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倍晴明到郭敬明：日本阴阳师的文化漂流
阴阳师题材的电影《晴雅集》在上映之前，已经备受争议，电影上映之后，舆论场更是可以用“沸腾”来形容。
阴阳师的热度显然并不会随着《晴雅集》退场而全然消散。在2021年，另一部取材于阴阳师的电影《侍神令》将要上映，2022年，剧版《阴阳师》也将上线……
在中国将关于阴阳师题材的电影进行本土化改编之前，日本作家梦枕貘的《阴阳师》、结城光流的漫画《少年阴阳师》以及野村万斋主演的同名电影等，让神秘的“阴阳师”进入大众视野后，再次复兴。
在二次元文化席卷东亚的这几年，阴阳师因为极高的辨识度以及独特的服装，吸引了更加年轻的群体，他们玩阴阳师的手机游戏、在漫展上cosplay阴阳师里的角色，并且将属于日本的阴阳师文化进行了一些本土化改造。
为什么年轻人会爱阴阳师？
阴阳师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安倍晴明某种意义上会成为阴阳师的代名词？
阴阳师为何有诡异却瑰丽的美感？
想要找到完整答案并不容易，但我们可以从阴阳师的历史中了解国人对阴阳师的“亲近感”来自何处。
✎编辑 | 程迟
阴阳师的产生
公元六世纪左右，伴随日本列岛与朝鲜半岛及中原王朝的频繁交流，儒学、佛教、术数等方面的学术知识不断传入日本。
术数文化正式在日本传播开来与推古十年（602年）百济僧侣观勒去到日本密不可分，据《日本书纪》所载，观勒进献了历本、天文地理及遁甲方术等相关书籍，故而朝廷决定选派书生向其学习。
舒明四年（632年）留学僧旻在留学归国后，向中大兄皇子与中臣镰足传授《周易》，并将学习到的天文历法实践于朝廷的政治运作。
法隆寺所藏木造观勒僧正坐像。图/维基百科
在百济僧观勒与僧旻等留学僧之后，为术数文化的传播做出巨大贡献的当数从朝鲜半岛逃亡而来的渡来人。大量流亡日本的百济与高句丽贵族深谙兵学、医药、儒学、阴阳占术等领域知识，其中大多被授予官位，使日本得以直接接触到丰富且高水准的大陆文化。
“历本、天文、遁甲、方术”等皆是中国古代阴阳思想的代表之学。通过研习中国的阴阳书籍，推动了日本阴阳思想的系统形成，为阴阳思想在日本的传播奠定了坚实的学问基础。
占卜用的六壬式盘。京都文化博物馆所藏。
天武四年（675年），《日本书纪》首次出现了掌管占卜、天文、时刻、历法等领域以及相关教育的官方机构“阴阳寮”。
据大宝元年（701年）制定的《大宝律令》所载，阴阳寮以唐代的太史局和太卜署为模型，下设负责占筮之术与占地吉凶的阴阳；负责每年编写历书、预报日月食的历；负责观测天文与气象异常的天文以及负责管理水时钟与报时的漏刻四大技术性部门。阴阳师则隶属于阴阳一部，其职责为占筮与相地。
律令制下日本中央官制。图/维基百科
阴阳寮中拥有正式官位的共十六人，其中从七位上的阴阳师占六名之多，在职员比例上远胜其他部门，可谓阴阳寮的中心。阴阳寮的名称毫无疑问也正是由此而来。
阴阳部门的学生（阴阳生）在被任命为阴阳师前需要掌握《周易》《新撰阴阳书》《皇帝金匮经》以及《五行大义》等中国传来的专业书籍，这些都是关于日时的吉凶禁忌、式占、五行说的书籍。这也与阴阳部门的主要职能以占卜为中心相符合。
阴阳师的职能
阴阳师的具体活动大致可归纳为三类：占卜、咒术与祭祀、勘深时日与方位的吉凶禁忌。
在律令政治鼎盛时期，阴阳师的职务内容仅为占卜，占卜的范围主要是朝廷与各官厅履行职务时涉及的时日和行事的吉凶等。
正在占卜的阴阳师。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
以律令制度崩溃解体的平安初期为开端，原本受儒学合理主义影响将灾害与怪异视为上天对天皇失德或恶政的警示的政治理念，逐渐转向为神明和怨灵作祟的结果这一日本本土特色灾异观。这种观念从朝廷扩散至贵族阶层，再渗透到社会各阶层，逐渐日常化。
日本三大怨灵之一的崇德天皇。图/维基百科
除国家和社会层面的重大灾祸外，在缺乏科学知识的前近代社会中，个人疾病也往往被视为神灵作祟反映在个人身上的结果。对此感到恐惧的贵族开始依赖阴阳师的占卜术，以求解明作祟的具体原因。阴阳师占卜的主要内容亦随贵族的需求转变为解明怪异和疾病的原因与吉凶预兆（怪异占、病事占）。
发展到后来，在贵族间形成了就连何时出行、出行方位、何时沐浴、何时剪指甲等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琐事都需事前由阴阳师占卜吉凶方可行事的氛围。
但仅靠占卜仍然无法缓解或解决贵族阶层对神灵精怪等目不可见之物作祟的恐惧，除占卜外，阴阳师也被期待拥有祛除作祟之物的咒术力量。
九世纪后半期，随着日本式灾异观念在贵族阶层内部的固定，以及神秘主义观念在儒学者内部的蔓延，阴阳师们的咒术与祭祀活动渐趋兴盛。大致可分为袚、反闭、身固等咒术与以泰山府君祭为首的个别祭祀两大类。
阴阳师祈祷祭祀场面。图/《安倍晴明和阴阳道展》
阴阳师们所施行的咒术与祭祀大多源自道教固有的仪式，主要包含通过袚与反闭的技能以祛除灾害为目的的攘灾型和向道教系神格化的自然神等神灵祈祷福德延命的祈愿型，其基本形态源于中国的道教系与五行家系。
山下克明指出，从九世纪后半期到十世纪之间，日本社会形成了以阴阳寮为母体，以咒术宗教活动家——阴阳师为核心的咒术宗教“阴阳道”。阴阳师则是专门从事占卜、祈祷、祭祀等活动的咒术宗教从业者。
“阴阳道”的思想核心虽起源于中国的阴阳五行、谶纬等学说，但在与日本民间信仰相互融合的过程中获得了独立发展，成为日本式的自然科学与咒术体系。
阴阳师的神秘化
正是阴阳师的咒术师属性，导致阴阳师在普通人看来，或是通过操作式盘上的神明，或是通过占卜以求未来吉凶，或是驱鬼，或是向种种神灵祈求愿望展现超人的能力，这都是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一方面值得敬畏，另一方面也显得阴森恐怖。
平安时代后期成书的《大镜》《今昔物语集》等说话集和文学作品中，除像安倍晴明这样的官方阴阳师外，还出现了民间活动的“法师阴阳师”，以及掩盖自身的“隐藏阴阳师”等各式各样的阴阳师。
《今昔物语集》
他们被描绘成能够在祭祀时发现鬼怪，在鬼怪袭来时保护自身，使役式神，还能够通过祈祷延长普通人的寿命，或者反之通过诅咒杀人的超能力者形象。可见自阴阳师诞生以来，人们一直口口相传的阴阳师传说都带有神秘学特征。
阴阳师区别于常人、在某种意义上近似于脱离世俗、献身神秘的性质，成为引发众人想象的要因。
普通民众出于追求非日常事物的好奇心，更是对此类故事津津乐道。流传下来的物语中，比起描写阴阳师日常活动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描写鬼怪与诅咒等更加吸引眼球的猎奇故事。
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斗法场面。图/《北斋漫画》
镰仓时代以后，武士政权对包括阴阳道在内的公家贵族文化持排斥态度，失去贵族仰仗的阴阳师们开始从朝廷流落民间，与民间其他宗教相融合，形成了面向大众的“平民化阴阳道”。文学作品中的阴阳师形象进一步渗透至民间社会。
受民间阴阳师活动以及晴明子孙彰显其功绩的目的影响，安倍晴明自镰仓时代后逐渐成为阴阳师的代名词。晴明先是作为拥有异能的阴阳师为人传颂，在随后的传说故事中更是变为非人之物（狐狸之子）。
直到近代为止，安倍晴明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形象，一方面有着占术预言能力，另一方面又是以狐狸之子的身份掌握神通咒术的异能人。不得不说的是，集成在安倍晴明一人身上的阴阳师形象的背后是漫长历史中为数众多的阴阳师们的活动。
安倍晴明像。图/维基百科
江户幕府时期，阴阳道两大分流之一的土御门家受德川家的庇护得以再度兴旺，创设了土御门神道，获得了支配全国阴阳师的权力。但因西方天文和历法知识的东传，阴阳道已然完全丧失了影响日本政治的能力。
明治三年，新政府将阴阳师们的活动视为与文明开化不符的“淫祀邪教”之一，土御门阴阳道被废止。明治五年，新政府改行太阳历的同时裁撤阴阳寮。阴阳道和阴阳师自此从历史舞台的前台退场，潜伏于地方和民间，几乎被世人忘却。
阴阳师文化的复兴与传播
沉寂多年的阴阳师文化之所以重见天日，得益于1987年荒俣宏的获奖小说《帝都物语》，他首先将安倍晴明这位本来埋没于古典书籍中的阴阳师挖掘出来并大显身手。自此日本推出了一系列以“阴阳师”为题材的艺术作品。
文学方面以梦枕貘的系列小说《阴阳师》为代表；影视方面则是以野村万斋出演的《阴阳师》为代表；动漫方面则以结城光流的《少年阴阳师》和冈野玲子的漫画版《阴阳师》为代表。涉及文学、影视、动漫等文化领域的“阴阳师”作品一经问世便受到了热烈欢迎。
泷田洋二郎2001年执导的电影《阴阳师》。图/维基百科
上述作品中的安倍晴明与阴阳师形象，基本始于对日本古典说话集与文学作品中所收录故事的改编。
阴阳师题材的风靡不仅反映了阴阳道这一宗教文化对于日本人产生的无限魅力，更体现了现代人对神秘学现象的关注及对鬼神浓厚的探索兴趣。
文化创作固然是引发阴阳师文化复兴的重要推力。归根到底还是日本人意识深处的阴阳道宗教文化被唤醒。许多阴阳道的知识已然作为生活习俗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在日本的宗教文化结构里，来世的往生与安稳由寺院与佛教负责，地域社会和共同体的安宁与对产土、氏神的祭祀归于神社与神道，预见吉凶、规避现实灾祸且祈求福禄的部分则寄托于阴阳道、阴阳师和其他世俗宗教。可见阴阳道是能够祛除现世灾难、求福禄成就的现世宗教。
在日本国内阴阳师热潮暂告一段落的近年，伴随手游《阴阳师》的问世，在中国却刮起了一股异国阴阳师热潮。除文化创作、猎奇心理等外在因素，中国人之所以接受乃至沉迷阴阳师文化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手游《阴阳师》中的人物。图/维基百科
首先，由于阴阳道的理论起源于古代中国的阴阳五行等学说，再加上其现世宗教属性与中国的道教文化极其相似，很大程度上能够产生亲近感和引起共鸣。
其次，阴阳师故事中的妖怪文化吸引着中国人的眼球。日本妖怪的70%原型来自中国，从妖怪文化起源的平安时代，到大量御用画家绘制妖怪的室町时代，日本人用图文并行的方式将妖怪文化迅速推广开来。明治时代的柳田国男、井上圆了等人则从民俗学等角度对其进行深入研究。
与日本卷帙浩繁的妖怪学研究相比，中国除古老的神话典故外，长期缺乏详细介绍妖怪的书籍。当今的中国无论是民间还是学术界，都对该文化认识不足，甚至嗤之以鼻。
正如梦枕貘所说，阴阳师中的大多故事都源于中国的各种神话传说与历史故事，也许正是人们在阴阳师文化中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外延和影子，故而中国人能迅速接受和痴迷于阴阳师。
6.[日]山下克明著，梁晓弈译：《发现阴阳道：平安贵族与阴阳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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