妖魔。完全的恶,让我们起道德杀心的妖怪,除了“白骨精”这样的少数,几不存在。鲁迅说的“神魔皆有人性,精魅亦通世故”,把神魔精魅写得“有人性”,“通世故”,这哪是什么道德面孔?就这一点说,他是超越《水浒传》的。《水浒传》中的恶人,是让我们起斩尽杀绝之心的,不稍有一点同情与宽贷。而《西游记》中的妖怪,几乎成了游戏的另一方,而对游戏的结果,由于作者预设的结局太明显,读者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阅读紧张,对出乎意料的结局也就较少期待,阅读的快感就不是来自什么悬念与结局,而是转向了对过程本身的欣赏:这是轻松的,愉快的,哪怕再紧张,也近乎插科打诨的。于是,传奇不见了,“家常”凸现了。传奇却家常,传奇的架子,家常的细节,这才是《西游记》的最大看点。传奇的架子,家常的细节,这才是《西游记》的最大看点。


即便在生死关头,作者也不是调动我们的阅读紧张,而是让我们粲然。比如第七十七回,师徒四人俱被那青狮、白象、大鹏三魔头擒住,在要被蒸熟的关头:

 


只闻得那老魔……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临死之前,不讨论如何逃生,而是讨论死法,这是大幽默,亦是大自在。就阅读效果讲,这样写法,有效地缓解了读者的紧张情绪,并且给读者一个暗示:这师徒四人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而此刻的一切,都不过是供大家一笑而已!

 

猪八戒的形象曾让批评家很为难,曾有人撰文予以彻底否定,说他的一切行为皆可笑、可鄙(张默生《谈〈西游记〉》)。若从道德角度言,他的行为确实很丑陋、很自私,但作者显然把他的道德之丑变成了审美之丑。

 


我们读《西游记》,对猪八戒的这些丑陋,不特不那么厌恶反感,倒常常觉得可笑甚至可爱,《西游记》之可读性,一大半倒是来自于这个夯货呆子。我们可能是从他的言行里,看出了人性。

 

他的呆,正由于他不虚伪。或者说,他强烈的欲望催促他直奔主题,根本无法掩饰,无法虚伪。他好货(在耳朵里藏钱),好色(大凡美色,哪怕情知是妖精,他也不能自持),偷懒,贪吃,逃避义务,追求安逸……举凡这一切人性的缺点,不也潜伏在我们的意识深处,不也是我们的生物指令,不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再冒头?我们在猪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们自身熟悉而又不敢示众的,现在由这个夯货呆子表现出来,如同我们自己曝晒自己的隐私,却又借了别人的名头,当然非常惬意。

 

正如我们在孙悟空身上看到的,是我们自大的梦想一样;我们在猪八戒身上看到的,正是我们自卑的现实。

 

猴子是精神的,理性的;八戒是肉体的,感性的。猴子代表着我们的精神的超越,八戒则代表着我们肉体的贪嗔。孙悟空的形象满足我们的英雄梦,崇高梦,事业梦,成就感,我们在想象中与他一同披荆斩棘,壮志远征,豪情满怀;而猪八戒的形象则满足我们的享乐梦,安逸梦,安全感,幸福感。又正如那个不安分的猴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英雄、做个超人一样,这个天蓬元帅,似乎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平凡的人,过凡人的生活,享受凡人的幸福。



一旦师父遇险,他就嚷嚷着分行李——不光对取经大业的失败满不在乎,对师父的生死不大关心,还念念不忘那一点行李,也真是惫懒——把白马卖了,给师父做口棺材,埋掉,然后各人散伙,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这是他时常对沙和尚说的话。其实,在他看来,这世界本来很平凡,有着平凡的幸福,都是什么唐僧,无事生非,惹出这一段波折,让好好的生活横生这许多烦恼,许多痛苦。所以,他急着要给唐僧送终,以便回到生活的常态中去。


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

 

这画面真够残忍,残忍得超过全书任何一处对妖怪的描写。但这恰恰是人性!对人性的善意的调侃,从而让我们会心而笑。这种轻松、幽默又不乏教益的阅读经验,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是稀有的,《西游记》提供给我们了。

 

实际上,正如《西游记》的妖怪不是完全的恶,作者对它们不是完全的恨一样,《西游记》中也没有作者完全佩服的正面人物。猴子是“泼猴”,是“泼皮”,“弼马温”的称呼更是刻意的调侃。而唐僧的形象就更差劲,他没用,肉头,糊涂,胆小,软弱,对着妖怪,大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就连最忠心耿耿的行者,也骂他是“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第八十三回)。

  

但我们若仔细一点琢磨,就能感觉出,作者把这些弱点放在行者、唐僧身上,往往只是把他们作为一个寄托,他只是要借此骂世而已,只是借此调侃人性而已。


由严峻的社会批判一变为对人性的轻松调侃,由向外的横眉冷对,到向内心的温煦的自我观照,道德的意义退化了,精神品质的一面凸显了。《西游记》在语言上可能比不上《水浒传》,但在见识上,在观念上,却似乎又在《水浒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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