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必涛是个好玩的人
(首发机核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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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是垃圾,很垃圾。”彭必涛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懊悔的语气,反而如释重负。这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如此评价他自己做的游戏。
彭必涛是四川人,三十来岁,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留着胡须,短发一簇簇立起。他说话似乎总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口吻,也许是过于坦诚,以致于有时候你分不太清,哪些话是调侃,哪些话是正经,哪些话是反讽,哪些话是肺腑之言。见面那天,他穿了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的棉拖鞋,很随意,不像有棱有角的样子。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很有个性。“个性”这词,实在微妙,近乎万能。往高了说,是不同凡响。往低了说,是奇葩。也许两者没什么差别,只看你站在哪个角度。
彭必涛早期做的那些独立游戏,和他本人一样,怎么说呢,很有个性。比如,其中一款,天空不停地往下掉落眼球,没有任何提示,也不知道该怎么玩。据说有人看出来了,那些眼球是有区别的。这款游戏叫《凝视》,总共四个关卡,彭必涛说,每个关卡各有不同玩法。
再比如《龙眼树》,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行走,该往哪儿走,不知道。耳边只有脚步声和鸟鸣声,偶尔有亮光透过树丛照进来。走着走着,死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彭必涛称之为“超级黑超级难超级坑爹”的游戏,连他自己都没法保证通关。可有人居然从中悟出了哲理。有个老外玩了以后,评论道:“很酷的实验游戏。一切都无需解释。现实不就是这样嘛,难道会有个声音告诉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当然不会。”
那是2012年,彭必涛刚开始做游戏。做了一堆游戏,全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风格。他那时在厦门大学读书,读的是数字媒体艺术专业。这个专业有个好处,科目容易过,混文凭不难,所以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的事。彭必涛把一部分时间花在玩《DOTA》上,一部分时间花在他那个名叫“IN星球”的独立游戏网站上,另一部分时间花在做游戏上。
IN星球是2010年建站的。那时候没多少人知道什么是独立游戏,彭必涛每天上网发掘国外的独立游戏,把它们搬到自己的小站上。搬了一段时间,疲了。独立游戏也有很多粗制滥造,教人眼前一亮的游戏越来越难找,而且,不打招呼就这么拿过来,不成了盗版网站嘛。他想找找看国内有没有做独立游戏的,有的话,邀请他们入驻IN星球,为他们的游戏开辟专版,方便他们同玩家交流,也算是为独立游戏做点事。
什么是独立游戏,就是自己做着玩儿的游戏。这样的游戏肯定有,但分散在网上,不好找。彭必涛最先找到的是一款叫做《微观战争》的横版射击塔防游戏,开发者是范芃和陈智龙。范芃在武汉,大学刚毕业。陈智龙在福州,还在读大三。两人合作开发《微观战争》,可彼此从未见过面。之后,彭必涛又陆续联系上国内早期做独立游戏的一批人,做《机械之刃》的晃悠、做《极限防御》的CSPOK、做《死兔》的地狱,把他们也拉了进来。大家在QQ群里聊了聊独立游戏在国内的前途,结论是:没前途。很多独立游戏,做到一半就没了声响。不奇怪。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就是个业余爱好,如果连时间和精力也没了,只能半途而废。
暑假返校前,彭必涛去了趟武汉,找范芃和阿丰玩。阿丰和他的团队正在开发《奥库兹2》,利用业余时间,阿丰单枪匹马,一周做完美术,一周做完程序,一周做完十五个关卡,捣鼓出一款像素游戏,模仿《鬼泣》的战斗系统,取名《像素五月哭》。彭必涛去阿丰的住处看了看,地方很小,摆着两台电脑,心想,这些搞独立游戏的,不容易。
年底,第三届中国独立游戏节在上海举办,《像素五月哭》被评为全场最佳游戏。借这个机会,彭必涛在上海组织了第一场IN星球聚会。只是纯粹的聚会,线上认识的朋友,线下见个面,聊聊最近在玩什么做什么接下来想玩什么做什么。地点在静安的一处别墅,郭亮帮忙租的。郭亮就是小棉花,后来创办了胖布丁工作室。聚会来了十几个人,有的已经在做游戏,比如小棉花、枫叶、免费打工仔,多数还是门外汉,比如彭必涛。
聚会结束后,回到厦门,彭必涛也开始做游戏。买了书,看了教程,不懂的地方向陈智龙讨教,有事问没事也问,边做边学。半年后,做出几款小游戏,拿去参加2012年中国独立游戏节,没入围。这届独立游戏节,《微观战争》摘得最佳技术奖,五千元奖金,扣除税,范芃与陈智龙各得两千。两人分别从广州和福州赶到上海领奖,见了面。
第二年,彭必涛做了一款水墨游戏《井》,还是没能入围独立游戏节。不过这年年底,他的另一款游戏拿了个奖。那时候,国内的游戏评选活动花样繁多,有政府评的,有媒体评的,有民间机构评的,还有厂商评的,各有各的目的,但接受独立游戏的很少。独立游戏没什么影响,也没多少油水,评它干嘛。做独立游戏的要想露脸,有两个地方:一是上海的中国独立游戏节,一是北京的CGDA中国优秀游戏制作人评选大赛。彭必涛两边都投了稿,运气不错,拿了后者的非专业组最佳游戏创意奖第一名。
获奖的是《静在迷雾中》,典型的彭必涛的风格。大雾弥漫,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树、光秃秃的岩石、破败的吊桥。进了游戏,玩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有任务没有目标,没有可以与之互动的东西,就这么在迷雾里走来走去。
一等奖的奖金五千元,不用扣税,足够支付从厦门到北京的往返路费和住宿费。2013年年底,彭必涛去北京领钱,顺便组织了一场小型的IN星球聚会,拜访了在北京做独立游戏的大谷和梁其伟。大谷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艺术管理专业读书,业余时间做一款叫做《Eddy紫》的战棋游戏。梁其伟是《雨血》系列的作者,拉到一笔投资,组建了灵游坊工作室。
转过年来,突然有个老外联系彭必涛,说要举办一场艺术游戏展,想把他那款《井》收进去。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展,彭必涛就满口答应了。老外寄给他一百美元,他还挺开心,觉得赚了。
这个老外叫布莱恩·马,也是做游戏的,在2K Games上海工作室做了六年,参与过独立游戏《超光速》(Faster Than Light)的开发。《超光速》参加了2011年中国独立游戏节,没得奖。散场后,游戏的两名主创,贾斯汀·马、马修·戴维斯,在上海一家小酒吧组织了一场独立游戏开发者的联谊活动。那场活动,彭必涛也去了。布莱恩·马可能就是在这家酒吧里认识的彭必涛。彭必涛对此完全没印象,只记得自己不喝酒,也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在那里干坐着,挺尴尬。
布莱恩·马对中国正在兴起的独立游戏潮很感兴趣。2014年3月,他在纽约王牌酒店举办中国艺术游戏展,参展作品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独立游戏,包括《井》。
《井》是一款怎样的游戏呢?绝大多数人估计会玩得一头雾水。一名蓑笠翁划着木筏,穿过镜面般的湖泊。沿途没有任何提示,只有飞鸟、雨点和逐渐变暗的天空,暗示时间在流逝场景在变化。经历白昼黑夜后,木筏抵达一片桃花盛开的小岛,然后就结束了。画面是水墨,背景音乐是古琴曲《广陵散》,彭必涛找厦门大学古琴社社长胡颖弹奏的。意境是够了,可没有游戏性,也不知道想表达的是什么主题。
彭必涛是这么解释的:“标题为《井》,直解即是:寻找一口井。若解此题意,游戏便解了三分之一了。再有就是玩游戏,在其中探索,虽然有落花坠雨、飞燕游鱼、白昼夜里,但都仅仅是环境以及对玩家游戏心态及行为的反馈,并不影响游戏终解。而游戏进行到后面,虽见小镇,然可见不可达。而井亦是不可寻。倘若玩家放弃,那么游戏也便解了三分之二了。而游戏全解在哪儿?那三分之三在哪儿?实际上,联系三分之一的题,和三分之二的弃,合而为一,得出‘虽有目标,实无目标’一句,即得全解。而对于‘虽有目标,实无目标’词句之意,则无定解。更何况其延伸之意?”
特立独行也好,故弄玄虚也好,总之,这就是他的风格。重意境,不重玩法。啪地把游戏甩到玩家面前,自己琢磨去吧。你可以说它是行走模拟器,也可以说它是交互艺术,唯独不像游戏。
彭必涛说,做这些抽象写意的东西,还有个原因:能力有限。复杂的做不来,只好因陋就简。简单,也不简单。他后来画的那些水墨武侠动画,人物只是一个个斗笠蓑衣或发髻披风的黑色剪影。寥寥几笔,挺有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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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必涛是个好玩的人,这个“好”,可以是上声,也可以是去声。对什么感兴趣了,一头扎进去。兴趣没了,全身而退,绝不拖泥带水。
最近这一年,彭必涛迷上了古代刀剑。他的女友啊游这么描述:当你看到彭必涛脸上露出无比开心无比满足的表情,如果这时他是坐在电脑前,那肯定是在玩《DOTA》,如果他捧着手机,那肯定是在刷他的那些刀剑群。
刀剑这个圈子很小,彭必涛玩的汉代刀剑,更是小众中的小众。唐刀的追捧者最多,唐朝的造刀工艺登峰造极,兼顾实用性与艺术性,且留存于世的唐刀很少,收藏价值高。而汉刀出土数量多,因年代久远,品相大多不佳,不怎么值钱。彭必涛手头有十几把汉刀,贵的千把块钱。他玩刀剑,不为收藏,只是把玩。他觉得汉代刀剑的姿态线条有一种古拙的味道,再往后,唐宋元明清的那些,好是好,但俗不可耐。
玩刀剑,起初是为了做游戏。彭必涛去年在做一款叫做《破飞》的水墨武侠游戏,背景定于魏晋南北朝。这款游戏里,刀既是道具也是线索。有曹操命人打造的五枚百辟刀,以龙虎熊鸟雀为识;有男主角初出茅庐时得到的传家宝斩虎刀;有黄忠留下的赤血刀。彭必涛翻看古代刀剑的资料,读着读着,就迷了进去。
有一本《古今刀剑录》,南朝陶弘景著,记载了南朝梁武帝之前历代名刀名剑的名称、尺寸、铸造过程及铭文。某某铸一剑,如何如何;某某埋一刀,如何如何;某某掘得一剑,如何如何。其中提到黄忠的赤血刀:“汉先主定南郡得一刀,赤如血,于汉中击夏侯军,一日之中,手刃百数。”
刀为什么会“赤如血”?彭必涛想弄明白。读古币的文章时,得知铜币生锈会形成不同颜色,爆蓝锈、爆绿锈、朱砂锈,这里的朱砂锈就是红色的锈。黄忠的那把刀,想必是一把锈刀。铜锈蚀后长期埋于土中,与某些物质发生化学反应,令刀身覆盖一层朱砂锈,赤如血。一把生了锈的刀怎么可能“一日之中,手刃百数”,也许是为了渲染它的传奇色彩。那朱砂锈到底长什么样?彭必涛在网上看过照片,但没见过实物,于是淘了些生锈的古币,几十块钱一枚,想亲眼瞧瞧。拿到手一看,朱砂锈不只是暗红,对着光,还会闪闪发亮,他觉得挺有意思。别人玩的是古币,他玩的是古币上的锈。
他的很多爱好都是这样。起初是为了做游戏,玩着玩着,就变成单纯是为了玩,觉得好玩,想玩。实际在游戏里派上的用场,也就那么一丁点。
他收藏了几百张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武侠电影的碟片,《东邪西毒》《笑傲江湖》《新龙门客栈》,有蓝光也有LD碟。为了播放LD碟,还特意买了台LD影碟机。初衷当然也是为了做游戏,他想研究电影是怎么把武侠拍得这么美的。可看着看着,初衷又被抛到了脑后。
他喜欢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黄沙碧空残阳如血,侠客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这部电影的碟片,全中国估计没几个人比他收得更全。前前后后买了二十多个版本,港版台版日版终极版,最贵的那张,一千多,普通的也要好几百。他挺高兴:“现在我在贴吧,我就是顶级大佬喽。”
内容大同小异,如果只是为了参考,收这么多版本做什么。当然还是为了玩。一部部看下来,倒也并非全无用处。他后来为《破飞》做的那些水墨动画,场景荒凉破败,人物飘忽灵动,确实比以前更有武侠味儿。
最近,他又对奇石产生了兴趣。“石头和做游戏有什么关系?”我问。“你别说,这石头和做游戏可是大有关系。”彭必涛说。“他每次想玩点新东西的时候,都会这么讲。”啊游说。
石头有便宜有贵,彭必涛买的全是便宜货,大西北的风凌石,十几二十元一块。玩石头是为了画场景。把石头拿出来,一块块摆在桌上,看它们的造型。打开台灯,从不同角度打光,然后发挥想象力。想象自己是一个小人,这些石头就是一处处景致,小人在其中行走攀爬。这里是高高的陡壁,那里有块岩石可以跳上去,这里有条小路可以走,那里有道屋檐可以避雨,这里还有个山洞。把这些景致装在脑子里,没准哪天做游戏就能用上。
刀剑、影碟和石头不是最烧钱的,如果算总额,花钱最多的是他那几百本书。《破飞》走的是写意水墨风,写意不是臆造,不是天马行空信手涂鸦,也需要考据,需要从具体物件中提炼特征。彭必涛在旧书网上淘了一堆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文献,建筑、服饰、兵器、玉石、漆器、民俗、宗教,五花八门,有些是绝版孤本。墓室的文物和壁画最能直观地展现那个时代的人文风貌。单是墓室的书,他就买了几十本,西安东汉墓、曹操高陵、绵阳双包山汉墓、东平后屯汉代壁画墓、密县打虎亭汉墓、芒砀山西汉梁王墓地、余杭小横山东晋南朝墓、嘉峪关酒泉魏晋十六国墓壁画、中江塔梁子崖墓。
这些书又沉又占地方,每次搬家都是个负担。暂时用不到的书,他又懒得卖。你得一本本上架,你得守在网上跟人一直聊,你得应付各种砍价各种挑刺,怎一个烦字了得。挂个很低的价格快速处理掉,他又舍不得。请来容易请走难,这几百本书,看来他得一直带在身边了。
彭必涛还玩过两三年冷兵器格斗,也是为了做游戏。他认为只有亲自操练过,才知道怎么让游戏里的格斗动作更真实更自然。
“有用吗?”话说出口,我就意识到,多余一问。
“有没有用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做游戏为借口玩耍。这样一来,所有东西都可以归到学习上,钱花得心安理得,玩也玩得没有负担,完美解决了玩耍时的负疚心理。”彭必涛说。
也有些玩,是纯粹想玩,没有借口。比如昆曲,他认为昆曲代表了正从现代社会消失的那种古典女性的美。听得不过瘾,干脆自己唱。报名上海昆剧团的培训班,学了两个学期。最后的汇报演出,曲目是《游园惊梦》,他化妆上台,扮演杜丽娘,唱的是闺门旦。闺门旦是未出阁的少女,扮相清秀端庄,唱腔柔美婉转。
乐器也玩了不少,钢琴小提琴吉他古琴笛箫,坚持至今的只有箫。他的很多爱好最后都是无疾而终,别人是从入门到精通,他是从入门到放弃。玩的时候很投入。练古琴,左手无名指磨出血泡。玩冷兵器格斗,右手腕骨被打折。玩着玩着,哪天觉得无趣了,立刻移情别恋。
彭必涛玩东西,有个特点,玩的都是很小众的东西。中国刀剑几千年,他只玩汉代刀剑。奇石,他只玩风凌石。影碟,只收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武侠片。昆曲,只对闺门旦感兴趣,其它角色听了个遍,全无感觉。
再比如国画,他只看写意花鸟和写意人物,山水完全欣赏不来。写意人物,他最欣赏梁楷。梁楷是南宋画家,为人放浪不羁,人称“梁疯子”,曾任宫廷画师,因不肯受拘束,飘然而去。梁楷的大写意人物,在当时属于较冷僻较边缘的画法,不符合文人雅士的主流审美情趣。可彭必涛喜欢,觉得这人很对自己的胃口。
游戏没做成,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玩了不少。东玩玩西玩玩,如果哪样都不专精,岂不是浪费时间?
“干嘛非得专精,玩得舒服就好。时间本就是拿来用的,不是用在这里就是用在那里,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彭必涛说。
也是,虽有目标,实无目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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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必涛好像总在重启。每次重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以前的东西一股脑倒掉,腾出空间,给下一个好玩的东西。当然,已经装进脑袋里的那些有用的东西,不会消失。就像电脑重启,内存里的数据被统统抹掉,而储存在硬盘上的资料还在。
游戏做着做着,变成了玩。玩着玩着,哪天有了新点子,又开始做。当年读书也是如此,读着读着,觉得不好玩,退学复读,换所学校换个专业重新读。
2006年,彭必涛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探测制导与控制技术专业。没什么特别原因,一是分数够了,二是这个专业听名字还挺有意思,学好了,没准今后可以自己动手做点好玩的。
上了课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专业毫无兴趣。北航位于学院路,附近聚集着不少高校,被称为“学院路共同体”。这些高校的学生可以自由选修共同体内其它高校的学科。于是,彭必涛到处晃荡,在北京科技大学选修了笛箫,在中国农业大学选修了按摩。北航自己的必修课,反倒没怎么认真听过。借了同学的电脑在宿舍打《DOTA》,跟着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学小提琴,还写诗。他有个网名“眼皮上的幸福”,出自他写的一首黑暗小诗,大意是:幸福被画在了眼皮上。睁开眼,幸福被挡住。闭上眼,幸福才会显露。我看不见自己的幸福,于是把眼皮割了下来。我看见了幸福,却不再拥有它。
彭必涛想退学,家人不同意。孩子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好学校,读到一半要放弃,哪个家长能接受。拖到第三年,彭必涛索性不上课也不考试,跑去咖啡馆打工。家人没辙了,说,要不你复读重考吧。
就这样,在北航读了两年半后,彭必涛又回家上高中去了。跟着小他几岁的学弟学妹们复读一年,2010年,考上厦门大学。专业是他喜欢的,数字媒体艺术。以他的分数,中国传媒大学和厦门大学都可以报。他想着,北京已经玩过两年,那就去厦门玩玩吧。
“这损失未免太大了,前面这三四年不都浪费了吗?”我问。“没什么损失,青春就是拿来玩拿来享受的,人生用于挥霍也是它的价值。”彭必涛说。
独立游戏就是从那时开始做的。为什么做独立游戏?我以为他会说,是因为喜欢,或者是因为想要表达什么。没想到他的回答是:“为了挣钱啊。做游戏就是为了挣钱,不然干嘛要做游戏。可你要让我去做大家都在做的商业游戏,我得跟一大堆人竞争,我得做得比他们好才能挣钱,我还得学很多不想学的东西,要了解用户心理什么的,太痛苦了。独立游戏没什么人做,那我就没有竞争,对吧,怎么做都是自己说了算。而且不用上班,不用给人打工。如果做好了,卖了大钱,我就不用干活了。这是一条捷径啊。”
彭必涛想做水墨游戏。别人告诉他,有很多方法可以模拟水墨的风格,比如水墨笔刷、水墨勾边、粒子特效。可他觉得,这些都是花架子,既然要做水墨游戏,至少得先弄清楚水墨是个什么东西,不是拿毛笔蘸了墨汁泼在纸上就叫水墨。
他开始学国画,这才发现,很多号称水墨风的游戏,徒有虚名,既无水墨画的形式,也无水墨画的内涵。水墨对它们而言只是一个标签,就像独立游戏,贴到哪儿都可以。他特别反感这种打着传统文化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于是吭哧吭哧花五个小时,写了篇分析水墨游戏之真假的文章。再怎么分析,也比不上亲自做一款更有说服力。2013年,他做了《井》。第二年,又做了一款叫做《玄乌》的水墨武侠游戏,拿了CGDA中国优秀游戏制作人评选大赛的二等奖。
《玄乌》是彭必涛的毕设作品。“玄”取自“天地玄黄”,“乌”指“乌鸦”。天上挂着的不是太阳,而是乌鸦。黑色的小人在雪地上盘旋跳跃,也像乌鸦。场景是竹林,因为竹子好画。人物只是草帽和蓑衣,没脑袋也没身体。武器有单双手雁翎刀、藤牌和弓箭。打斗的动作也很写意,两人相互冲杀,撞在一起,还没来得及看清招式,唰地一声,其中一人就被砍翻在地。
《玄乌》出了一版试玩,没再做下去。毕业后,彭必涛去了成都,换了款水墨游戏重新做。没有正式名称,只有代号——《MSMW》,“My Sword,My Words”的首字母缩写。这款游戏是和发小一起做的。发小在法国学金融管理,回国后,在成都开了家茶饮店,生意萧条,一年后就关了。彭必涛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他拉上了做游戏这条路。
彭必涛负责开发,发小负责商务,拿着游戏介绍和商业计划书到处找投资,但没人愿意投。上海的椰岛公司帮他们在天府软件园游戏工厂安排了两个工位,每月资助他们一笔生活费。一方面是支持他们做游戏,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彭必涛帮忙做一个独立游戏网站,将国内的独立游戏人聚合起来。彭必涛把IN星球的资源合并进去,搭了个新网站,就是后来的IndieAce。
《MSMW》做了一年半时间,2016年年初停工。为什么没再往下做?“做得不好,不想做了,反正也找不到钱。不想做,又没钱,这两个条件完美叠加,那就不做了呗。”《MSMW》拿过腾讯的一个独立游戏大赛的优秀奖,奖金五千元,这是它的唯一收入。
没钱了怎么办?找工作呗。可独立游戏做久了,工作不好找。在做商业游戏的公司眼里,你只是菜鸟一只,跟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你的那些个性在它们看来,只是花拳绣腿歪门邪道。彭必涛也懒得花心思找,正好有两个熟悉的独立游戏团队在招人。一是上海的皮克皮工作室,做像素游戏《风来之国》。一是北京的穆飞,准备做一款《代号:硬核》的游戏,刚凑齐三个人,还没找到钱。谁有饭吃,就跟谁走。彭必涛去了上海,加入皮克皮,做关卡策划。
我那时就想采访彭必涛,他拒绝了:“再等我五年十年,如果没饿死,就应该能做点东西出来。琢磨着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的人,大抵不值得一提。而且,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被别人了解。很多事情过于复杂,以致于我想不通,就干脆让这类事不存在,我才会觉得没有压力。而且实际上我也没啥特别的。”
他说,我没啥特别的,我只是以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罢了。我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才需要沟通。
他说:“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根本不在乎事情的本质。而且自己眼中的世界原本也是有偏差的,不过这无所谓,无非就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至于和别人眼中的世界是否一样,就更无所谓了。方式有很多,结果有很多,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人们并不关心是否能够通过沟通来认知他人。人们只是其他人身旁的过客罢了。所以我认为无需沟通,无需通过更多的叙述来了解,大抵通过现象认知,就足够了。所以你并不必试图说服我,根据我对我个人的认识,我想当下我是不会愿意被写的。而且我有个特点,就是 ‘口是心非’。因为对于所有事物,我有很多套认识,我说的和我想的并不一样,而且即便当下或许一样,下次回头我又会觉得过往的自己有问题。一切问题乃至认识都是有很多套的,这就更纠结了。”
这是个看得很通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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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彭必涛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他和独立游戏的一些事。我问到其中的某些细节,不知是懒得想,还是压根不愿再提,他一摇脑袋:“哎呀,忘了忘了全忘了。把它写下来,就是为了不想再存在脑子里。写下来,不就是为了把它忘掉嘛。”
有段时间,彭必涛把他的个人签名改成了一句粗口:“独立你妹,独立你妈逼。”为什么?“天天听到这个词,听腻了。独立游戏就是个标签,被很多人贴来贴去的标签。”
独立游戏的定义很多,众说纷纭。以前说,独立游戏是个人或小团队开发的、没有外部投资的游戏,如今,很多独立游戏也有了投资,而且游戏开发的门槛降低了,个人利用业余时间做游戏,不再是什么稀罕事。以前说,独立游戏追求的是个性,是作者的自我表达,如同地下音乐之于流行音乐。可个性这东西,很难评判,跟风的多了,也就没了个性。
不管怎么定义,做独立游戏的人,这些年确实在变。最早的那拨人,做游戏更多地是为了自娱自乐,做多久都无所谓,做不出来也无所谓,做出来了,丢给大家玩,有人夸两句,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也是因为那个年代,个人做游戏想要发财,不现实。今天,做独立游戏的越来越多,大家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彭必涛丢下自己的游戏,上班去了。在皮克皮做了三年《风来之国》,没等游戏做完,又跑了。这次是身体出了点毛病,由背至肩膀到胳膊,又酸又痛。药吃了一堆,没什么效果。医生说是劳损,没法立竿见影,只能慢慢治。
身体一难受,人就蔫了,玩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可不行,打工挣钱不就是为了舒舒服服地玩嘛。玩都玩不好,挣钱有什么用。于是,彭必涛辞掉了工作,回到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状态。每天除了打《DOTA》,就是画画。画什么无所谓,提起笔,随便在纸上涂两下,觉得像什么,就接着画下去。
彭必涛画水墨的颜料,不是化学颜料,而是矿物颜料。他喜欢朱红、石青、雌黄这些颜色原本的样子。比如石青,矿物颜料是将蓝铜矿研磨成粉末,与胶液混制而成。画在纸上,清新亮丽,与化学颜料的石青色相去甚远。不仅是色彩,质感也不同。纸张对水分的吸收,矿物颗粒在毛笔与纸张之间的摩擦,这些效果是化学颜料难以模拟的。
小人舞剑的一段动画,四百多帧,他画了五个小时。画好后,用扫描仪把画稿一张张扫进电脑。可转换过程中,很多细节消失了。水墨的意境,全靠线条和墨色传达。线条有曲直粗细的变化,墨色有浓淡干湿的不同。看似随意,其实有讲究。这把刀闪闪发光,怎么表现?把环境画得稍微暗些,衬托出刀的亮。这些肉眼可见的差异,扫描进电脑后,被抹平了。彭必涛想过其它办法,用高拍仪,效果更差,把画裱好了再扫,成本又太高。
很多事都是这样,别人看来,效率低下,也没多少实用价值,可他却觉得非这么做不可。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可以在网上找资料,他非得买一大堆书回来。水墨效果,可以在电脑上用绘图软件做出来,他非得拿毛笔画在纸上再扫描到电脑里。画画,可以用化学颜料,他非得用矿物颜料。做武侠,有大量同类作品可以参考,他非得抱着几十年前的电影看。画赤血刀,知道它是红的不就行了嘛,他非得买些古币看看朱砂锈到底长啥样。
2020年年初,觉得有把握了,彭必涛开始做《破飞》,计划是组建一个十人左右的团队,做三年。可做了不到一年,就放弃了。放弃的原因和前几次差不多:做得不好,也不想做了,那就不做了呗。他把一段战斗视频和剧本丢到网上,甩下一句:“项目已关闭,我玩刀剑和奇石去了,勿问。”
至今没能善始善终做完一款游戏,无论自己的游戏还是别人的游戏,用他的话说:“只有失败的经验,没有成功的经验。”其实对他而言,成功失败应该不是个问题。他讨厌竞争,专挑没什么人走的小径,别人挤破了头想走的路,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和别人比较,只管走自己的路,哪来成败之说。每走一步,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是前进。如今回头再看自己以前做的东西,他觉得,“都是狗屎”。
和他聊了以后,我才知道,他当年做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并不完全莫名其妙。
《龙眼树》是一款惊悚游戏。你得先把屋里的光线调到最暗,除了屏幕,没有其它光源,甚至连屏幕的电源指示灯也得遮起来,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才能看清游戏场景。你会看到身边有草有树。一路狂奔,从草丛逃进树林,跑得慢了,会被不知什么东西拍死。跑上一阵,天渐渐放亮,你就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但一般人玩不到那里,一看黑咕隆咚的,就不想玩了。
《井》是有结局的。你登上小岛,站在岛上,对面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座城镇。那是你的下一站。但一般人想不到登岛,也就看不到这个结局。
《静在迷雾里》是有主题的。走出树林,进到山里,你会看见盐碱地,会看见一片光秃秃的树桩,会看见砖块如雨点般从天空掉落。他想表达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一般人不会玩这么久,要么找不到路,要么觉得无聊,中途就放弃了。
《玄乌》的格斗是有章法的。操作极其繁琐,没有固定的攻击格挡的按键,左右摇杆、四个按键及两侧扳机全得用上。既要控制身体的移动,行走奔跑下蹲起立,又要分别操控左右手的动作。是左手发力、右手发力还是一起使力,刀是从下往上撩还是从上往下劈。如果用的是弓箭,需要先用一只手把弓抬起来,另一只手拉弦,然后瞄准目标,最后发射。一般人哪有这个耐心,谁胜谁负,难说是运气的成分居多,还是技巧的成分居多。
有些东西,粗糙幼稚,却更真实。今年年初,彭必涛做了两把西汉环首刀的刀鞘,以刀身为胎,裹麻布涂大漆。没打磨,黑不溜秋疙里疙瘩,谈不上美观。刀鞘制作是刀剑复原的一环。国内从事刀剑复原的,多为民间爱好者。也有商家打着复兴刀剑文化的旗号,做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其实只是商品,与传统与情怀无关。就像水墨和独立游戏,总有人借着它们的名义,做些与它们无关的事。虽然无可厚非,但这么做,一点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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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和彭必涛一起做《MSMW》的发小,被他带上这条路后,走了下去。在游戏公司做了一年,回到成都,和高中同学开发一款名为《藏梦》的解谜游戏,以文成公主入藏为背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团队,前不久刚搬进新办公室。
而彭必涛又重启了。他在一家手游公司找了份策划的工作。新公司在浦东,他住浦西,来回不方便,于是换了住处。找搬家公司,搬运费花掉一千六百多。十几箱书,几箱影碟,十几把刀剑用防潮袋封好,分别塞在几个泡沫箱里,还有几十块石头。做了七八年游戏,这些差不多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因为总在重启,很难说彭必涛究竟属于哪个圈子,也很难给他贴上一个明确的标签。避免被贴标签,避免被预设立场,摆脱一切人生道理和心灵鸡汤,这是不断重启的好处之一。不想把自己框死,也就不会执意去坚持什么。“有人说,你看你一直在做游戏,你这个是坚持。我这完全不是坚持啊,我都是怎么轻松怎么偷懒怎么来。”
你问他,回头看当初的某次重启,会不会后悔。他会说:“哎呀,懒得看,老是回头看回头看,累不累啊,你经历的一切,自有它的价值。”
啊游对彭必涛的概括只有两个字:“臭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字:“懒。”他俩是在三年前的一场GameJam活动中认识的。那时的彭必涛还不像现在这么胡子拉碴,看起来文质彬彬。啊游后来问他,你们这些做独立游戏的是不是都这么怪。彭必涛说,哪里,比我怪的多的是。
听他俩说话,有时候你会觉得像两个孩子在拌嘴。啊游说彭必涛懒。彭必涛说,那你可以勤快点啊。啊游说,你咋不说你自己勤快点。彭必涛说,我肯定不能勤快,我怎么可能勤快,我为什么要勤快。说得理直气壮,让人一时间想不到该怎么反驳。
这个小区有很多流浪猫,花的白的黄的,每一只都长得胖嘟嘟的。正聊着,一只猫跑进了隔壁人家的院子里。啊游问:“那是它自己家吗?”彭必涛看了一眼,说:“我觉得不是。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爱走哪儿走哪儿,它是自由的。”
院子后面有一块草地,长了一片鱼腥草,无人打理。彭必涛买了十来株葫芦苗,种在那里,四周用铁丝圈住。他拎着桶,给这些幼苗浇水。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回了句:“当务之急,是把这些葫芦苗养好。”
浇完水,进了屋,彭必涛拆开新寄来的包裹,取出一块石头,像孩子捧着心爱的玩具。他把石头摆在桌上,把门窗关严实,燃了根香,竖在石头顶端,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白色的烟雾一圈圈绕着石头往下流动,如云似瀑。
“这才是生活。做游戏,那叫干活。生活可比干活重要多了。”彭必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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