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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太极学术 | 王彬彬:文学艺术中的进化观念与创新识意——大地与天空的对话

王彬彬 跨界经纬 2021-12-04

文学艺术中的进化观念与创新识意

——大地与天空的对话


王彬彬.文学艺术中的进化观念与创新识意——大地与天空的对话[J].

文艺争鸣,1990(04):22-25.




大地:文学艺术与科学技术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相异之处。


天空:文学艺术同科学技术一样,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的。文学艺术的观念和手法总在不断地更新变革。尤其二十世纪,是一个艺术上不断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任何恪守传统艺术观念艺术手法的人,都会被冷落。要紧步古典大师的后尘,秉承古典大师的那种艺术观念那套艺术手法,充其量只能成为高耸入云的大师身旁的一座土丘,决不会成为与大师比肩的高峰。这方面,文学领域里的莫里亚克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例证。莫里亚克是二十世纪的法国作家,他严格奉行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小说作法,拒绝和厌弃何的离经叛道。当然,他也取得了不能不说是辉煌的成就且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他在有生之年即遭到了严重的挑战,而且可谓是以惨败告终。萨特激烈地攻击他所采取的那种上帝式的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也就是攻击他所采取的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式的叙事态度。据说,莫里亚克晚年曾坦率地表示:“任何努力都无助于一个将死而不肯死的人……尽管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嘉奖,但是,在文学上,我毕竟是一个已成过去的时代的苟活者。”这似乎说明莫里亚克最终也醒悟到并承认了:文学艺术的观念手法是随时代的不同而不同的。生活在现今的时代,人们不应全盘接受过去时代的艺术大师的遗产。


莫里亚克


大地:不过,莫里亚克毕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且获得了文学上的殊荣,这该怎样解释呢?


天空:这并不能说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式的艺术观点艺术手法在现代的生命力和成功。莫里亚克的成就,主要来自于他在作品里表达出的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并不相同的思想观念,来自于他在作品中传达出的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并不相同的对人的认识理解。他的这些思想观点,他的对人的认识理解,其实是很现代的,是能引起现代读者的共鸣的。这使得他能在二十世纪还能有巨大的成功。


托尔斯泰


大地:这是否意味着,今天如果有人在思想观念上,在对人的认识理解上,以及在艺术观念艺术手法上,都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相同,那他决不会成功?


天空:应该是这样。试想:如果今天有人写出了一部与《安娜·卡列尼娜》或《高老头》相同的长篇,它能成为流传不衰的世界名著么?


大地:其实,我们的假设本身便是不能成为现实的。因为今天,不可能有人再写出古典名著那样的作品。这不只是才能问题,更大的阻碍在于今天已不可能再有人有着与古典大师相同的生活体验和艺术感受,因为世界已不再是往日的世界了。

   

天空:对。在这一点上,文学艺术与科学技术有相似之处。二十世纪的交通工具制造者不能再去制造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时代在彼得堡和巴黎的大街上行驶的马车,谁要固执地这样做,谁就注定要破产。同样,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创造者们,也不能再去制作与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式的小说完全相同的小说,谁要固执地这样做,谁就注定要受嘲弄。


20世纪的巴黎


大地:不过,不能夸大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的相同之处。艺术创造毕竟不等同于技术创造。艺术作品当然也不同于技术作品。二十世纪的人们不能再制造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时代的马车,二十世纪的人们也不能再创作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时代的小说。在这一点上,二者的确是相似的。但是,二十世纪的人们不能创作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式的小说却能继续欣赏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在这一点上,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就很不一样了。在科学技术领域,生产和消费是同步的。过时了的东西便是过时了。过去时代的马车除了收进博物馆具有文物价值外,不再有现实的使用价值。而文学艺术则不同。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小说至今仍有着强大的艺术生命力。这些小说仍有着而且将继续有着充分的现实使用价值。也就是说,这些小说仍在被大量的消费者消费着且将继续拥有大量的消费者。一方面是不能再生产这样的小说,一方面是有大量的消费者在消费着这样的小说,这该怎样解释呢?


巴尔扎克


天空:这就接触到了文学艺术中创作和欣赏的错位问题。借用经济学的术语,也可以说是生产和消费的错位问题。实际上,古典名著在今天不但拥有众多的欣赏者,而且拥有比现代艺术更多的欣赏者。在目前的中国,与人们的普遍经济收入相比,书价委实是昂贵的,能够经常买书的人不多,尤其读书人,更买不起书。但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古典大师的名作每印行一次,都还不会滞销,且每次印行的数量都是相当大的。相比之下,那些二十世纪的名著,却要难卖得多。而这些比较难卖的现代名著,却是很受批评界推崇的和被创作界奉为圭臬的。至少在当代中国,刻意仿效马尔克斯、福克纳等现代大师的小说家不乏其人,但恐怕没有人再抱着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或者莫里亚克不放,要从他们那里学习全套的小说作法。


马尔克斯


大地:这种现象不很奇怪吗?按照生产和消费的一般原理,人们总是应该生产那些受到广泛欢迎的东西。但在文学艺术领域,生产和消费却发生这种错位现象。


天空:也有人根本不承认这种错位现象。不少古典文艺观念和文艺手法的叛逆者在初出阵时,都发表激烈的宣言,对古典成果进行全盘的否定,列出古典大师的种种罪状,然后宣布古典大师已经过时,不但失去了创作上的继承、借鉴、仿效意义,也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因而,应该把古典大师的名作都扔进火堆或送进博物馆。按照这种观念,文学艺术的发展变化与科学技术的进步变革就完全相同了,文学艺术的创作和欣赏也就完全同步而不是错位了。这当然是荒谬的。文学艺术与科学技术的不同,还表现为科学技术的变化可以用进步、进化来说明,而文学艺术的更新却不能作如是观。科学技术的确是在不断地过时的,因而也是在不断地进步、进化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变化,表现为一种不断抛弃旧有取代旧有的形式。文学艺术的变革更新,并不能简单地看作是进步、进化。文学艺术的发展变化并不以一种抛弃旧有取代旧有的形式。新的作品只是丰富了文学艺术的园地而决不是像现代的交通工具独占了彼得堡和巴黎的街道一样独占了这块园地。在这块园地里,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始终屹立着,后来者只能在他们身边找到立足之地而决不能将他们挤走。


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


大地:你是说:在科学技术的领域里,新与旧既是一种事实判断,更是一种价值判断;而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新与旧则仅仅只是一种事实判断而不同时也包含着价值取向。


天空:是这样。艺术价值与技术价值是不同的。科学技术一旦变得陈旧,就失去了现实的使用价值。文学艺术则不然。新的诗与旧的诗,新的画与旧的画,新的音乐与旧的音乐,这在一般意义上,只能指出了一种时序关系,而不应同时包含着褒贬臧否。新的诗是诗,旧的诗也是诗,仍然具有诗的价值,不像旧的交通工其已成了废物。新的诗在艺术价值上并不能取代旧的诗。T·S·艾略特不能取代惠特曼,毕加索不能取代达·芬奇,普鲁斯特不能取代巴尔扎克,但却不能说他们的价值就超过或取代了古典大师的价億,不能说他们较之古典大师就是进步或进化了。


毕加索


大地:可是,人们却常常有意或无地认为他们是进步或进化了,认为新的艺术拥有更高的价值。

   

天空:进步或进化的观念,是人类的一种非常顽强的意识。这首先表现在历史领域。绝大多数的人,总有意或无意地相信历史是在不断地进步的,今天的人们总生活得比过去的人们幸福。这种进步或进化的观念反映在文学艺术领域里,便是有意或无意地相信今天的文学艺术总比过去的文学艺术好,现代的文学艺术总比古典的文学艺术好。这种根深蒂固的进步或进化的观念,似乎并不需要有人特意传授灌输,人们随着长大成人,自然地就具备了这样一种世界观。


达·芬奇作品


大地:这大概主要是由不断进步进化的科学技术造成的。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使得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和方便。这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一切都是进步进化的,包括文学艺术。


天空:其实,科学技术的进步进化,生产力的提高,以及由此造成的人们的物质生活的丰富方便,并不能就决定了人类总体生活的进步进化。有着高速交通工具的现代人未必就比只有毛驴马车的古代人生活得更幸福。至于在文学艺术领域,简单机械和庸俗的进步观念就更没有道理了。


大地:对。所以,我们一方面肯定文学艺术中的创新意识,一方面却必须反对文学艺术中的进化观念。


天空:实际上,在文学艺术领域里,创新意识与进化观念总是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的。进化观念常常是产生创新意识的原因。每一代的文学艺术创造者们,都往往是在进化观念的驱使下进行创新的。创新,成了每一代人的使命和宿命。


毕加索作品


大地:在进化观念驱使下的创新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


天空:进化观念认为文学艺术是不断进步的,认为新的艺术,只要是新的艺术,就必然是比旧的好的。这样,在进行艺术创作时,就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陈旧,千方百计地出新。创新成了创作的主要甚至唯一的目的。在二十世纪艺术创新的浪潮中,有许多这种为新而新的艺术泡沫。艺术创新本应是一项极为艰难的事业,但在进化观念驱使下的为新而新的创新,却走向反面,变得极其轻而易举了。从理论上讲,文学艺术领域的确不存在什么不可动摇万古不变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则。在可能的意义上,一切都是可更改的,可触犯的,可违反的。前辈大师奠立和遵循的规则、法度,并不具有永久的意义。然而,冒犯这些既定的规则,却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冒险。这必须是在不这样做便不能传达自己的某种体验时,才能去这样做。对这些既定规则的为触犯而触犯,只能有一时的快感,却不能有真正的艺术创造。而在进化观念驱使下的创新,在进化观念驱使下的对既定规则的毁弃,常常就只是一种佛头着粪的行为,如此而已。


T·S·艾略特


大地:你刚才谈到了体验。我想,创新不应该是在进化观念这种纯理念驱使下进行,而应该是某种特定体验使然。


天空:对。创新与体验,或者说实验与体验之间的关系是应该被强调的。艺术创新之所以必然要有,必须要有,因为新的人生体验必然会有,正是这种新的人生体验使创新成为必须。艺术创新必须是在新的人生体验驱使下进行,实验必须是体验的产物而不只是观念的产物。这样的创新才是真正的艺术创新,即使并不成功,也是悲壮的。而不受体验驱使的创新,与体验相游离的实验,算什么呢?不试图传达某种新的体验的实验,当然是十分容易的。

   

惠特曼


大地: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现代的人不能完全像古典大师那样创作,不能再不偏不倚地步古典大师的后尘。因为现代的人不可能再与古典大师有完全相同的人生体验。谁能再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去感受生活体验人生呢?现代世界较之古典大师们生活的世界有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对人的理解、对人类命运的看法、对事物的价值观念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现代文学艺术创造者们所看到的人,已与古典大师们看到的人,不是同一种人了。同时,文学艺术的观念也有了显著的更新,现代的一般大众也不像古典大师们生活时代的大众那样看待文学艺术,现代的文学艺术创造者也与古典大师持有相异的文学艺术观。这一切,都影响着创作心态。卡夫卡刻在手杖上的话与巴尔扎克刻在手杖上的话截然相左,也说明了卡夫卡不可能像巴尔扎克那样写小说了。如果硬要卡夫卡像巴尔扎克那样去描绘人,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呢?恪守传统的莫里亚克也曾慨叹:“再按照古典作品的模式去描绘人物,就会同生活中的人毫无共同之处。”莫里亚克是有着现代体验现代感受的,这体验和感受,其中包括对人的认识理解,已与古典大师相去甚远了,但他固执地要用古典大师的手法去传达与古典大师不同的体验和感受,这固然很悲壮,但也限制了他真正成为一名现代大师一名可与古典大师并肩站立的现代巨匠。因为他循着古典大师走过的路,使得我们可以把他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比较。在这些古典大师面前,莫里亚克当然黯然失色。人们可以把莫里亚克与巴尔扎克比较后做出明确的判断。但对于卡夫卡,人们却觉得很难把他与古典大师相比较从而做出明确的判断。卡夫卡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价值,他与巴尔扎克之间是难以分出上下高低的。人们只能说,他们都是巨匠,都是大师。在小说艺术的领地里,卡夫卡成了一座新的高峰,而莫里亚克则显然不具备这种资格。


卡夫卡


天空:其实,创新不应只是针对过去的时代而言,在同时代人之间,也应该每个人都各具特色。在二十世纪的西方艺术界,人们也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雷同。不仅现代的人与过去的人人生体验不一样,同代人之间,也各以不同的方式体验着人生。因而,各人所获取的那份人生体验都应是独一无二的,是与他人有着不甚相同之处的,传达出了这种体验,就为人们提供了新的东西,就具有了独特的价值。然而,同样,同代人之间,也不应该仅仅只为了不与他人相同而追求新异和独特。


大地:新的体验要求用新的传达体验的方式,这是文学艺术应不断创新的根本原因。同时,某种特定的传达人生体验的艺术方式之所以会陈旧而需要更新,也因为这种方式已极为成熟了,已被善于运用这种方式的大师将其艺术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以致于人们再也不能依赖这种方式创造新的艺术高峰,这种时候,胸怀大志的人们,就要另寻道路了。


天空:对。例如中国新文学中的诗歌革命,固然主要因为旧体诗已无法传达新的时代精神,无法传达五四时代人们的人生体验生活感受。但另一方面,也因为旧体诗在唐代就臻于烂熟了,人们很难再用这种形式创造出新的价值。鲁迅曾说,一切好诗在唐时已经写完。这当然不能理解成以后的人们就无须写诗了。但这也说明,鲁迅认为唐代诗人已把旧体诗这种艺术形式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至境,把它的艺术功能发挥到了极限。现代人再用这种形式写诗,所能得到的最高评价不过是被认为像唐人所作,有唐人遗风。例如郁达夫,旧体诗是做得很出色的,比他的小说更像艺术,可他的旧体诗的影响远不能与他的小说相提并论。要印行一本现代旧体诗精选,质量大概也不会差,但决不会有许多人买。书店里有《李白选集》、《杜甫选集》,有《唐诗三百首》,谁还会去正眼看什么现代旧体诗呢?而《艾青诗选》或任何一本新诗集,却可以理直气壮、毫无愧色地站在《李白选集》、《杜甫选集》或《唐诗三百首》旁边,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美,一种新的艺术价值。在现代中国,真正的诗歌创作只能是新诗。谁要执拗地去写旧体诗,除了自我欣赏或几个同好之间传阅外,不会有多少人正视它。但旧体诗时代的旧体诗却永远不会失去其艺术光彩,《唐诗选》一类的书,正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名著一样,在书店里永远有大量的购买者。



大地:这就又接触到了前面谈及的文学艺术中创作与欣赏的错位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在前面并未说得很清楚。你能说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位现象吗?


天空:这个问题要解释清楚,恐怕有待于审美心理学的成果。我想,我们今天只能指出这样一种现象,而无力对这种现象做出充分的解释。不过,我们可以有一些猜测性的说明。前面我们说过,现代人之所以不能像古典大师那样创作,因为现代人已不能像古典大师那样去生活和体验。因此,现代人创作出一部古典名作一样的作品,从理论上讲,就是不可能的。硬要这样做,就是虚假,矫情。而现代人之所以仍然能欣赏古典名作,因为古典名作里蕴积着古典大师的情感、体验,蕴积着他们的深沉的思考。这些情感体验,这些思考,仍然能够传达给我们,激起我们各种各样的心智活动。至少让我们知道,人类曾这样地生活过,这样地痛苦过或幸福过,这样地思考过和期待过。马克思说,希腊神话具有永久的魅力,因为它表现了人类童年时代的天真。其实马克思对希腊神话的这种论述,已指出了文学艺术中创作和欣赏的错位现象了。因为希腊神话表现的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天真,所以有永久的魅力;同理,因为希腊神话表现的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天真,所以它是不可再被创造的。已经走出了童年时代的人类,已经丧失了童年天真的人类,硬要再去表现并不存在的天真,当然就很不明智了。成年人看到孩子天真可掬,总有会心的微笑,但他不会再去装出天真相以博得微笑了。



大地:那么,古典大师除了具有欣赏价值外,在创作上就已完全没有了借鉴价值么?


天空:当然不是这样。相反,每一个有成就的现代文艺创作者,都是从古典大师那里吸取许多营养的。决不会有一个一本古典名著也未读过的人却写出了一本现代名著。我们说不能像古典大师那样创作,是从总体的意义上强调的。即是说,不应该再规行矩步地跟在古典大师后面,这样做只能是邯郸学步。用一个蹩脚的比喻吧,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像巍峨的大厦,现代人不应该试图以此为蓝本重建这样的大厦,而是应该为建立一座别样的大厦而走进这座大厦去,在那里,会发现无穷无尽的珍宝,会得到许多启示、教益。



图片源于网络

责任编辑: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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