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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的巴黎

吴梦启 历史之瞳 2020-08-29
梵高 普罗旺斯农庄


  彼得·杜波瓦一直没有说他的真名,也不肯拍照。于是,这个法国人给无界记者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形象:高大、结实,一副玳瑁框的大眼镜和花白头发,六、七十岁的年纪。

  在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巴尔贝地铁站出口,记者见到他的时候,旁边有两个小年轻在隔着栅栏交易香烟。杜波瓦顺口说道:“你看,非法香烟交易。这里遍地都是。”
  两人看见杜波瓦的眼神,立刻背过身去。那种眼神,让人突然想到电影《恐怖笼罩巴黎》中饰演正义男主角的让·保罗·贝尔蒙多。

巴尔贝社区,道路两边站着众多无所事事的青年。拍摄者:吴梦启


  按照法国记者劳伦·迪斯居尔的说法,杜波瓦是个“东方学者”,是“研究中东北非阿拉伯、对伊斯兰世界了解极深的法国知识分子”。他在摩洛哥待了10年,在突尼斯待过4年,埃及6年,在阿塞拜疆又是6年。“他可以用阿拉伯语诵经,还曾经在埃及开罗和穆斯林一起祷告。”劳伦·迪斯居尔说。

  不过,杜波瓦仍然是个天主教徒。他目前的工作,是“分析”巴尔贝社区的社会状况。
  “这些街道就像分析机一样,每天帮我分析法国虚假的文化融合现象。”在一家阿拉伯餐厅坐下,杜波瓦一张嘴就是对政府的批评。他顺手抽出一张照片,里面的墙壁上是一面涂鸦,画的是几个孩子挥舞着Ak-47步枪。杜波瓦一面啜着薄荷茶,一面解释说:“你没法相信,这些涂鸦在巴尔贝社区出现后,政客们却说,我们要保护艺术家自由创作的权利!”
  第18区的巴尔贝社区(Barbès)在巴黎市中心是个神奇的存在。它的东面是华人口中“
不被抢不算到过”的巴黎北站,西面是著名的圣心大教堂,奠基于著名的蒙马特尔高地。在杜波瓦的口中,巴尔贝有一个别名——“巴尔贝斯坦”——它是北非移民的聚居区。
  巴尔贝社区给记者留下第一印象的,就是那些游荡在路边、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小声聊天,用游移不定的眼神看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陌生人。一旦记者举起照相机,他们就立刻厉声喝止。狭窄的街道两边布满了小摊小贩,从卖成衣鞋子到水果牛羊肉及内脏,什么都有,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咖啡馆里各种人,抽着水烟。有一个站在柜台旁喝咖啡的大叔,看见记者,立即掏出一张绿色钞票,得意地说这是你们的钱。
  钞票的面值是10000,没有一个汉字,却有一行英语——“天堂银行”。
  记者想拍照,大叔立刻把钞票塞进钱包,然后说,拍照要收费。
  “你看看,这些人把什么都往钱上面想。”杜波瓦一边摇头,一边走出咖啡馆。
  一路走,杜波瓦一路叹气说:这里是“腐烂的巴黎”。街上的一切,成衣店、肉铺、卖鞋的摊子,全都是“非法的”;香蕉“都是烂的”,肉制品“不符合卫生标准”。在看似平常的街头转角,他会告诉记者:这里有毒品交易,那里则是一处风月场所,“12岁就出来站街啦。”
  在城中村一样的巴尔贝社区里,看不到一个警察和士兵,虽然整个法国处于全国紧急状态,仍笼罩在巴黎恐怖袭击的阴影中。
  所有的气息,正如2014年俄罗斯电视一台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形容的那样:“
这里没有一点欧洲的味道,反而像是个东方集市。”在19世纪,巴尔贝至少还是是爱弥尔·左拉笔下的著名葡萄酒庄。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这里也遍地是优雅的酒吧、餐馆和公寓。

  巴尔贝斯坦是如何建成的
  杜波瓦把北非移民来到巴黎的时间上溯至1954年,即位于北非的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爆发独立战争时。战争打了8年,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移民一批批到来,一些有法国国籍,其他的没有。不管怎么说,他们定居了下来。劳伦·迪斯居尔发给记者的一份材料显示,1983年巴黎政府决定在此处修建大批社会保障房,这是今日巴尔贝社区的起源。这份材料还给巴尔贝社区打上了一个标签——巴黎市最大的毒品交易中心。
  巴尔贝社区的面积约1.05平方公里,官方统计人口2.85万人。没有正式的官方数据显示移民分别来自哪个国家,信仰什么宗教,非法和合法移民有多少等。劳伦·迪斯居尔介绍,按照法国法律,官方不得统计移民们的宗教信仰和族裔,因为“法国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当然,法律还规定法国是政教分离国家,政府不得出资修建宗教场所。于是,巴尔贝社区迟迟没有清真寺。在祷告时间,成千上万的穆斯林涌到街头跪拜,成为一景。法国左、右翼政党曾对此视而不见。2012年,大选后上台的社会党政府开放了社区附近的一处废弃兵营,作为清真寺给穆斯林使用。

祷告时间,巴尔贝穆斯林们涌入废弃兵营改造的清真寺


  仅仅几百米外,是政府出资修建的“伊斯兰文化中心”——帮助移民保存自己的文化,这是法国政府可以做的事情。


  殖民遗留问题和左派传统
  在杜波瓦看来,法国对待移民的政策就是个矛盾体:一方面想要淡化宗教族群影响,使移民融入法国文化中,这种做法被称为“共和模式”;另一方面,却又由政府投资修建伊斯兰文化中心,这实际上强化了移民的固有身份认同,进而带来了认同混乱。
  矛盾政策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发生于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袭击——9名凶手中至少有5名是法国公民,其中,导致伤亡人数最多的巴塔克兰袭击案的三名凶手全都是法国公民。发生于2015年1月的《查理周刊》袭击事件中,两名凶手同样是法国公民,是阿尔及利亚移民的后代。

  卢浮宫前巡逻的法军士兵。巴黎恐怖袭击后,法国进入为期三个月的紧急状态,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军警密布。拍摄者:吴梦启


  恐怖袭击发生后,人们总是在发出疑问:

  为什么发生在法国?
  凶手为什么会是法国公民?
  巴尔贝社区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给出了回答,但并不能提供全部答案。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法哈德·霍洛斯霍瓦尔和东方委员会主席本雅明·斯托拉在解答无界新闻记者疑问时,试图改变外界长期以来对法国的两个思维定势:首先,法国的恐怖袭击并非全新现象,实际上从1980年代就已经存在;其次,法国百年来一直都是移民国家,接纳了大量来自波兰、比利时、意大利、亚美尼亚和犹太移民,北非移民后代中也有出类拔萃的法国公民,例如著名球星齐达内。
  相比于法国,另外一个欧洲大国德国同样拥有大量中东移民,但却很少发生恐怖袭击事件。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郭宪刚教授对此解释说,也许是因为德国的中东移民中大部分是土耳其人,而且库尔德族裔人口比较高。“他们的世俗化程度很高。”郭宪纲对无界新闻记者说。
  除却政府的不当政策,霍洛斯霍瓦尔还把目前法国的问题归咎于“法国殖民主义”问题以及法国政治中的左派传统。杜波瓦也认可这一点。他说1798年拿破仑远征埃及时开启了法国在中东和北非的殖民主义,而阿尔及利亚战争成为法国历史上的一个伤口,阿尔及利亚独立后,大量北非移民移居法国。
  1970年代,法国政府出于生育率下降的担心,在德斯坦担任总统时通过了“家庭团聚法”,使得法国第一代北非移民的子女们得以与父母团聚,并获得法国公民身份。如今,第三代移民已经出生并成长——其中有几个人在《查理周刊》办公室和巴塔克兰音乐厅举起了手中的AK-47步枪。
  至于左派传统,是指法国“不断革命”的历史传承。在1960年代,极左翼的“革命”恐怖主义席卷全欧洲,先后出现了西德的“红军派”,意大利的“红色旅”(它最著名的一次恐怖袭击是绑架并杀害了意大利前外长和前总理阿尔多·莫罗)。法国也出现了“直接行动”(Action Directe)这样的极左恐怖主义。
  “所有这些势力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些本来应该要相信极左思维的年轻人现在转而投向伊斯兰。因为现代伊斯兰里面有反对帝国主义,反对美国,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观念。”霍洛斯霍瓦尔教授说。
  不断发展深化的欧洲经济危机,也导致本来家境稳定的中产阶级产生了强烈危机感。“因为移民,因为经济的衰退,有很多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开始变得极端。新一代年轻人第一次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他们的生活也许不会比他们的父辈过得更好。”霍洛斯霍瓦尔对记者说。


  社会撕裂是否可避免
  所有的问题,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
  解决的方法在哪里?众说纷纭。
  霍洛斯霍瓦尔说要“去极端化”。法国前总理阿兰·朱佩的高级竞选助手艾尔维·加马尔则说应该通过法律,要求宗教神职人员在布道或者传教时说法语。
  “我们在总的政策上采取和平主义做法,但是具体政策上一定要明确而且具体!”从加马尔的办公室出来,阿兰·朱佩的支持者劳伦·迪斯居尔说。
  2016年,法国进入大选年。几个热门总统竞争人——极右翼的玛丽亚·勒庞、尼古拉·萨科奇、阿兰·朱佩以及现任总统奥朗德,都在移民问题上热闹发声。勒庞的观点最为极端,要限制移民,萨科奇在向勒庞靠拢,而奥朗德在移民中的支持率最高。



法国地方选举海报,候选人头像被反对者撕毁。拍摄者:吴梦启


  无界记者在巴黎采访期间,经历了法国的地方选举。由于巴黎刚遭受恐怖袭击,勒庞的得票率急剧上升。左翼的社会党和中右翼的共和联盟经过默契“联手”,才把勒庞挡在了政权之外。不过,如果再有一次类似《查理周刊》或者是巴塔克兰音乐厅惨案的恐怖袭击,这个国家还能够避免被极右翼政权掌控、从而可能导致社会公开撕裂的命运吗?



共和国广场上的漫画。拍摄者:吴梦启


  共和国广场上,纪念巴黎恐怖袭击罹难者的鲜花堆得很高。蜡烛在鲜花丛中静默燃烧,罹难者的照片在微笑。还有一张漫画,上面一个恐怖分子模样的人拿着AK-47步枪,旁边写着:“巴黎,147人遇难;肯尼亚,148人;马德里,200人;俄罗斯,366人……”
  有人在这些数字当中歪歪扭扭地补充道:“阿尔及利亚,300000人。”


后记

  法国人是浪漫的,他们相信打倒了宗教和皇帝就能够建设美好社会,他们相信了自己能够依据抽象的哲学观念建设美好社会。但人生可以浪漫,人的成长不能浪漫,社会建设更不能浪漫。浪漫的法国,不仅自身爆发一次又一次的大动荡,也成为欧洲和世界大革命的源头。从西班牙到柬埔寨,从哥伦比亚到伊朗,都能看到法国式浪漫主义的影子。

  直到现在,浪漫的法国人,连基本的左右概念都没有搞清楚,比如前面对勒庞的极右定性。勒庞一方面要减税,把低收入群体的所得税和中小企业的的工资税和企业税调低;一方面要增加福利,将退休年龄由目前的62岁降至60岁,并增加对贫穷老年人和儿童的补贴。这样的经济政策是混乱的,谈不上明显的左右。至于限制移民和打击非法移民,那不过是一个国家正常的对外政策选项,哪来的极右?用极右来定义勒庞,不过是法国新闻界与知识界对勒庞的污名化罢了。换个角度,法国又要开始新一轮动荡了。

  理解法国人的悲剧并不困难,历史上连天主教和新教都不能融合,现在竟然幻想世俗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融合?除非:
  山无棱,天地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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