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刊•说事儿(11)|| 秋枫: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全家福。前排右一是作者。
(图片由作者提供)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父亲的教诲
秋枫| 文
一、一仟大的教训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也就是五六岁吧!我们家住在兰州安定门附近的一间平房里。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一天傍晚灯里没油了,父亲给我“一仟大”(一角钱),让我去附近的杂货铺里灌煤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买东西,我提着油瓶一路上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五香大豆——两百大(二分钱)一包!”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一股诱人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天天卖五香大豆的老头,脖子上挂着一个装五香大豆的木桶,木桶上叠着一摞子三角形的纸袋。老头一边吆喝着,一边笑眯眯地盯着我……
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吃过五香大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闻着清香,攥着手里的钱,咽了一下口水,两条腿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煤油灌好后我回到家里,父亲拿着油瓶左看右看,好像在欣赏一只花瓶。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砰砰直跳。
“这是‘一仟大’的油吗?”父亲疑惑地问。
“嗯……”我用鼻子怯生生地答。
父亲用燃过的火柴棍在油瓶上划了个记号,把煤油加到灯里,然后把空瓶子交给我,又给了我“一仟大”,让我再去灌煤油。我战战兢兢地迈着双腿出了门,偷偷地向后瞥了一眼,天啦!父亲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不用说,我的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板子。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打得真够狠!我的屁股疼得落不下座来,心里真是恨死他了!
没想到,第二天父亲下班回来,给我们兄妹们每人买了一包五香大豆。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屁股还疼不疼?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要牢牢记住,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于是,小小的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二、“挑”瓜
那是个瓜果飘香的季节,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那时候西瓜、白兰瓜、醉瓜、“金塔寺”……都已经先后上市了,瓜贩子们操着浓重的兰州话吆喝着:
“瓜哟瓜哟,金塔寺的瓜哟!打开了看着呢,生了换着呢!”
“西瓜西瓜,五佰大一块!甜得赛冰糖,不甜不要钱!”
卖瓜的一边吆喝着一边切瓜:一刀斩下去——红沙瓤,一刀斩下去——黄沙瓤……真能把人给活活馋死!
那时候我们的家境并不怎么好,父亲一个人工作,养活全家六口人。母亲过日子很节俭,偶尔给我们兄妹四个打打牙祭:一个月饼一切四牙儿,一个西红柿一切四牙儿,一个苹果一切四牙儿,一个桃子一切——桃子核大没法切四牙儿,于是我们就很少吃到桃子,更不要说什么西瓜、白兰瓜了。
我实在馋得不行了,就去瓜果夜市上饱—饱眼福,闻一闻瓜香。谁知越看越馋、越闻越香,手就不由得痒痒……于是我便混在买瓜人里头,装模作样地挑瓜,抱起这个弹一弹,拿起那个捏一捏,瞅着卖瓜的一不留神,抱起瓜就撒展(逃跑)了。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把瓜—摔八辦,猪八戒吃西瓜一般,哧溜一大块,哧溜一大块,风卷残云地“米西米西”起来……
常言道:尝着味,打不退。这天晚上,我又装模作样地“挑”了一个白兰瓜还没来得及“撒展”,就听得后面大喝一声,卖瓜的追将过来,我扔下瓜撒腿就跑,卖瓜的却穷追不舍,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挥拳要打,碰巧我家的邻居路过看见了,问明缘由,给卖瓜的说了几句好话,才免去了一顿拳脚。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铁青着脸二话不说,就用一根绳子反捆了我的双手,找出一只四指宽的板子……
我想这一下子肯定完了,父亲肯定会把我活活打死......可是没有往死里打,父亲结结实实地教训了我一顿后,扔下板子掷地有声地说:“我要让你牢牢记住,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于是,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三、挨饿
1960年挨饿的时候,父亲因病住进了工人医院,我们兄妹几个放了学轮换着去照看他。有一次我去看望父亲,正赶上住院部小灶吃糖包子,父亲饿着肚子只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硬是让我把几个糖包子带回去让大家尝尝。
那时候把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叫花子存不住隔夜食。刚出医院门我就一口把我的那个糖包子吞了下去,谁知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却把馋虫给勾出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又吞下一个,结果越吃越馋,越馋越吃,还没走出百十步远,几个糖包子就已经全都消化在我的胃里了。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由于学校离家远,就在学校食堂搭伙。有一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食堂改善生活,一人一个油酥饼。我忽然想起住院的父亲,于是就咽着口水饿着肚子跑到医院里给父亲送油酥饼。可是父亲怕我饿坏了身子死活不肯吃,硬要让我吃。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牢牢记住,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我不由地脸腾地一红,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于是,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四、父亲离开的那一天
父亲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文革”中,父亲因为说了句实话,一句千真万确的实话,就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里白白牺牲了生命。
但他却使我们更深刻地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父亲走的那一天……
那是一九六八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的,飘着大雪,父亲突然披着一身雪花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父亲一直被关在“牛棚”里,今天怎么给放出来了呢?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父亲就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对我们兄妹几个说:“你们赶快回去把!革委会又要给我戴破坏知识青年上出下乡的帽子。我求求你们赶快回去吧!再不要给我增加罪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原来,造反派放他回来的目的就是赶我们走!
我们一下子愣住了……
母亲突然质问父亲:“你说清楚!到底是儿女们给你增加了罪名?还是你给儿女们增加了罪名?”
父亲也一下子愣住了……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从你成了历史反革命,害得全家人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儿女们全都被发配到最艰苦最贫穷的地区插队落户,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你让他们回哪里去?”
父亲无言以对。
母亲抹了一把泪,坚定不移地说:“这次我哪里也不让他们去了,要死我们娘儿们死在一起!”
父亲再没有吭声,也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躺在他的小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父亲曾被国民党抓了丁,在一次和解放军的战斗中受了伤,做了俘虏。后来又跟着解放军打国民党。全国解放以后,父亲在城里一家建筑队当了工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下我们兄妹几个,全家人开始过上了太平日子。
谁知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祸从天降。一夜之间,父亲以国民党兵痞的罪名,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整天被批斗得死去活来。我们兄妹几个也都“沾了父亲的光”,我被发配到一个连兔子都不屙屎的穷山沟插队,两个妹妹被发配到靠天吃饭的边远农村插队落户。我们只好先后又跑回城里从父母的口里夺食。
那时候我们的粮户关系都被迁到农村,家里只剩下父母亲的口粮。父亲又成了“牛鬼蛇神”,工资只给二十几元的生活费,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于是我们只好又喝起了面糊糊,吃起了烂菜叶,一天到晚饿得东倒西歪。更要命的是父亲被打成了“牛鬼蛇神”以后,白天在工地上劳动改造,晚上关进“牛棚”批斗。我们还要每天给他送饭!那叫什么饭?无非就是菜团子面糊糊或者稀饭,每天还要干那么重的活。
夜深了,全家人都已经睡了。我忽然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醒一醒!我有话要给你说,我……我想吃一顿饱饭……”
母亲一定是醒了,但装作没有听见。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老泪纵横,拿条毛巾不住地擦眼泪。父亲是条硬汉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他掉泪。我有些奇怪,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吧!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突然摇醒我问:“你爹上哪去了?”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父亲的床铺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母亲奇怪地说:“上厕所叠被子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被子果然叠得整整齐齐。我急忙穿上衣服跑到厕所里——没有,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一阵寒风刺骨,我不由地打了好几个冷颤,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心头,我急忙回来叫醒弟妹们分头去找。我们沿着小巷、沿着街道、沿着车站、沿着河边四处奔走,头上飘着大雪,脚下一步一滑,我们从深夜一直找到黎明,又从黎明一直找到深夜,父亲却没了踪影。
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了。父亲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手里敲着破铜烂铁,嘴里喊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率领着一支“牛鬼蛇神”的队伍,踏着整整齐齐的步伐向前走去,好像是要到一个什么保密的地方……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追,两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地沉重……眼看着父亲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全家人都被吓醒了,却原来是一个梦魇……
几天以后,有人在冰雪覆盖的黄河里捞上了一具早已冻僵了尸体,从衣服口袋里找到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父亲的单位和父亲的名字。
父亲走了,他最后的愿望竟然是为了想吃一顿饱饭。可是我们都在挨饿,没人理他!更没人理解他!他孤身一人,饿着肚子,在冰天雪地的寒夜里走了,投入了冰天雪地的黄河……
【作者简介】秋枫,40后,坐标兰州。退休教师,自由撰稿人,喜欢文学,著有文集。一枚园地耕耘者。
(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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