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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自在、任运、洒脱——黄檗禅的精神品格论

黄复彩 磨镜台 2023-01-09

慧能之后南禅宗的般若性空思想无疑直接影响了他的直系弟子南岳怀让、马祖道一,再到百丈怀海。作为百丈亲传弟子的黄檗,其禅的品格精神无疑得其祖风直接的熏染。从南岳怀让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到马祖道一的“即心即佛”,再到“平常心是道”,是一个将禅还归于平易和平常的过程。这平常心,即无造作之心,无是非的分别,当然也无凡无圣,即行住坐卧,应机接物,无不是禅,无不是道。而至黄檗,更是将这种禅风化归于普通的生活中,乃至对一切普通民众,禅同样有着拨云见日,智慧顿长的奇妙。




法国19世纪小说家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一夜之间可以成就无数个百万富翁,三代才能培养一位贵族。这句话用在唐代黄檗希运禅师身上颇为确切。

希运,又称黄檗希运(?——855年),福建人,南禅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位禅门宗师。

他的禅学思想是继慧能、马祖道一之后佛教中国化的又一座丰碑,不仅对活跃至今的临济宗的培育,且是对日本禅学的发展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黄檗的时代,慧能早已迁化,而慧能之后禅门最重要的人物马祖道一也已归去。

黄檗在东奔西走的游化之后,得一老妇的指点,参学于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怀海门下,总算弥补了他未能得道一面传的遗憾。

由此可见,黄檗的师从是正统的,他是慧能的直系,道一的法孙(也有说是法侄),如此说来,黄檗希运也算是一位真正的禅门贵族了。

《景德传灯录》载:黄檗希运初参百丈时,百丈问:“曾到什么处去?”

黄檗说:“我从大雄山下采菌子来。”

百丈说:“你还见大虫(老虎)吗?”

黄檗便做出虎啸之声。百丈则拈斧作斫劈之势,黄檗则挥拳打了百丈一下。

而奇怪的是,黄檗的反常举动并没有惹恼被奉为禅门宗师的百丈怀海,百丈反吟吟而笑归堂。

次日,百丈上堂,对众僧说:“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提防),我百丈老汉今日便被它咬了一口。”

由此可见百丈对初次见面的黄檗禅风的认可。棒喝交施,是南禅宗接引弟子的惯常风格。

向上而溯,当年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第一次见老师时的情景也是如此。

早上吃粥时,当道一问“那桶里是什么”时,第一次前来的普愿便喝道:“这老头儿说的什么?”

普愿的意思,那桶里是什么,你难道不能自己去看,去闻,去思,去悟吗,何必要去问人?

说到底,禅所追求的是悟,而悟,是自己的心悟,而与一切外人外物无干。

正如当初追杀慧能的四品将军惠明在得到开示后的感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正如当年沩山灵佑开示弟子香严智闲时所说:“我若说给你听,日后你必骂我。”

又说:“我说的是我的(体悟),终不干汝事。”

果然,不久以后,因锄地时一石击竹而开悟的香严智闲激动不已,他对着老师的方向焚香礼拜,说:“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省悟)之事?”

再向上溯,当年慧能接引少年神会,为回答神会“见(性)还是不见(性)”时,也曾突然打他三下,问曰:“吾打汝是痛不痛?”

痛与不痛,水冷水暖,悟与未悟,都是自己的事,任何他人都是无法替代的。

如果说上述所例,都是师打弟子,而黄檗所打的对象,却是自己正要拜求的老师。

黄檗之所为,用“离经叛道”来概括一点都不为过,而百丈所认可的,恰恰是黄檗的这种“离经叛道”的禅人品格。

一切的经也罢,道也罢,都是分别,分别即是执着,分别即非不二之法。

而禅所追求的,是破除分别之后的绝对禅境。从体悟本身来说,哪怕是佛的经教,都是佛对宇宙世界的亲身体悟,绝非教条。

达摩西来,究竟说了什么,这是禅宗史上无数弟子的追问,而老师们也曾一遍遍回答:“达摩那老头儿西来与你何干?”

从这一点来说,一切的权威,一切现成的经验都是不成立的,从体悟本身来说,也是靠不住的。

南禅宗的祖师们之所以常常不惜以一种凛冽的禅风,激烈的行为,正是为打掉学人内心的执着,破除学人习惯性思维。

这种禅风,直接影响着后来临济宗的创立与发展。

金元时曹洞宗一位重要的禅师万松《从容录》说:“临济不见佛,大悟不存师。”



MORANDI

在见性这件大事上,是不见师徒分别的,也绝不受所谓圣解观念的束缚,唯有如此,才能达到人我俱忘,身心皆无,凡圣不存的大化境界。

如果说黄檗此前的师打弟子是为了打掉弟子身上的执着,而黄檗的弟子打师,则是为破除一切现成的权威与法则,正如黄檗自己所说:“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着。”(《黄檗传心法要·宛陵录》)

佛都不学,又何来师,又何来道?




慧能及慧能以后的南禅宗融会贯通于达摩一脉的禅法。

“自达摩大师到中国,唯说一心,唯传一法(《宛陵录》)此一心,即众生本体之心;

此一法,即安心之法。当初慧可断臂于达摩,即谓“我心难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即悟:原来此心并不可得,一切的不安、烦躁,吃饭时不肯好好吃饭,睡觉时百般须索(不得安生),皆是这个拿不出,又安不下的“心”在起着作用。

纵观历史,一千多年前的人们如此,一千多年后的人们仍如此。

千百年来,“我心难安”者,又岂止慧可一人?或问,此心究竟是什么?回答曰:不是什么。

“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宛陵录》)。

归根结底,“心如虚空”,一法而不可得。黄檗针对人们对心的追索而导致“我心难安”,认为其症结即在于“着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宛陵录》)。

众生本来是佛,众生佛性各各自有,但众生并不所知,仍然以佛求佛,将心捉心,这才是众生不得自由,活得沉重,活得痛苦的渊薮。

回到我们生活的现实中来,现代社会的人们就像是一架忙忙碌碌的机器,每天不肯停息地运转着。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人们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渴望精神上的自在与快乐,然而却终不可得,这实在是现代人的悲哀。忽然想起刘欢的歌:


这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

那高楼大厦也已数不清楚

人们好象有许多幻想

这手里的钞票也越来越多

虽然你们有点看不起我

可是你们自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磨剪子嘞戗菜刀……



除了一只板凳,一块来自山野的磨刀之石,别无他有的磨刀老人游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吆喝着,歌唱着,多么旷达,多么自由自在。

一千多年以前的禅师黄檗希运虽然不是磨刀老人,但他却同样有着一副自由的灵魂,无佛无道,身心俱忘,而对待学人,该打时打,该骂时骂,时而会学着虎的啸叫,声震山野,多么自由,多么自在洒脱。

黄檗禅的精神品格,浸染于其祖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

这个平常心,即是禅悟之后的归于平淡,身心自在。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在禅者的眼里,那每一处山峰,每一颗水滴,无不是禅者通透、洒脱的精神品格的体现。

当年年轻的禅者百丈跟随老师马祖道一走出禅室,走进自然山水画卷时的激动可想而知。

马祖说,看到了吗,大自然法法具足,我可从来都没有隐瞒你啊。

这大自然中的流水潺潺,山花浪漫,百鸟欢歌,这大自然所呈现的一切自在与美好,难道不正是禅者解脱之后的自由心境吗?

黄檗禅继承了马祖的这种随处解脱的自在之境,认为行住坐卧,吃饭穿衣,乃至喝茶便溺,无不是“道场”。

这道场不在外,亦非物理空间之“场”,而是禅悟之后个体生命中的自在之境,是对世界万事万物的“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宛陵录》)。

所谓“平常心是道”,即是不执着,无所求,无所得,哪怕看经,禅坐,皆是生活,只要随处自在,无不是禅,无不是道。

黄檗告弟子李忱说:“汝每日行住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又说:“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著,终日任运腾腾。”须“不作人天业,不作地狱业,不起一切心,诸缘尽不生,即此身心是自由人”(《宛陵录》)。

在此前提下,也可坐禅,也可看经,也可吃茶,也可便溺。凡生活中一切之一切,无不是禅。

黄檗与即位前的唐宣宗李忱有过一段公案:


师与佛殿上礼佛,沙弥(李忱)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作众生求,长老礼佛,当何所求?师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众生求,常礼如是事。沙弥曰:用礼何为?师便掌。


在黄檗看来,礼佛是平常事,礼佛人也是平常人,就像人须吃饭睡觉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有所求?

所求,便是分别,便是执着了。而李忱却把看经礼佛看作是有所求,他吃了黄檗一掌,也就不足为怪。



从表相看,南禅宗的祖师们对于坐禅与看经都是不甚重视的,于是便有人认为,南禅宗是不坐禅,也不看经的一脉。

这实在是对南禅宗的误解,孰知慧能即是卖柴时闻人诵《金刚经》而开始问佛的,也是从《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而开悟的。

但无论是慧能还是慧能以下的弟子都毫无例外地认为,所谓经,不过是指月的手指,是渡河之筏,其真正的目的是渡过彼岸,开人智慧。

对此,黄檗在其《宛陵录》中说得很是直白:“我此禅宗,从上相承以来,不曾教人求知求解。”他甚至斥为“知解不消,皆为毒药”(《宛陵录》)。

黄檗重要的弟子,也是临济宗的创立者义玄有一则公案,一天,义玄与王常侍到僧堂,王问,这一堂僧,还看经吗?义玄说,不看经。王又问,还习禅吗?师曰,不习禅。王问,既不看经,也不习禅,这一堂僧毕竟做个什么?义玄说,教人成佛作祖。义玄此处所说“不看经,不习禅”是对传统佛教中“住心观静,长坐不卧”的反对,而非绝对的反对习禅与看经。义玄初参黄檗时,正逢黄檗山依祖制结夏安居。整个结夏期间,僧人或看经,或坐禅,黄檗当也不例外。见黄檗看经,义玄似乎有些失望,便说:“我将是个人,原来是个黑豆老和尚。”义玄心想,你黄檗不是一个反对“本本”主义的人吗?原来你自己也是个“本本”主义者。义玄于黄檗山住数日便欲离去,黄檗问:“何不等结夏日终结再离去?”义玄说:“我只是暂时来礼拜老和尚。”表达了自己并未对黄檗生起恭敬之心。黄檗知道这位年轻的弟子仍执着于“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众生求”的禅境之外,便举手就打,令其速去。义玄下山,行数里,似有所悟,复又回。此时的义玄应该明白,解脱开悟之后的看经也好,礼佛也罢,都是一种任运自在,并非着相。不着一法,不着分别见,亦不着佛与非佛见,一动一静,均任运腾腾,是解脱之后的自在之境。

新中国后第一位肉身菩萨、九华山后山双溪寺以“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的禅偈受万人礼拜的大兴和尚,其出家前挑水种地,出家后仍挑水种地,当有人问他这与出家前有何不同时,大兴和尚说,出家前挑水种地是为营生,出家后挑水种地是任运自在,同亦不同。

在这里,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性的自在与精神的解脱。




黄檗虽然是百丈的弟子,但他的禅风却受百丈一代诸多禅师的影响。

如人称“王老师”的南泉普愿禅师,其凛冽的禅风对黄檗禅的形成无疑有着重要的影响。

南泉以斩猫而著名。当东西两堂僧人为了一只猫而相互争夺时,普愿一手持刀 ,一手捉猫,以电光石火的凛冽,将学人逼到思维的极境。

虽然被杀的是那只无辜的宠物猫,而在一道血光中放下执着而醒悟的却是两堂僧人。

一日,黄檗至南泉处,临离去时,南泉指着黄檗的斗笠说,长老身材高大,这笠子也太小了吧?黄檗说,虽然如此,大千世界总在里面吧。

一滴水中藏世界,粒米之中见须弥,斗笠虽小,却含藏着整个大千世界。

这是何等的气慨,何等的洒脱,连一向“超然物外”的南泉也禁不住慨叹:王老师可以死矣。

慧能之后南禅宗的般若性空思想无疑直接影响了他的直系弟子南岳怀让、马祖道一,再到百丈怀海。

作为百丈亲传弟子的黄檗,其禅的品格精神无疑得其祖风的熏染。

从南岳怀让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到马祖道一的“即心即佛”,再到“平常心是道”,是一个将禅还归于平易和平常的过程。

这平常心,即无造作之心,无是非的分别,当然也无凡无圣,即行住坐卧,应机接物,无不是禅,无不是道。

而至黄檗,更是将这种禅风化归于普通,化归于平易,乃至对一切普通民众,禅同样有着拨云见日,智慧顿长的奇妙。



《宛陵录》记载了黄檗与弟子裴休的一场对话,裴休问黄檗:“从来皆云即心即佛,未审那个心是佛?”

人人都有佛心,这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道时早就得出的结论,正所谓“大地众生皆有如来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但人们却不愿直下承当,不敢相信自己即是佛。以裴休内心的执着,认为人有凡圣二心的分别。

黄檗反问他:“你有几个心?”这一问,裴休当下明白了,只此一心,何来二心?既只此一心,哪还有什么凡,还有什么圣?

于是,黄檗又对乃师的“即心即佛”提出了改造:“即心是佛”。

这就似乎更加直接:你是众生,众生是佛,佛即是你,你即是佛。推而及之,一切如你裴休样的平常人都是佛。

这一字之改,便让更多的平常人对于成佛有了信心,从而也更加深了人们对于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理解。

这样,黄檗将禅这一古奥的精神品格从神圣的天空引入普通人皆可通达的黑土地上,让禅变成普通人随处可学,随处可修的方便智慧。

禅是不立文字的,但历史上一代又一代先行者九死一生而从西域取回的经典又不可谓不多矣。

汗牛充栋的佛典对于普通人学佛开悟,到底有诸多不便。

为此,“不立文字”的禅宗大师们便开始以“语默动静”相结合的方便来化导学人,并进而让禅走进更多的民众。

虽然自马祖道一开始,南禅宗中的“机锋棒喝”即现端倪,而发展到临济宗,则更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

黄檗初参马祖时,二人即有“虎啸”和“斧斫”之禅机。

宣宗李忱初参禅时,因一句“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众生求”的诘问而遭黄檗二掌。

临济义玄同样也为一句“达摩西来意”即遭黄檗三次棒喝出门。

在大愚禅师的指教下,义玄终于明白黄檗“佛法无多子”(无多言语)的禅机,再度回到黄檗处。

得知义玄快速而回的原由,黄檗说:这大愚,老汉待见到他时,一定要打他一顿。

义玄说,何必等见到他时,即今就打。说着,便打了黄檗一掌。黄檗不恼,反哈哈大笑。

这师生之间接引禅机的独特方式多么自由,多么洒脱。这则公案也道出了黄檗的秘密,即:禅悟在心,而非语言。

而当大愚逼着义玄说出“佛法无多子”的真相时,义玄无法说出,便朝大愚肋下打了一拳。

这一拳,便是当初慧能离开黄梅时回答惠明“有无密意”时所说的话:“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

而无论是“语默动静”,还是“语势兼用”,再到“棒喝交施”,其目的都是为开启学人的智慧,达到心悟。

黄檗认为,开悟后的境界是自由的,自在的,“身心俱无,即是佛道”。

而这种自在、自由的精神状态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如庄子《逍遥游》中之“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该是何等的自在,何等的自由。



黄檗被人称为“运祖”,即临济禅的重要祖师。因此也有人认为,充满活力,延续至今的临济宗的形成,黄檗在其中有着重要的作用。

黄檗禅的“语势兼用”的手法直接影响到临济宗,而后来临济宗在接引学人方面的棒喝交施,其猛烈、痛快也是直接受黄檗的影响至深。

因此也可以说,黄檗禅是洪州禅向临济禅过渡的必不可少的桥梁。




此文写作过程中,应邀前往三祖寺法会举办讲座。茶歇间隙,信步至三祖洞前一方巨石前,石上刻“解缚”二字豁然在目。

讲座下半场,遂问现场听众:诸位有否看见那解缚石下一根绳子?那是当年三祖僧璨为少年道信(后来的禅宗四祖)解下的绳子。

场下皆沉默或疑惑。又问,那绳子现去了哪里?众人无答。

遂指着现场又说,那根绳子被你拿回家了,被他拿回家了,被我拿回家了,被很多人拿回家了,大家将三祖从道信身上解下的绳子重新将自己捆绑起来,捆得结结实实。否则,又何来解缚,何来解脱?

摄  影:缪  雯

网编:释耀禅

一审:释明月

二审:释心祥

三审:李元春


  《磨镜台》


   本文载于南岳佛教协会

   《磨镜台》2022年第二期

   【总第肆拾肆期】

   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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