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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刊 • 说事儿(8)|| 邹健:吃饭,穿衣,洗澡

园地作者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曾经的全国粮票(图片由作者提供)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社会进步了,人可以活得有尊严。因此,社会必须要进步,倒退是没有出路的。


吃饭,穿衣,洗澡


邹健| 文


看到这标题的六个字,你是不是觉得这也太过稀松平常了。人生一世,不管活多少岁,总是要吃饭穿衣洗澡,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需求,还值得写吗?


我觉得值得,因为我们曾经经过的那个时代,这一切都变得不寻常。

请让我来细细对你说。


①吃饭


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喂饱肚子成了小民的第一要务。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我,经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大饥荒,一提起吃饭,思绪就像潮水般涌来。


那时候我还很小,记得好像是1959年的一天,父亲回来对母亲说,今后的粮食供应,可能要紧张了。父亲当时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到今天还记得。父亲去兰州火车站买来供应过往旅客食用的面包,补充家里口粮的紧张。但不久面包就买不到了。那面包约10公分乘10公分大小,皮儿烤得焦黄色,一角钱一个。香味扑鼻,我至今似乎都还可以闻到。


接着,更大规模的粮荒来了。我们在城市,没有野菜挖,只是听大人说,路边有人买了锅盔(北方人对大饼的称呼)被人抢了。父亲从制作豆腐的食品厂买来豆渣充饥。豆渣名符其实,渣是最大的特点。那时,食用油定量供应,饿了在锅里放上比几滴眼泪多一点的油,加点葱花、盐,炒炒来吃。第一口还可以,第二口那东西就在嘴里团来团去地咽不下去了。


时至今日,我们姊妹对豆腐这个东西都不“感冒”,不管怎样宣传豆腐有多高的营养价值,对我们都没有了吸引力。实在是那时候吃豆渣吃得太多了!但豆渣毕竟曾填充了我们的辘辘饥肠,对我们家功不可没。


此时,母亲已在单位被“吃食堂”。记得母亲每天下班后都会提个搪瓷缸去食堂打饭,拿回家吃。提回来的饭基本都是清汤寡水。

那时候城市的粮站20号供应下月的口粮,有一次,大约到了18号,家中就没有一点粮食了,只能吃点咸菜。咸菜是醃制的雪里蕻,煮熟后食用。谁知那东西没有粮食陪衬,胃根本接受不了。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吐了,但是眼前似乎还可以清晰地看见,弟弟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手揽着他,大人小孩都一口接一口吐绿水的一幕。


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吃什么东西,被我看到了。我过去趴在父亲的怀里问他:“爸爸你吃的是什么?”爸爸叹口气没吭声,把嘴边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我的嘴边,我吃了一口,麻涩苦充斥了整个味蕾,哇的一口全部吐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药材大黄,那麻涩苦连同父亲浮肿的双眼,大黄的样子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再也不肯褪去。


粮本里的内容。(图片由作者提供)


20号粮站给居民供应下月的口粮,头天晚上不大的粮站上就已是人头攒动,那是在排队。每家排队的任务基本都落在了各家的男孩身上。我的兄长当年就为我们家承担起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一大帮大大小小的毛头小子是怎样度过那一夜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

那年头,一个字就可以总结:饿。


粮油供应信誉卡:粮本。(图片由作者提供)


供应给每人的粮食有定量:月定量一岁前两斤,以此类推到十岁。居民27.5斤;干部营业员属轻体力劳动者31斤;油漆工33斤;钳工42斤;锻工44斤;最高48斤,给装卸队拉架子车的。还有个45斤的档,记不清应该是给什么工种了。


甘肃省粮票。(图片由作者提供)


那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过这么一件事,我到今天记忆犹新:某单位的食堂管理员去副食品商店给单位购买节日供应的月饼。那时最普遍的运输工具是人力车,俗称架子车,前边人拉,后面管理员推。结果那个管理员边推边吃,吃得太多,活活胀死了。


冬天的早晨,天还黑着,我拿上一块玉米面发糕去上学。发糕是冻的,里面的小洞洞里面全是冰碴。我在学校的火炉上略微烤烤就吃了下去,有时冰碴还没烤化,一口咬下去都硌牙。


好不容易捱到了1962年,形势略微好转,我们才基本摆脱了整日里“饿”的围剿。


虽不致于再挨饿,但终究物资供应紧张。那时因为户籍限制,人口流动远不如现在频繁,不可能“说走就走”。走到哪里都得解决第一要务——吃饭,喂饱肚子是头等大事。粮票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粮票分为全国和地方粮票。


省外出差凭单位介绍信拿上粮本到粮站去兑换,兑换到定量(30斤吧)还要扣除0.5斤食用油的定量。到街上买一个馒头、大饼、一碗面,除了钱还得给付相应的一两、二两或三两对等的粮票。


白糖也是定量供应,一周岁之内的婴儿每月供应一斤。一周岁就取消供应,所以糖是奢侈品。豆腐也凭票供应,每月每人供应多少记不得了。只是有印象后来物资比较宽松时,一斤豆腐票可购二斤或更多的豆腐。这样,户口本粮本购物本是家家必须精心保管的宝贝。全凭这几样到相关部门领取布票、肉票、豆腐票诸如此类全家人生活的必需品。


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各种凭票供应的票证才逐渐完全消失。屈指算来,也使用了近三十年。

曾经的全国粮票(图片由作者提供)


一年到头了,春节将至。每户人家供应十斤咸带鱼,十斤粉条。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年货,还要凭购物本排几小时的队到副食商店购买。年前买“年货”是我等女孩的任务。那年月的物价是标准粉每斤:一角八分;玉米面:一角零四厘;大米:一角六分;富强粉(优等粉):二角六分。逢节日(国庆春节)在定量内供应每人2斤。大米在定量内每人每月2斤。油我现在已记不得具体价格,只记得每人每月供应0.5斤,逢两节每人增供0.2斤。


兰州市肉票(图片由作者提供)


大肉凭票证每人每月供应一斤。大肉一级每斤一元零三分(四指膘);二级八角七分;三级七角八分;四级六角九分。只是想买个一级肉没有,常年是四级肉,就是人们口中俗称的三合板,皮肉排骨加起来超不过五公分。酱油每斤一角;醋八分;盐一角七分,食用碱一角六分。酱油醋类倒不限量,只是碱时常断货。


基本不挨饿的日子过到了1966年,大家都知道的那个运动开始了。这是一段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内外交困的日子。看不懂的风云,父母被批斗,我的内心里一直都在煎熬着。供应的粮食有时一个月是细粮百分之七十,有时一个月是百分之五十。而细粮永远是那么的不耐吃,省着省着不到月底面缸先见了底。那时学校停课,为一家八口人做饭就是身为长女我的任务。我整天发愁,不知道可以做什么饭。玉米面翻来覆去就那几种做法,连我这个做饭的人都不爱吃。细粮要省着,到父母休息的那天吃顿捞面改善……


到了1969年左右,中苏关系吃紧。粗粮开始一斤定量折合供应为5斤红薯干,或5斤土豆,高梁米高粱面也上了饭桌。小伙伴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话:吃得高粱面,巴得手榴弹。(巴:兰州土语指大便)……

这就是我小时候关于吃的记忆,不堪回首。



②穿衣


穿衣,个人认为无非两个目的:一遮体,二御寒。那时都穿棉布,“国棉××厂”遍布全国。上海、北京、邯郸、青岛、郑州、西安等地都有以数字命名的国棉厂。


我的妈妈心灵手巧,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的。平时怎么都能凑合,到了春节,妈妈总是想方设法为每个孩子添置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就打发了一年四季。孩子嘛,总是在不断地长高,于是老大的小了老二穿,老二的小了老三穿……。我的上边是哥哥,那时,男孩的衣服就是蓝色,我呢就得总穿蓝色的衣服。以至于成人后,我买衣服从来不买蓝色的,因为我已经习惯性地抵制和拒绝蓝色。


棉布衣服不耐穿,补丁就成了家常便饭。往衣服裤子上补补丁,里面也有“学问”。讲究一,补得平整;二针脚细密勻称;三对称。比如两只袖子胳膊肘的地方补丁不能大小不一,左右不齐。可以说一对补丁体现的是家庭主妇持家的水平。那时,每人每年发给布票2丈。7尺一件上衣,6尺一条裤子。每人每年发给棉花票1斤


还得写上一笔鞋和袜子。那时候我们的鞋都是妈妈做的,纳鞋底做鞋帮,一针一线非常费时费力。那时的妈妈,总是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家里孩子多,总是这个孩子的鞋子还没完工,那个孩子的鞋又破了。记忆里,妈妈总是在打袼禙(把旧布头用浆糊裱起来做鞋),贴在门上、案板上,到后来累得都直不起腰。袜子基本都是线袜,买回来穿之前就先用布缀上袜底、后跟和脚尖。那时每家都有尺码不等的袜板。木头的袜板上布满了针眼,那也是妈妈的“杰作”,辛苦的妈妈们。


大约也是到了1963年左右吧,锦纶丝袜面世了,一双3元多钱。要知道那时人们都是月工资四五十元,要养活一大家人的。爸爸买回来一双,妈妈还埋怨贵,只记得爸爸笑着说你以后不用补袜子了。穿过了以后知道了结实耐穿,妈妈陆续地为全家每人换上一双锦纶丝袜。我们一般大小的女孩们互相交流学着织毛袜子,也不知道从那找来点毛线和手套线,给家人织袜子。也织得像模像样。后来尼纶袜子普及了,也便宜了,一元过点一双,才解放了妈妈们,再也不用补袜子了。


 ③洗澡


吃饭穿衣之余,人们日常还必须洗澡。洗澡对我们是大问题。

 

北方缺水,尤其是西北。有些山区,只能吃涝坝的水。涝坝其实就是低洼的地方积蓄的雨水雪水。涝坝水里不可避免地有羊粪蛋蛋,人们也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因为无法避免。甘肃定西(包括接壤的宁夏西海固地区)素有“苦甲天下”之称。人们的生活用水,不是吃涝坝水,就是吃窖水。窖是各家各户自己挖的,也是积蓄降水降雪贮存起来用,加了盖子的小涝坝。有的地方就到十几里或几十里外的河边驮来水用,水比油都贵。这些地方许多年前的老辈人,有的终其一生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不是虚话。


严重缺水制约了经济的发展,贫穷落后是压在人们头上的梦魇。本世纪初,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的“母亲水窖”慈善项目,就是旨在帮助西部地区老百姓特别是妇女摆脱因严重缺水带来的贫穷和落后,也是一项惠泽万家的功德善事。前几天,老家的堂弟对我提起,2009年,香港李兆基基金会向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原县捐资6000眼集雨水窖项目。


城市里,略微好过山区。我的记忆里,那时都住平房。每逢夏天,家家都拿出自己家洗衣盆,盛上水搁在院子里晒,晒热了就给小孩子洗澡。不安分的小孩坐在盆里,兴高采烈地戏水,拍打水面溅起水花,搞得大人一身一脚的水,往往就会收获光脊背被拍一巴掌。


大人们就烧点热水,在家里擦擦背。爱美的我们,也总是在尽可能的条件下,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给弟弟妹妹洗头洗手洗衣服。也没有什么洗发水之类的用品。碱,皂角,肥皂,还有后来的洗衣粉,就是洗发用品。


你也许会问:没有澡堂吗?兰州有个洗澡的地方叫“卫生池”,解放前后都挺有名。卫生池是个什么池?顾名思义就是浴池,1955年公私合营后仍沿用旧名卫生池。彼时兰州还有好几家浴池:红光浴池,人民浴池,甘兰浴池,大众浴池等等。


虽然有浴池,但到浴池洗个澡却是件极奢侈的事。一张澡票要好几角钱,当年一家五六口七八口人,多是一人工作养活全家。四五十元的收入,是要拿来养家糊口的。指望着那钱用来买面买米,买酱油醋,买肥皂日用品,哪有剩余的闲钱去洗澡!


为写洗澡,我特意去跟闺蜜及朋友问她那时候的经历。闺蜜说:1969年,从城市回到近郊变身为回乡知青。春节前她跟母亲要钱,想到市里洗个澡,母亲不给。因为一张澡票四角伍分,加上来回的车费,得一块多钱。闺蜜委屈地说:我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年,想洗个澡都不行!最后闺蜜的父亲瞒着她母亲,满足了她的愿望。“我一辈子都记得。”闺蜜如是说。


独立的盆池是一间两盆,中间帘子隔开,一张澡票四角伍分。男池(大池)一张澡票是两角伍分。逢春节,家家都打发自家的孩子们到浴池洗个澡。两三个小孩可以用一张澡票,前提是不许换水,因为是盆池。浴池的工作人员时不时撩起帘子在检查,换水了是要被再罚一张澡票的。那时羡慕澡堂工作人员,想着以后到澡堂工作多好,又有工资可拿又可洗澡。朋友说:澡堂八点上班,我们六点多就排队去了。


再长大一点,同学伙伴中有家长在大厂矿单位工作的。单位有澡堂,澡票便宜,但不是天天开放。一周两次或三次,男女轮流开放。就和同学伙伴冒充本单位的子弟,蹭澡。单位的澡堂都是淋浴,一个水龙头下面挤几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有时候骑个自行车,跑半个多小时一小时蹭澡,也是常有的事。

 

④历史不可倒退


艰难地,我纪录了我曾经经历的吃饭、穿衣、洗澡。随着社会的进步,我们那一代人所经历的已是过去式。这些苦难不希望后辈经历,这些经历不希望后辈重复。虽已成为过去,但在人的记忆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的日常生活中,米,面,油从来都有储存。一旦哪次吃完了没及时补充,就觉得心里恐慌。若干年前,读了上海作家王安忆女士的一篇文章。文中讲到:她的先生是知青,挨过饿。家中挂面、米等一定要充裕,一旦缺少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我哑然失笑,原来如我这等想法的,大有人在。

 

珍惜盘中餐,不浪费粮食是人人应该做到的。因为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需教育就明白这个道理,哪家不是精打细算?真正铺张浪费的是哪些人更无需多言。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社会进步了,人可以活得有尊严。因此,社会必须要进步,倒退是没有出路的。老百姓谁都不希望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说明:事隔近半个世纪,有关粮食等定量个别数字可能有误。

再:我所写的,是我所在的城市,我是居民。城镇户口。我们那时经历的已经比兰州近郊农民要好很多了。

 


【作者简介】邹健:女,50后,现居兰州,退休大军一员。爱读书,写几个不成文的字,只为悦己。一枚园地耕耘者。

 


(本文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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