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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凌逾:对角叙事:图文互涉创意

跨界经纬 2022-12-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南方文谈 Author 凌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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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角叙事:图文互涉创意


凌逾

本文刊发于香港文学

   2015年12月,第372期



摘要:文字叙述与视觉再现互补交融有新法:作家与画家合作,从音乐、数学、绘画领域中寻找跨界灵感,创造对角拼贴叙事法;后设小说与后设图像,使图文实现深层的潜意识融合。图文互涉叙事类型多样,创意对角呼应。图文的对角叙事与小说电影的对倒叙事同中见异。对角叙事开辟出新的图文互涉理论。


关键词:对角艺术  图文交融   后设图文  对倒叙事

图文互涉,指文字与图像合作叙事,图文并茂,文学与美术跨界寻找叙事灵感,触类旁通;图像文本与文学文本具有互文性、文本间性。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1]指一篇文本交叉出现其他文本的表述,是已有和现有表述的易位,不同文本之间具有指涉、承续关系。图文互涉,则探究话语与可视、可见与可说的关系,分析话语叙述与视觉再现如何珠联璧合,研究“图、形、文”即“言、象、意”三者关系;不仅分析作家如何受画家启发,生成语言文字的画面感、小说的画意,尤其在叙事特色、文体结构和语言风格上开拓创意;而且分析画家如何受作家启发,为画作增添新的内容元素,创作出新的画风。个中关系远比中国古人所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复杂。


一直以来,话语和图形总处于对立状态:书面文本、阅读经验跟概念思维、结构主义相关;而图形图像、观看经验同感性、现象学相关。利奥塔认为,自柏拉图以来,结构性、抽象概念性的思维统治着哲学,贬低感性经验,所以其论著《话语,图形》要捍卫图形与感性经验的尊严[2],要使图像进入到话语中,并影响话语,发展出绘图的写作模式:以言语作画,在言词中作画,理想状态是图文和谐共存,一如佳偶。米歇尔《图像理论》认为,后现代文化爆炸性地摧毁了现代主义恪守的视觉与语言之间的屏障。[3]确实,随着印刷、数码、网络技术的发展,当今报章杂志书籍的插图和装帧越来越精美,由黑白变为彩色,图文叙事膨胀发展,数量日众。但图文互涉小说的发展略显滞后,图文互涉叙事没有形成专门的理论,图文互涉符码的意义值得深入研究。




一、 跨界思维激发的对角创意

 艺术因跨界而产生创意。作家和画家灵感碰撞,可以产生对角叙事创意。而对角意念,又得灵感于其他学科领域。首先,对角本是数学概念,指三角形两边所夹的角,对第三边来说,叫做这个边的对角;或指四边形中不相邻的两角,角与边的关系,对立又依赖。《对角艺术》[4]诞生,由香港艺术中心总干事茹国烈撮合,邀请香港本土作家董启章撰文、本土漫画家利志达配图,三方合力促成。该作最初连载在中心月刊《艺讯》(Artslink)“图文志”专栏,每月发一图一文,从2004年2月至2005年1月,共12期,后出版成书。小说家与漫画家联袂同步创作,属于新的跨媒介尝试;而两者又共同再现艺术中心多年来推进的跨媒介实验作品,这又形成了多重意义的跨媒介创意。其次,对角意念来自音乐激发。图文一直连载到四期才商量出总标题:“对角艺术”,灵感来自葡萄牙 fado女歌手Misia的1999年CD专辑《Paixoes Diagonais》,题义为“对角线的激情、倾斜的激情”:Fado,法朵,词源自拉丁文Fatum即命运,本指葡萄牙传统民谣;但该专辑采用新式乐器,电贝司,键盘等;董启章因此得着跨界的磷光闪念:“Misia的音乐探索,就是在传统与现代,艺术与通俗的对立之间,画上一条大斜线”(32页)。第三,对角得灵感于拼贴(collage)。拼贴本是绘画术语,指将照片、新闻剪纸或其他材料裱糊在已有细节背景的画布上,有意模糊真实与幻象的差别。该书取名对角艺术,谋求在图、文、乐、理等领域跨界打通。那么,图文对角叙事能产生哪些奇特的创新意念?



 全书12章,文字都采取写实与虚构拼贴的叙事法。写实部分将艺术中心置于前台,如实描画中心举办的各种跨媒介艺术活动。虚构部分以人物栩栩为主角,但情节主线不明显,随想随写,天马行空走笔,半小说半散文文体对角。真实与虚构如何关联?且看第一章:一是“我”同时收到两份邮件:艺术中心提出本次的写作任务;栩栩请教如何在大学面试中表现自己;二是头发关联,“我”去打理长发,而栩栩则想去电发,都谋求改变。虚实关联乍看很随兴,但其实每章前都有“我”和栩栩的两句话,作为引子。如第八章,“我:我想为他人而写,是不是太虚妄?栩栩:我只关心我自己,是不是太冷漠?”第七章,“我:我想写的是生活的文学。栩栩:我想过的是跳舞的生活。”第六章,“我:你可以用这个城市来虚构那个城市。栩栩:这里根本就不是那里。”第三章,“我:我写的不是真正的你。栩栩:我已经告诉你全部秘密。”两句话既像独白又像对白,虚实对角呼应,显然作者意在寻求理想的读者、画者、知己,心灵呼应,灵感碰撞。


 画作也采取虚实拼贴叙事法。全书画作主体只有12幅,加封面和序言画作,共14幅;但每章都将母图剪切、放大,生出多幅子图,因此全书变出50幅图。不明就里的读者乍看之时,容易被这些意象叠加重复的画作弄糊涂:因插画不断切割、燃烧,又能生出不同的意义。封面彩图色彩鲜明,构图明显具有对角特性:对角拼贴作家董启章画像与人物栩栩画像。前景是栩栩正面头像,特写镜头,大眼尖脸,模样无辜迷幻,眼睛大小与梦幻程度成正比,这正是日本卡通少女的经典形象。但利志达卡通少女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满头蓬松的爆炸头,橙红棕栗,色彩惹眼,给人印象深刻,一如美杜莎的蛇发能让男人石化。右侧蛇发少女全身像,黑白色调,模样惊恐冷酷不羁,仿佛栩栩的分身。背景是作家的全身像,面相模糊,低头沉思,衣服松垮。右下角的蒙面男,谢绝精神流露,仿佛作家的分身。一条写满小说关键词的细线仿佛对角线,将两组真身和分身切割开来。断指缺指手掌,占据左右对角,遥遥相对,互诉苦难,寻求感应。画中有两物件没有对角呼应项:一是金字塔对角符码;一是猿猴,其不像人那么复杂多面仿佛患多重人格分裂,因此独立自在,怡然自得。或者可以说,塔、猴、人互为对角关系。


利志达画作有马格列特风味。后者画作善用超现实拼贴,如将鱼头与燃烧的雪茄拼接、羽毛撑起比萨斜塔,表达“沉重与轻盈、容纳与拒斥,内与外” 等哲学命题,再现出难言的潜意识心理,开创新图像叙事,成为“用绘画表达自己思想的诗人。”[5]利志达画作也有思想性,要反复揣摩才能读懂。相对于中国山水画,其画简直是异类,无山无水,无花无香,即便有树,亦为枯木;虽云漫画,近于写实;虽云写实,近于魔幻:车轮脑袋、楼梯膝盖、圆规傀儡、手枪钢笔等。小说头尾均配同一幅母图:在巨型的电脑键盘沟壑之间,埋藏着树墩、炸弹、天线、章鱼须、小衣物、蓬松卷发、长手怪兽等物件;男性大脚站立其上,黑色戒尺压住小腿。这黑条框到底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不懂,但是玩惯电子游戏的青少年,反而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与怪兽斗争的能量标,打的怪兽越多,则能量越足,得分越多。画作灵感竟来自电子游戏。结合全书内容,此画可作多种解读:世界险恶,劝诫人莫沉迷于虚拟游戏?告诫物欲横流要尽早刹车?隐喻权力与制约的悖逆?省思我们是否有足够能量,与人性恶魔相斗?是否有足够力量,打破传统,自创一体……








《对角艺术》以文字再现艺术中心的跨媒介艺术实验,后者也多用跨界拼贴叙事法。第六章“Visible Cities”,讲“我”受卡尔维诺《看不见城市》启迪,完成插图本小说《V城繁胜录》,与陈炳钊话剧《韦纯在威斯堡的快乐旅程》(Vision Invisible)同步创作,定期交流,几部作品互相启发。该剧首演时,还同时同地举行小说发布会,观众可互看互鉴。第七章,讲“生命速记 / Children’s Prayer”舞剧于2004年5月上演,编舞者王廷琳本意要解释人生苦难,关心社会公义,请“我”为舞蹈演出写骨干故事,但“我”却发现,难写未曾体验过的生活,无法站在受苦受难者的立场说话;于是做主旨调整,剧本以初为人父的自己为责难对象,反思大人对孩子的责任,反思善恶对错缠杂的日常人生。舞蹈由黄茹和其五岁女儿李妍同台演出,两人想象丧子之痛,表演得让人动容,这种优雅的哀伤,见出受伤者的尊严、关注者的同情。配图中,披头散发的作家执笔在长卷上奋笔疾书,一如舞蹈。文、舞、图经过磨合,达至化境。董启章亲自参与艺术中心的多种跨媒介艺术实验,并在阅读与反阅读、借鉴与反借鉴中成长,找到自身的灵感源。




董启章《V城繁胜录》



《对角艺术》章节标题向影视、音乐、舞蹈、文学经典致敬:如高达新浪潮电影《断了气》、卡夫卡小说《变形记》(Metamorphosis)等。再如,第八章标题“沉默·暗哑·微小”借用黄碧云小说名,讲述黄碧云的读书剧场实验,以舞蹈这最直感的身体语言,再加阅读和述说的声音,强力地表达出沟通渴望。“我”观剧后思考眨眼皱眉与不能逼视、前沿与后方、艺术与责任等对角关系。全书一直在梳理跨界创意灵感的发源地,小说与戏剧、舞蹈、音乐、绘画跨界整合,确实能激发创作的新灵感,也积极召唤观者自由的阐释。独特的跨界拼贴叙事,有不少现代或后现代作家都试验过,如乔伊斯、普鲁斯特、巴斯、巴塞尔姆、略萨、昆德拉、韩少功等,拼贴典故、引文、图片、外语,掺杂不同作品的段落、词语、句子,打破传统的理性、线性叙事法,有强烈的陌生化效果。但这些多是文本之间的拼贴互涉。而香港艺术家们多喜欢在各类一时之间跨界打通。根据后现代语言哲学的话语理论,语言符号日益失去再现的能力,迷失在无穷无尽的“能指的链”,难以切中意义本身;后现代意味着消解统一的意义核心;而跨界拼贴法通过无数的分叉导向,达成了这一意念。






二、后设小说与后设图像:

图文对角的潜意识互见

最初,《对角艺术》不过是拉郎配式的图文联姻。董启章在序中感叹,“老实说,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完全没有束缚的发表空间了……茹国烈后来颇不满于我和利志达都在自说自话,双方没有见出甚么交流创作的意识和成果。”[6] 那么,图文到底有无共通的话题和意念?两者由盲婚哑嫁是否达至水乳交融?


先思考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董启章看利志达的插图,为什么感到被戏弄了?到第九章,作家再也忍不住,跳出来坦陈对画作的感悟:漫画系列中经常出现的一男一女,颇有呼应文字中的“我”和“栩栩”的意味,那个留着蓬乱长发的男人面容猥琐,身材瘦削但却有肚腩,形象颇难令我称心满意,但那个卷发女孩却和栩栩有某种相似。我甚至怀疑利志达一直在跟踪我,所以才亲眼目睹了栩栩的真貌。有人反映说他的画离题万丈,或者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我却有相反的感觉。每一次我也感到被偷窥了,甚至被侵犯了,或者其实是被戏弄了。我当然也不会放过反击的机会。但他的确画出了某种“逼真”的东西。(80页)显然,利志达漫画,其实已经打动了董启章的心弦;或者说,董启章小说,已经拨动了利志达绘画的灵感。借用罗兰巴特的术语,就是说,在利志达图像需要解读和解释的展面(sutdium)材料中,董启章发现了刺点(punctum),于是,传递信息的展面与接收信息的刺点对立起来。但其实,恼羞成怒的被偷窥感,正是同声同气的共鸣感。英国巴纳德认为,视觉文化可被理解为无意识表达的方法和途径。[7]那么,《对角艺术》图文如何进行意识表达,而且如何在不经意中渗透出潜意识本我?


后设图像与后设小说,或元图像与元小说,这些概念有助于帮助分析图文的无意识。元图像即画中画,关于图像的图像;元小说即关于小说的小说。画者和写者自我暴露、呈现创造世界的过程,对自身的图像或文本进行精神分析,自我解剖,反观自身,进而引导读者的反思。两者均呈现为螺旋、嵌套、套盒结构,如后设图画《宫娥图》,反映出绘画、画家、模特和观者之间关系的迷宫,体现出多重权力的互动关系。在后现代美学中,自我指涉是核心问题,后现代艺术品多自我分析。[8]那么,后设图像与后设小说如何互相启发?


《对角艺术》具有明显自曝虚构的后设特点,小说直接呈现完成此次命题作文的过程,不断反思自身的写作,具有自省精神。而利志达对董启章的自剖精神,有深刻的感悟,体现在第六章插图:左边角落头发浓密、胡子拉碴的男子,拿枪指向远处,但衣袖被两根绳索牵扯。右边此男手臂穿过枯枝树洞,拿手枪对着自己,两根绳索却拉扯着树根。此图形象地隐喻,作家自指自剖命中要害,时时自我反思、自我警醒,不时陷于自带镣铐、思前顾后的状况。此画与董启章的后设叙述意旨不谋而合。



图像、文字符号不同,既要语类分析,也要图类分析,才较客观。一幅图或是一个词、一段话,要关联熟悉语境和隐喻体系,观者才能迅速理解其能指与所指。若在陌生语境,意义不可能固定,有多少观者就能产生多少意义。图文交融叙述,既可在共同语境和隐喻体系中产生关联;又可在各自想象疆域中,彼此激发出新的想象空间和可能。利志达有些画作也颇为费解。如第二章“Metamorphosis”母图,中下方有幅裸画,男身女身正反向各拼贴一半,吸引人眼球。在裸画上方,有个巨型的四不像,组接了火车、汽车、火箭、轮船、烂木、烂铁等物件,向外扔出树根、石头、裸人、甲虫等物。仅仅看图,百思不得其解。结合文字琢磨,涵义豁然可解。原来,“我”受卡夫卡《变形记》启发,引导学生做想象练习:假设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形了,你最想变的是什么?栩栩想象变成一本书。那么,是栩栩变成书,还是书变成栩栩?是作者变成栩栩和书,还是书和栩栩变成作者?“庄周梦蝶”式哲学命题亦真亦幻,产生出对角化效果。Metamorphosis,生物学译为完全变态,其实,所有小说都在想象自己变成甲虫、女人之类的;看书和写书未尝不是变形。彭家荣将董启章《双身》与卡夫卡《变形记》杂糅,创作出多媒体剧场《双身·蜕》,也是种变形实验。利志达正反拼接男女半身的裸画,原来隐喻雌雄同体的变形。雌雄同体,正是董启章创作情结中至关重要的词汇,利志达抓住了要害。



作家偷窥了画家,画家偷窥了作家。偷窥感,意味着已进入对方潜意识。第五章“怀乡·Nostalghia”,讲述“我”回想当年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怀乡》、《牺牲》,而触动了写作灵感。电影院和教堂常让“我”想起斜前方的卷发女孩背影,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初恋情人形象,这成为自己写作的另一发电机。这章插图生动地表现“偷窥”:左前方鬼鬼祟祟的男人,站在一列向右斜伸的电影卡座前,伸长手臂,准备点燃蜡烛。在卡座尽头,有个妙龄少女的后脑勺。男子像要给女子点燃火箭。左上方角落,比萨斜塔被画成生日蛋糕,蛋糕上有导火线,旁边有枝火柴,蠢蠢欲动。中上方还拼贴教堂剪影,一排凳子上,站着头顶太阳光芒的男人,振臂呐喊,希望应者云集。右上方还有两截楼梯,猫向下,人向上。画中一切都给人不安定感,给人一触即发之感。



在前几章,小说反复叙述栩栩故事。如第三章“新空间运动”,讲茹国烈领着画家和作家参观艺术中心,中心三尖八角,狭长局促,空间诡异。电梯上去,每层格局迥异,遍布机关和秘道。新艺术利用空间符码寻求创意。茹国烈描述了中心的一场另类演出,利用外墙、露台、楼梯间等作为演出场所:观众按电梯里的八字,电梯门打开,就可以看演出:一女孩躲在铁闸和电梯门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念日记;但若不知就里,则会吓个半死。叙述者则想象,穿着睡袍的栩栩,在狭窄空间里读隐秘的日记,高挺的鼻梁,缓慢眨动的睫毛,膝头碰着膝头,若有若无的距离;我们来到了地库:“最底层最隐秘的一道门,门外的地面轻微凹陷,支脉状的水渍从门缝下面渗出”(29页)。叙述者叙事高明之处,就在于说与未说之间,就像罗兰巴特论述脱衣舞的神话内涵,性感只有在冲突与矛盾中才能成立,永远只能是引而不发的。小说本欲说还休的内容,被全然画出来,好像没有穿衣服的裸体,成为展览的裸像。利志达画作常瞬间展现作家的潜意识本能,呈现小说暴虐、情色意味,但又不是低俗的艳情画。利志达不失为钻入董启章肺腑的虫子。



第十章,提及“奥利安娜的迷惑”,美国大卫马密剧作,陈炳钊和郑绮钗主演,在西湾河文娱中心上演。对剧中男教授与女学生之间是相帮还是骚扰,引发了大争论。由此,“我”想到男作家与困顿少女的关系,想到所谓剧力万钧之作,正是以爱欲幻想为正宗的当代文学。确实,读者只要多读几本董启章作品,就会发现,栩栩熟口熟面,随处可见。栩栩是想象,是灵丹妙药,是董启章启动小说虚构的神灯按钮。栩栩代表了热情的文学爱好者、崇拜作家者、单纯的女性读者。恩恩与栩栩对角呼应,恩恩生活劳碌,做售货员,不谈艺术理想;栩栩热衷艺术,在云端生活。栩栩是作家的头生物。叙述者不断对栩栩倾诉,思索如何跨越年龄、性别和思想的代沟,达至彼此的理解,这隐喻作家寻找理想读者的愿望。栩栩也可说是作家的化身、替身,借之进行自我反省。




利志达画作本身也具有后设特点。第八章插画,侧脸的画家脑壳居中上,在正面、侧面立体拼贴的脑壳裂片中,隐约露出长发作家的头像,作家头上有两个轮胎若隐若现,隐喻作家乃是画家的头生产物。有趣的是,男画家脑袋下,却拼贴女性侧身,旁边对着栩栩半身像,乳峰上有画家签名不易察觉,俏皮地隐喻着对某个领地的所属和占有,隐喻着画家的本能自我。画家选取帅气男子头像隐喻自身。画家和作家形象还出现在序言小插图,这是所有插图中唯一的写实图,真实再现出一千人马聚餐、商量合作的场面:龙凤呈祥的双喜图居中,撮合媒婆居中,圆脸如弥勒佛;画家自画像圆脸,和善调皮;作家脸相瘦削,虽微笑而带忧思。画家比作家的位置略高。作家形象出现在前九章画作,共5次,多为正面全身相。第四章插画,男人低着头,没有正眼看人,像偷窥者,他有一只笔手、机械手,像剪刀手爱德华(33页);第六章,唯一的作家正面外形,冷酷,面无表情(53页)。此外,第十一章插画用仰视角度,素描作家博尔赫斯,一串书从天而降,插入其指缝,作家面露惧色,仿佛被钉在书籍十字架上者(99页);呈现出画家对作家的潜意识印象,呈现出画家与作家之间的张力。



不管如何,画家和作家心有灵犀,原因很多。第一,他们有共同目标,先文后图,图文同步呈现,合作长达一年,有足够时间来揣摩彼此用心,互相激发灵感、模仿学习、共同发展。图文生产经不断磨合而成。作家说:“或许计划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认知到交流不是我最关心的项目,我心中早有一系列想写的东西,若要强调交流的话,我就要放弃原本的构想。我觉得两人之间要有一人作主导,否则作品会散乱、无重心”(30页)。而画家也感到小说内容太过纷繁复杂,难以完全重复再现文字,因此只能抽取某些主线,进行抽象派、碎片化的片段组接,再发展出画家自己的所思所想。第九章“漫画少女/少女漫画”,董启章反思图文合作实验,并受利志达漫画启发,呼应讲述自己跟漫画结缘的几件事:少男时代沉迷《机动战士》、《超时空要塞》、《千年女王》等漫画,沉迷于超大眼睛的女主角形象,对性与权力的渴望;进入新世纪后,有女漫画家拟改编其小说《小冬校园》为漫画,沙沙则改编其《家课册》为漫画;“我”和栩栩去过艺术中心看老夫子回顾展,“老夫子的耐人寻味是我最早体验到的文字与漫画的跨媒界交流”(83页)。视觉愉悦机缘让董启章更易体悟到图文的关联奥妙。“我”和画家有最初最关键也是唯一的交流:“互相吹嘘各自靠本行维生绝无可能的惨状”,“利志达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说话相当无聊。我心想:我终于遇到了货真价实的漫画家了”(87页)。他们既惺惺相惜,又互相调侃。第九章是分水岭,此后画家不再亦步亦趋紧跟小说,不再画栩栩和作家形象,而多画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据《艺讯》编辑卢凤儿序言,完成合作后,再次聚餐小结,“两位艺术家对这次逼婚无甚异议,比较满意”。显然,在不断磨合过程中,作家和画家都逐渐省思到了主体性、独创性的意义。



第二,他们有共同的审美意趣,都热衷跨界创作。利志达除了有《黑侠》、《刺秦》、《草莓妹》、《无间道》等漫画,还有与本土乐手合作的音乐漫画《Underground》,参与屈臣氏“香港创意年”百周年纪念瓶系列活动,为12位受邀本土设计师之一。图文都采取拼装叙事法,第四章插图,一如希区柯克《后窗》,偷窥众生相:低头沉思的猎手,占据了右边大半空间,对角呼应的左边,有秀发洗刷下的美腿,瘦长的黑袜暧昧地套在蚌壳般的鞋上。男人与美腿之间,有很多细小的图片,拼贴着各色人事:坐马桶上的中年汉、挤青春痘的少女、哺乳妇女、贴着电视观赏的蜗居者、拄着拐杖行走的老人、健身者、灯下苦读学生、瞪着的圆眼、镜片破碎的镜框。第四章文字信息也是海量,回忆栩栩、恩恩故事、听Misia音乐,为专栏起标题,思考无题艺术人生意义,艺术家生活能否比普通人更自由等等问题。文字再现世界细致曲折,有深邃的思想厚度,画作难敌;而画作将千态世相瞬间呈现,淋漓尽致,文字难比。图文确实有互补合拍之处。



第三,后设图文不经意地透露出作家和画家的潜意识本能。他们有共同的时代感悟,董启章生于1967年,利志达生于1965年。两个同代人刻划由电脑键盘操纵的艺术人生,正如枪支、机械手、书页之对艺术家们的操纵。他们都叙述毛发细节,毛发做裙,磁铁上毛发丛生,枯枝如毛发,毛发的深层隐喻是欲望、诱惑、激情。毛发肆虐,既是荷尔蒙冲动,力比多升华,也是欲望横流的世相揭露。图文都不仅仅着意于幽默感,而以思想性为指归。画作渗透出阉割焦虑,切割符码俯拾即是:如剪牛仔裤脚的剪刀、割断手指的小刀、断指、机械手、笔中滴出的血、书本如锥、不举的头颅、玻璃柜的男女、木箱中伸出两只手、云中的箭,持枪男子边上的小注:他有七个敌人,隐喻在雄性权力斗争世界中的焦虑、困惑。小说渗透出影响焦虑:十一章借波赫士的《波赫士和我》,反思作家身份;十二章坦言西西《我城》对自己最大的影响是:作家对现实世界不受拘束的再造力;但也要反思反叛,“我:我已经不能喜欢我城了;栩栩:我城不过是你城吧”(108页)。两书对角并置,反思小说家的未来之路;面对前辈大师,作家们都有超越的焦虑,独辟蹊径、自树一帜,难乎其难。画家和作家的阉割和影响焦虑,对角呼应,呈现出艺术与人生超越的艰难。





三、对角与对倒:图文互涉的叙事多可能性

有人说,图文并茂作品适合小孩,有趣但幼稚;给成人文学加添图画,会削弱读者的想象空间、思辨能力,退化为童稚状态,是简化、庸俗化行为。但是,论难一概,一棍打死一船人,只解构而少建构的理论形态,正是当下时代话语中比较突出的问题。对这些质疑,我们有必要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图画的量,如果过量,喧宾夺主,外在华彩胜于内在质地,当然会给文学带来负面效果,干扰读者理解,削弱文学思想性。适度配图,则有价值。因人们看图文,一般顺序是图片——大标题——正文;好插图能迅速激发读者兴趣。二是图画的质,若像绣像本、连环画般,只有写实图像,沦为小说注解,显然会堵塞读者的无穷想象力。但是,后现代图文互涉,往往强调图像的思想性、想象性,有效扩充、深化文学意涵。


《对角艺术》文字以香港艺术中心为主角;漫画以董启章小说为主角。图文乍看似乎自说自话;但若去除插图,小说则失去了味道,少了好几层意思。利志达说,“每次看过董的文章后,会抽取某些形象作主线,然后再发展自己所想的。我不能重复文字内已述说的事物,感觉很‘核突’的,画与字是需要距离的”(第9页)。如果画作只是文字的附庸,确实不妥:一幅漫画很难呈现整章所有情节、叙述时间和空间,无法直接宣扬艺术中心的跨媒介叙事实验。利志达自有办法,使画作说出小说难言之事。其超现实的繁复式绘画抽象,富有嚼头,令人反复回味,生出更多想象;这跟董启章文字往返追问、上下求索、杂糅多元的叙述风格般配 。希利斯·米勒[9]指出,插图和副标题、脚注等,都能改变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增加多线、多元的特征。图像叙事,为小说叙事增添新的法则,拓展想象。 




希利斯·米勒


图文交战,图画是对文字的解释、隐喻,时而嘲讽、颠覆,时而补充、扩充、演绎再生。画家解读文字又挑战文字,对其增删或反讽。图像既能可靠地再现文字原意;也能延伸或改写文字意义,具有不可靠性。文字能解释图画,也能颠覆图画。语图虚实相生,并不必然对应实指与虚指的关系。正因如此,图文才具有多解性,有利于再现世界的复杂性,更好地呈现可见与可知。柏拉图将世界分为可见、可知:可见世界分实物(thing)和图像(image),图像是对实物的摹仿;可知世界分理念(eidos)和实物(thing),实物是对理念的摹仿。图像叙事,反映视知觉——视觉与思维,而不是视想像、文字知觉,因为后两者天生一体;图像呈现视觉话语与生存、制度、机器、身体、隐喻的互动,也可再现深刻的问题;观看如凝视、扫视、观察、监督。视觉快感与文字阅读都需要破译、解码、阐释。所以,图文互涉并不必然就是幼稚,关键看写与画能否相得益彰,有效增益意义。


归纳起来,图文互涉叙事有几种类型。一是由美术师搭配插图,图配小说、诗、散文,较为人熟知。二是作家自画插图:如西西小说《我城》、《宇宙奇趣》、《依沙布斯的树林》,散文集《旋转木马》、《猿猴志》等,其中又有些差异:如西西《我城》文图平等对话、贾平凹《秦腔》则是文主图次。三是作家选配插图,如西西的小说《哀悼乳房》、《浮城志异》等,散文集《剪贴册》、《画/话本》和《拼图游戏》等。四是图像式文字或连环画,以图为主,如题诗画、图像诗、回文诗;过去是连环画兴盛,现在是网络超链接图像诗文时尚。五是看图讲故事:既有看图讲故事并附插图的,如西西《哨鹿》、董启章的《地图集》;也有看图讲故事但未附图画,如西西《鱼之雕塑》、《看〈洛神赋图卷〉》、《浪子燕青》等。六是小说呈现画意[10],具有绘画质感和美感,如唐睿《Footnotes》。七是作家与画家的图文整合创作,如《对角艺术》;在小说界,作家和画家通力合作,比较少见;在漫画界和动漫界,后期请写手为图像加配文字比较常见。


西西是当代香港图文互涉叙事的“祖师爷”,以上各类型几乎都有尝试[11]。《我城》(1975)自绘插图最少有四种功能:慧童画风唤起读者兴趣,抽象图画深化意旨,连环画作具有蒙太奇叙事结构功效,图文平等,言寓于画,画寓于言。有些让人费解的插图,其实是省思科幻未来,富有新意:如大脚图,对应文字讲述大脚生于巨厦的超级超级市场,凭大脚而获巨奖,由超市全程养护,结果却像被娇宠的温室花朵,足不出户,枉费了一双大脚,最后永睡于巨厦;反而是大脚母亲,环游火星、海王星、太阳,还和宇宙黑洞一起拍照,过得无比洒脱。大脚隐喻香港。此外还有“把电话拨到月球去(一五一十),或者远一点拨到土星上去(十五二十),拨到银河去,和那里星球的人聊天(四十五十)”;图画中的50、10,可以说代表距离、时间、金钱,简化符码,沟通一切。再如转盘式物事插图,对应文字:“到了二八七七年,我们凭借思想互相感应交谈而不必发声说话……我们懒于执笔。我们也将懒于旋拨电话”,脑电波指挥一切,嘴巴都可以作废了。但是,若脑子转得太快也难以交流:如刚思考六个梨可换多少苹果,马上又想到苹果是红是绿,为何没有香蕉等,各种跑题,无法聚焦。再如“葫芦+南瓜=樱桃”插图,可解释为两物种化合,或技术和理论结合,或两艺术碰撞,能产生出新物种、新创意。从整体看,《我城》百多幅图可视为电影脚本标注,形成流动画面,图文互涉与蒙太奇文体融为一体。








通读《我城》前后期的作品,才能明白其突变意义。早期《东城故事》讲少女抛弃豪宅豪车,独居于沙滩上的简易车库,从男人的追求网络中突围,感到无法被人理解,选择弃世。早期《象是笨蛋》讲名叫象的21岁男子,热爱动物,家里动物成群;任职于“防止虐畜会”,当被弃动物泛滥成灾时,也要负责人道毁灭。一女不想活了,反复说服他,对她进行人道毁灭。象为女子的快乐,成全了她,结果被投进监牢。但因这事,又意外赢得了女友黄蝴蝶的心。两作写两主角,都有豪奢家境,驾着红色马刹拉蒂,衣食无忧,但对世界失去兴趣,觉得世间没有理解自己的人,甚至是父母,揭示出女子寻求独立而不得的悲剧;作品都受荒诞派、存在主义思想影响,为思想造情。此后的《我城》用简单线条表象、慧童式语言表意,再现上升时期香港的阳光快乐,可谓一百八十度转变。十年后写《浮城志异》,对不可言说之处,代之以象,借马格里特绘画,借搀杂潜意识的艺术语言,用超越理性的顿悟方式言说,具有味外之旨。《我城》慧童体图文,突破表达陈套,达到“是它偏说不是它”效果。《浮城志异》寓言体图文,借助马格列特绘画的思想性,运用隐喻转喻、比兴蒙太奇、禅宗玄学、隐言曲言等,达到“不说即是说”效果。《我城》还催生出其他的图文互涉创意。《浮城志异》,明确向《我城》致敬;《对角艺术》,则明确要跟《我城》划清界限,祛除影响焦虑的魅影。不管如何,都折射出《我城》的威力。






变则通,《对角艺术》图文再现更复杂丰富的世相,展现深层潜意识,其漫画比《我城》简笔画意绪更复杂,在写实与虚构、意象的拼贴对角层面,图文叙事找到了新的互补可能。《对角艺术》跨界成为董启章此后的灵感导火线,《博物志》(2012)、《美德》(2014),均由梁伟恩绘图,再次实验写手与画手联手合作,图文并重,各有精彩。此前,董启章已有不少插图小说:《V城繁胜录》(1998)、《The Catalog》(1999)、《贝贝的文字冒险》(2000),但文主图次。董启章擅长克隆术,由初恋情人形象克隆出无数个栩栩。《对角艺术》的“后记:Arts-Link / 时光·联想”坦陈交代,栩栩符号实为生命中所遇种种女子的集合化身。董启章擅长塑造相反又相通的人物对子,如《体育时期》的贝贝与不是苹果;《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栩栩与如真、栩栩与不是苹果,《哑瓷之光》的栩栩与恩恩等。《对角艺术》中偶与栩栩聚餐于溜冰场边的餐厅,到《哑瓷之光》,被置换为哑瓷扬梦的溜冰场,但其溜冰艺术家梦想因家庭悲剧而摧折;恩恩既不学唱歌,也对文学不感兴趣;而独裁者却给其生活灌注理想、激情、希望。现成的梦想者不栽培,无梦者却要苦苦为之植梦?或许,恩恩成功了,作家就能成功感化非文艺读者,赢取各路读者。董启章有深切的入世情结,以笔作枪,改造人心。《对角艺术》实验图文互涉跨媒介,激发出新形式和内容,催促着作家向更深的境界渐行渐远。


图文既相融也对抗的对角关系,有双重叙事效果。这可对比另一典例:王尔德戏剧《莎乐美》,比亚兹莱后加配插图[12],被誉为时代图文经典。莎乐美,本是不起眼的圣经故事:淫邪母亲希罗底,唆使纯洁女儿,去请求希律王,赐予约翰的头颅[13]。王尔德改写为:莎乐美追求约翰不得,跳七层纱舞引诱希律王,以获得约翰头颅;莎乐美变成极富个性的经典人物——以毁灭方式去爱,享受瞬间快感。比亚兹莱是典型哥特式画家,将七层纱舞改画为肚皮舞,15幅图有4幅作家形象,用笔触纤细的优美线条、强烈对比的黑白色块,精心雕琢修长人物、凶恶美艳的致命女性,华美地展现怪诞诡异的梦魇世界。图文再现莎乐美乖戾、冷漠、讽刺、挑逗,都呈现出恶魔般的美,颓废鬼气,体现出刹那主义的美学,自然地展现天使与魔鬼的唯美所在。画家觉得插图是独立的艺术品,没必要再现作家已用文字描述的东西。结果插图风头盖过了原著,插图成为叙事的叙事,文字沦为插图的插图。插画家要求独立创作权,不依附于原著。王尔德则认为,插图太日本化,而剧本是拜占庭风格的,画作似乎在挖苦戏剧。两人分道扬镳。然而,比亚兹莱插图的病态色情,使王尔德入狱后罪加一等;王尔德则导致比亚兹莱事业一落千丈。两人始终是生死冤家。作家与画家既有协商对话和解,也有思想歧异、潜意识冲突。但不管如何,图文已经互溶增色,成为典范。





王尔德


富有智慧的后现代性图文合作,能指和所指可以共振合拍。德国符号学家诺特(Noth)认为图文关系有五类。一是图示关系,即以图像来解释文字或装饰书本。二是图例关系,即图像作为举例示范的例证,辅佐文字。三是标记关系,文字标示图像,此时图像为主,文字为辅。四是矛盾关系,图像文字互相矛盾。五是互相决定关系,文字指导图像的阐释,图像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字,彼此关系密切。最难得的当然是图文难分难舍。《对角艺术》虽离此还有些距离,但也提供了精彩的图文对角叙事,从中可提取出理论,启迪后来者。


图文对角叙事,有多元含义:既指画家与作家的对等合作,也指图文对位呈现;既指现代与后现代的通融,也指高雅与通俗的调和;既关乎艺术与人生、艺术家与普通人,也关乎艺术与艺术的对位思考;既有原创性,也有商业性;既指对角的图文叙事法,也指多重人物对角,如栩栩与“我”、虚构人物与现实人物、通灵女巫与作家巫师的关系;既指文学中的雌雄同体、双身人物,也指绘画中人物的正反同面;对角还指涉个体矛盾的人格,大众心理学测试“九型人格”类型,人们往往会发现自己其实属于完全相反的类型,如欣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成功型,其实是爱和平型;“我”看似是爱独特型,其实是爱秩序型(9页)。对角与对位、复调有千丝万缕关系。董启章、利志达实验图文对角叙事,刘以鬯、王家卫实验小说电影对倒叙事,[14]对倒对角神髓想通:虚实对子、阴阳对子、一和多、统一与无穷,多重关系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形成整体。但两者又有不同之处。


对倒叙事,两者关联属于偶合,无意起兴,为电光火石的聚合,为直觉、非理性的灵光一闪,反向拼接,一左一右,南辕北辙。两者略有对比效果,但只是方向反比,彼此仿佛水中倒影,模糊现实与梦境。叙事方式为两条平行线索,互相交织,互相追逐,具有同时性,平行线索偶有交集邂逅,呈现似有还无的对倒;到高潮,却是火星对金星,然后,交点错失,不再有焦点,回归平淡。文学对倒叙事法是顶真、蝉联;电影语言对倒是镜像时间、空间、色彩、声画、分身、生死参差对照,呈现难以言明的错失心理,以无焦点手法,获得若即若离的伪平衡视觉效果。对倒,两个主体之间越歧异,越匪夷所思,则越有价值和创意,越能激发出多种意义指向。





对角叙事,两者关联属于必然,有意聚合,为理性、逻辑的,边与角,虚与实,图与文,互相依存而生,富有动感,画面活泼,产生汇聚力量。对角不是对反地(antiplace),处于极端对立的两地,如清属沙头角落后荒僻,英属芒角繁荣昌盛,中心边缘分处两极。对角是内里角力,在同一个焦点里,像相反的对立面靠近,统一方向,通过不同视角取得不同的路径,呈现陌生化效果,打破原有的空间感和秩序感。对角叙事,想要叙述一件事情,却不直接叙述,而是叙述事情的反面,叙述重点安排在结构对焦上,更有立体感、延伸感、运动感。对角叙事是发散的,多重关系呈映射状,但又聚焦于边角之内,是戴着脚镣舞蹈,在秩序中寻找独立性;包含信息量更庞杂,更跳跃,表现力也更强。对角叙事是作者、叙述者、虚构人物、画家、受众的多重交流,多个创作主体互相试探、质询叩问、自嘲他讽,虚虚实实地显示出艺术本质、艺术家本相。边角有互补、对立关系,如同多边形内各占一隅的角。边角之间越能找到对立冲突之处,并谋求融合之道,则越有价值。


对倒和对角是小说叙事结构,但不是对偶修辞。对偶指文句中两两相对、字数相等、句法相似、平仄相对、意义相关的两词组或句子;前后内容密切关联,凝练集中,概括力强;前后形式整齐均匀、音节和谐、具有戒律感,讲究平仄,善用汉语声调。对倒出发点是两点,两点反向移动,结束处是平行线。对角出发点是多点,重叠交涉,斜向正向反向多元拼贴,结束处是平面。对倒是错接,貌合神离;对角是拼接,异体同心。


总而言之,尽管图文是迥然有异的媒介,但是,有才智者还是能找到图文相得之道,语言再现与视觉呈现彼此激发灵感,乃至相得益彰、水乳交融,进而突破图文言说的困境。作家与画家合作,从音乐、数学、绘画领域中寻找跨界灵感,创造对角拼贴叙事法;后设小说与后设图像,使图文实现深层的潜意识融合;图文互涉叙事类型多样,创意对角呼应;图文的对角叙事与小说电影的对倒叙事同中见异。文字与影像的对倒和对角叙事理论,还有更多元的解读可能性,启迪人发展出新的理论话语。图文、语像融合研究将成为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的热点[15]。



注释:

[1] (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话语,图形》,谢晶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1年12月版。

[3](美)W.J.T.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

[4] 董启章著,利志达图:《对角艺术》,台北市高谈文化出版2005年版。

[5]凌逾:《难以叙述的叙述——〈浮城志异〉的图文互涉》,《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

[6]董启章著,利志达图:《对角艺术》之《当艺术中心毁灭之后——关于茹国烈的奇想》,董启章序,台北市高谈文化出版2005年版。

[7](英)马尔科姆·巴纳德,《理解视觉文化的方法》,常宁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09页。

[8](美)W.J.T.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页。

[9](美)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0]徐岱:《小说形态学》,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3页。

[11] 凌逾:《跨媒介叙事——论西西小说新生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198页。

[12]王尔德:《比亚兹莱插图本 莎乐美》,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13]余凤高:《莎乐美历史和艺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14]凌逾:《对倒叙事:香港后现代电影和小说的融合剂》,《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中国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影视艺术》全文转载,2014年第5期。

[15]赵宪章:《语图符号的实指与虚指——文学与图像关系新论》,《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赵敬鹏:《再论语图符号的实指与虚指》,《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5期。


引用作品:

①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Tifena Samovallo.Study on the intertextuality,Trans.Shao Wei, Tianjin: Tianjin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3.]

②让-弗朗索瓦•利奥塔:《话语,图形》,谢晶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Jean Francois Liota. words, graphic, Trans.Xie Jing,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1.]

③W.J.T.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W.J.T. Mitchell. Picture  Theory: 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Trans.Chen Yong-guo, Hu Wen-zheng, Beijing:The Peking University Publishing House,2006.]

④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J.Hillis Miller, Reading Narrative, Norman:Univ.of Oklahoma Press, 1998. Trans. Shen Dan, Beijing:The Peking University Publishing House,2004.]



文章出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跨媒介香港》(凌逾著)


总编:凌逾

责编: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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