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 II (51) || 汉水伊家:2020年,那美好的仗我也打过了
我家隔壁的汉江。(摄影:作者)
如果说,方方老师的“仗”指的是良知战胜邪恶,博爱战胜狭隘,真相战胜隐瞒,那么,我的“仗”则是直接与病毒对阵、斗争。
2020年,那美好的仗我也打过了
汉水伊家 | 文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然是九月。2020年已过去了三分之二。
方方老师在她的日记终结篇中这样写道: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村医,一名“方方日记”的忠实读者,我也想自豪地说一句:
在2020年,那美好的仗我也打过了。如果说,方方老师的“仗”指的是良知战胜邪恶,博爱战胜狭隘,真相战胜隐瞒,那么,我的“仗”则是直接与病毒对阵、斗争。
一、
我是一名身在湖北的村医,虽然村医这个称呼,不少读者可能都是第一次听说。
我是在1998年成为村医的。在那之前,我中学肄业,先后干过私人家庭保姆、挖掘机手、村民小组长、村治保主任...... 那一年,在“百事不成”之后,我决定正式接过父亲的衣钵,从事村医工作。
我父亲在上世纪70年代从部队转业回乡后,作了近40年村医。直到我接替他,他一直无名无分,退职时没拿到一分钱补助。但这没影响到我毅然决然接过他手中的药箱,继续从事村医工作的决定。我之所以选择做村医,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从小跟在父亲后面看了许多医学书籍,对医学兴趣浓厚;二是我曾在堂弟棺前立下的誓言。
我们堂兄弟姐妹近20人,我与我早逝的堂弟性格最相似,平时关系也最好。我堂弟患有叫二尖瓣狭窄的先天性心脏病,平时活动量大点,就口唇发绀,直喘粗气。这种病如在现在,只需做了瓣膜置换术或修补术,就可以迅速恢复健康,像平常人一样正常生活。然而,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偏远乡村医疗资源和信息十分匮乏和闭塞,我堂弟为之失去了生命,时年仅19岁。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立下誓愿,在未来的日子里,要为乡亲们普及医疗常识,提供力所能及的医疗救助。
村医在中国,长期以来,一直是个相当尴尬的职业:无职称,无名份,无社保,无养老,亦医亦农。直到2003年,中国突遭“非典疫情”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变。地方政府加大了对村卫生室的建设与村医的培训力度,村医的各项待遇也逐步提高。至今,我仍记得2003年非典期间,我每天走村入户,为外出打工回乡人员测量体温的情景。
2020年元月,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我和我所有的村医朋友,都义无反顾地冲到了抗疫第一线,为村民们保驾护航,维护健康。在疫情期间,在我们这个人口十万多人的乡镇,40多名村医里,有近四分之一,由于在工作中直接或间接接触到疑似或确诊病人,后来被迫做了14天的隔离,万幸,我们这些村医都没有被感染到。
二、
上月,我参加了当地卫计委组织的基层医务人员实用技术培训。在开班仪式上和每次上课前,相关领导和所有上课老师都会向我们深深鞠躬,对我们在疫情期间做出的牺牲和奉献,致以敬意。大家都清楚,在疫情和病魔面前,世界上的医务人员的心都是相通的,所有的善良与有爱的人的心都是相通。面对狡猾凶险的新冠病毒,世界上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在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与病毒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我是在元月20日晚上听到钟南山院士宣布武汉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如无特殊事情必须要办,所有人最好不要出入武汉”的消息后,才知道武汉确实爆发了疫情的。我顿时明白之前在微信群里传播的“武汉发生了非典疫情”,引起大家激烈争论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亲历过2003年“非典”疫情的防控,我立即警惕起来。
元月20日下午,也是农历腊月二十六,我们召开了年度最后一次全镇卫生工作会议,院领导对春节间面临的各项工作,给我们做了安排与布置。在会议结束的前十分钟,院长就“武汉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提醒我们要高度警惕和重视起来,在日常工作中,要加强个人防护,要勤洗手,做好各项消毒。当时,钟南山院士还未发布“武汉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但我从院长严肃的表情,已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感到,2003年的非典疫情给每个人造成的恐慌,正在大家的心中再一次滋长。
当我开完会回到家时,几个朋友找到我问:如何躲过这场疫情?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们讲:快点离开疫区中心。两天后的元月22日,来问我的一个朋友果然带着全家人,藏到了大山里,在亲友家中度过了一个漫长而煎熬的春节。
我萌发将我的家人转移到老家山区的念头,是元月23日下午,即腊月29。因为我得到消息说,武汉将在元月24日零时封城,我猜想,武汉封城后,我们居住的城镇很快也会封锁,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家人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我的工作。
但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时,却立刻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他们反对我的理由是:
1、到老家单程就有四百多公里,夜间长距离开车,路上不安全;
2、我们村离武汉近,这个时候去投靠亲友,会给亲友们增添麻烦;
3、如果村民们知晓我家人撤离了,一定会更加恐慌,会对我今后的工作造成不良影响。
我的家人们执意要留下来。他们要陪我一起抗击疫情,一起度过难关,积极参加防疫宣传,带头居家隔离。
那一刻,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一个人躲在卧室里痛哭了一场。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将面临一场多大的考验,将展开一场多么艰难的防控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面对的危险在哪儿?病毒又藏在何处。
三、
我们村是在元月24日,即大年三十那天,正式封村开始新冠疫情防控的。由于有在“非典”疫情积累下来的一点经验,我知道面对烈性传染病,让所有人停下脚步居家隔离,是最佳的防控措施;所以,在元月23日晚,我就在村民群里发出了一个倡议,倡议大家把我们村自主隔离起来。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村医,不能吩咐和安排任何人干任何事,但是同时我也知道,要想打赢疫情防控战,必须靠大家通力合作,群防群力,众智众策,相互配合,相互监督。幸运的是,第二天,村支书和村民们接受了我的建议,迅速把我们村封锁了起来。
我们村因此成了周边第一个自主封锁起来的村。
我们村是个南水北调中线移民村,毗邻武汉,村子是以新农村建设标准建起来的,组与组相距不到10米远,户与户相连或相距不到2、3米,人口居住集中,而且有许多房屋出租了出去,加上春节期间回乡人员多,仅武汉返乡人员就二十多人,十分不好管理。
元月30号左右,我们听说我们周边开始出现了确诊病例,并且一天比一天增多。我们的防控压力一天比一天增大。我每天都要跟村委们一道,入户为武汉回乡人员查体温,入户排查发热病人,为慢性病患者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从元月24日封锁村子,到3月中旬拆除值守房,50多个日日夜夜,我见证了我们村疫情防控期间的每一个瞬间,用手机记录下了身边的点点滴滴。
汉江上的兴隆大坝。(摄影:作者)
四、
2月2日,我们村出现了第一例疑似患者。因为这个病人有过武汉病人接触史,所以当地防疫指挥部对她的情况特别重视,采取了一系列防治措施。
由于我与这个疑似患者有过两次近距离接触,所以从2月2日晚开始,我也主动选择了隔离自己。
在自我隔离期间,我读到了方方老师的日记,如在黑夜发现了一盏明灯,寒夜中找到了一盆炉火。方方老师特有的女性细腻和温暖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抚慰着、激励着我。我既了解到武汉疫情的惨烈,武汉同胞的不屈和坚韧,又了解到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志愿者、社区工作人员和公安民警等等普通劳动者的无私无畏、默默奉献和可敬可爱。
所以,在解除隔离的当天,我就报名参加了志愿者队伍,在做好自己本职村医工作的同时,每晚义务到村口值守,转送急诊病人等。
3月中旬,湖北各地疫情逐渐缓解,大部分地区确诊病人连续几天出现零增长,住院病人也逐步清零,各地陆续解除锁,大家迅速加入了复工复产的人流。我们村也在3月18日彻底拆除了村口的路障和值守房。
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从元月24日正式封村,到3月中旬解除封锁,50多个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担心和恐惧时刻笼罩在我们身边,一时恢复自由,恍然如梦。
3月17日,在解除自我隔离的第二天,我发出这样一条“朋友圈”:
大疫过后 我想找座山
上挨着天 下接着地
痛哭一场
我想问天和地
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
让我们遭这么大的罪
4月2日,清明节前夕,我驾车带着父亲、妻子和两个孩子回老家祭祖,想顺便登上一座大山,完成我的这个心愿。
我想找的这座山叫寨山,因山上曾有个类似瓦岗寨的山寨而得名,是我老家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隔着汉江与武当山遥遥相望,在当地有“小武当”之称。
遇到阳光明媚天,站在寨山顶上放眼四处,澄澄汉水如练,巍巍武当如喙,阡陌交错的乡村公路如银蛇起舞。寨山三面山壁陡峭,一面平坦,山顶有一个破败的石头寨子,据说之前是土匪居住的地方。
十几年前,当地几个爱好道教文化的乡民,自筹资金在山上修建了一间小石屋,放了几尊神像,供当地村民朝拜。他们曾收过一年的过路费,后来被没收了。寨山脚下曾有一片原始森林,一眼清泉和一座观音庙,但这些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全都被破坏了。原始森林毁于“大炼钢铁”和修建丹江口水库,观音庙毁于“破四旧”,清泉毁于前几年的乱开矿石。现在只剩下寨山不远处的山梁上几棵需几人合抱的古树,十几尊被毁坏的佛像和一眼几近断流的清泉,在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我曾专程探寻过那些被破坏的佛像,它们被当地的村民拿来砌墙或堆放在沟渠边,虽缺胳膊断腿,但面目仍然清晰可辨,有慈眉善眼的观音,有憨态可掬的弥勒,有怒目圆睁的金刚,栩栩如生。
这些年,神州大地到处在大兴乡村游,每年三月三,传说中的真武大帝的成道日,自发上寨山踏春游玩的香客成千上万,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山上的鞭炮声从夜间一直响到第二天黄昏,香火更是几天不熄。我想,这算不算事附近的乡民对多年前的那场运动,因野蛮无知而盲从,盲目地打、砸、抢、烧行为的一种反省反思和自我救赎呢?然而,清明节的前几天,天一直在下雨,我想登寨山,感天动地痛哭一场的心愿未遂,留下了一个遗憾。
疫情过后,村子里的鲜花盛开。(摄影:作者)
五、
自3月下旬开始,我们居住的地方由高风险区下调为低风险区,近五百确诊新冠住院病人全部清零,各行各业复工复产有序进行,人们的生活秩序逐步恢复正常。
我们村级卫生室,在暂停一切诊疗服务,全力投入到疫情的防控上近两个月后,也逐步恢复正常了,只是暂不能接诊发热和咳嗽病人。如发现此类病人,必须带他们到当地定点医院做核酸检测和血清抗体检查。
在村卫生室正式恢复诊疗服务之前,当地主管部门为我们所有村医免费做了一次核酸和血清检查。6月中旬,又给所有参与疫情防控的村医,根据每个人参与疫情防控的天数,每人每天发了150元的补助。我拿到了好几千元的疫情补助,让我感到温暖。
我们村医给给病人看病,核销比例是60%,也就是说,假设10元钱的医药费,病人只出4元,剩下的6元走农村医保核销,等于我们村医垫付6元。药钱是由我们村医自己出,村医自己掏钱,在基药平台上统一采购药,每月要结药款。以前都是隔月会给我们返回一次医保垫付资金,然而,据说在这次为所有新冠患者提供免费治疗的过程中,国家投入了大量的医保资金,致使2020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未返回过一次2020年的医保垫付资金。换句话讲,相当于我们每一位村医,在过去八个月里,都一直在拿自己的钱,在为自己周边的乡亲治病用药。
因此,我们村医们现在都感到资金周转十分紧张。光我本人,2020年就已经垫付了2万多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返回。因为一直把村医当成了一份工作,我都没有其它副业,遇到今年这种情况,日子就特别难过。如果再这样继续拖延下去,我很快可能就要撑不下去了。这时,我深深体会到了方方老师那句话的深意一一“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如今,2020年已经过去三分之二,新冠疫情并没因任何人的聒噪与争吵停歇下来,它仍在以自己的方式在世界不同的角落里扩散着,漫延着。这些天,我们每天都有新任务,是有关新冠肺炎疫情常态防控的。前几天还召开了视频会议,学习疫情常态化管理的各项措施和办法,并对可能再次爆发的疫情制定尽量详尽的流调办法和消杀措施。
2020年,那美好的仗,我这个小小的村医打过了。此时此刻,身在湖北乡下微不足道的我,惟有默默地祈愿,愿病毒早日被完全控制住,愿世界早日恢复祥和与安宁。
【作者简介】汉水伊家:70后,一个热爱生活的农民。湖北一村医。一枚园地耕耘者。
(本文编辑:夫妻肺片/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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