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三对亲密关系中性别气质的张力与转变
热播情感类综艺节目《再见爱人》落幕了，其中三对（前）夫妻的情感互动模式也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作为事业有成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士，这三对夫妻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摆脱了困扰大多数普通人在经济收入、家务琐事、育儿照料等方面的底层矛盾和诉求；而更接近于吉登斯意义上现代社会中追求个体感受、自我认同与精神契合的“纯粹两性关系”（pure relationship）。
《再见爱人》中三对情感关系的互动模式为我们反思个体化时代下，亲密关系中性别气质的改变，及其带来的紧张乃至冲突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分析素材。
01
王秋雨和朱雅琼：
父系制家长Vs.渴望挣脱束缚的宠溺少女
王秋雨和朱雅琼这一对夫妻在性别气质上最接近于大多数传统夫妻的性别相处模式。男性年龄更长、阅历更丰富，经济和社会地位相对更高，是支撑家庭经济和社会联系的主要承担者；女性从年龄和社会阅历上都低于男性，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上都需要仰仗于男性的扶持和帮助，但也因得到了男性的庇护而保持了自我的单纯与天真。
然而这种夫妻关系的另一面则是作为父系制家长的丈夫由于其绝对主导的强势地位，容易在夫妻相处模式中对妻子产生压倒性的支配欲望：他会从小到外在形象、两人的相处模式，大到做人准则、行事规范、人生道路等方方面面都会对妻子提出要求，展开监督，乃至进行指责、冷暴力和惩罚。
并且由于沉重的家庭和社会责任，以及在两性关系中的绝对主导性位置，这样的丈夫很难接受除了自己设立的社会规则之外的另一套行为处事的方式，总是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规则就是唯一正确的“世间真理”，很少会从另一半的视角和感受看待和理解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和面貌，而是经常会居高临下的否定、驳斥、拒绝对方的观点、态度与做法。
然而时代社会的发展和变化，已经改变了很多中国家庭中的女性角色和面貌。以朱雅琼为例，作为被母亲宠爱的女儿，她在成长过程中感受且得到过关怀、爱与关注，并且希望在婚姻生活中能够延续这种备感呵护与深度链接的情感关系。
作为年少、单纯，向往成熟男性气质的年轻女性，被成熟、体贴、阅历丰富的年长男性所吸引，似乎是一种必然。
但是令这类女性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的，是得到对方庇护的另一面可能会意味着双方关系的不对等——作为庇护主的一方要求的是在这段关系中的控制、主导，和来自被庇护方的仰慕、顺从与依赖。
朱雅琼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依赖于丈夫的传统妇女，她有过良好的受教育经历，在职业经历和社会关系上也小有所成，更重要的是：与大多数经历过现代洗礼的女性一样，她也渴望成为独立、自主、被尊重和被欣赏的个体。
处于社会转型阶段的女性主体意识的成长，以及仍然停留在传统角色之下的男性，就如同不断试图挣脱束缚和牢笼的小鸟一样，激发出不可避免的矛盾。
从节目最后36问阶段他的夜不能寐和掩面哭泣，能够看出王秋雨的确曾深爱朱雅琼。但他很艰难的依靠个人反思意识到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雅琼也有她看待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世界上并没有唯一正确的“王秋雨真理”。
因而最终没有把朱雅琼作为“他最珍视的儿子的母亲”强行留在这段传统的父系制家庭关系中，而是选择让她从这段被控制和主导的关系中解脱出来，重新经历作为一个个体的成长与历练。
02
章贺与郭柯宇：
英俊且平庸的普通好人
VS. 敏感且诗意的天才影后
这或许是最扣人心弦、一波三折、吸引观众关注的一对。一个曾经是年少得志的少年影后，细腻敏感，才华逼人。哪怕是剧集一开始最朴素和最“大妈”的妆扮方式，也抵挡不住她的眼波流转、才情的自然流露和观众对她不可抑制的喜爱。
伴随着旅程的逐渐展开，郭柯宇身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的人性的复杂、多面、脆弱乃至伪装，不但不让人产生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她真实且细腻，很容易激发观众对她的共鸣、同情、喜爱乃至怜惜。
反观另一面作为丈夫的章贺，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标准的、甚至还不错的理想中的丈夫的形象——高大、英俊、充满一般社会意义上的男子气概，对前妻欣赏、尊重，甚至还有中国男人少有的体贴和关爱。
同样是一对优秀的男女，在节目中陷入爱河、互相撒糖似乎理所应当；那么在节目中不时出现的紧急刹车、骤然降温的背后，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障碍与阻碍究竟是什么？
章是一个还不错的演员，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演员而已。他很努力、很勤奋，希望做好自己的职业，扮演好一个支撑起家庭责任的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
在这种努力和付出的另一面，他也希望获得来自妻子的关注、肯定与尊重。即便不能获得来自“影后”妻子的专业首肯，至少他也表示出愿意和妻子一起探讨自己在职业上可能的改进与发展之路。
但妻子不但没有肯定或是关注他的演艺事业，甚至根本就没有看过他的任何表演——站在章的角度，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羞辱。男性最看重的职业成就与努力却得不到来自妻子的关注与认可，仅此一点也足以让章贺这样的偏传统型男性在夫妻交流的过程中关上自己的尊严之门。
在他拼命“耍帅”和彰显男子气概的背后，掩藏的是两性交往过程中难掩的失落与挫败。
从郭柯宇的角度而言，曾经巨大的职业成就与波澜起伏的情感经历，也让她在经历十年普通且平凡的家庭生活中难免“曾经沧海难为水”。
天才般的感性思维和超出常人的眼界和思维，也让她难以放下自己内心的尺度与尊严，去像普通妻子那样臣服并屈居于自己的丈夫之下。
然而生育之后的十年可能是女性牺牲最大的十年，在日复一日的心力付出之下，皱纹无情爬上了曾经精致的面庞。按照消费社会“白瘦幼”的审美标准，四十岁女性在外在形象的吸引力上或需要远低于他们步入成熟期的同龄丈夫。
郭柯宇不止一次提到章贺身边不乏对他有好感的年轻女性，反观自身日渐逝去的年华与逐渐衰老的面庞，那种失落、不确定与小心翼翼的试探，又难以在不那么敏感和善于表达的前夫身上得到直接的回应，彼此的频道差异与高自尊人格，成为阻碍在他们之间的重要障碍。
他们曾是夫妻，也是对手；各具优势，旗鼓相当；彼此试探，也各自防御；都是高手过招，却容易在过度防御的同时，误伤了对方。
好在最后，不知是出于对各自共同过往的珍惜，还是两个善良的人在最后一刻承认了对方的付出与珍贵，让他们最终愿意放下各种盔甲与心防，在最自然和真挚的情感下忘情相拥。
03
佟晨洁与kk魏巍：
人间清醒的女王
Vs.渴望被爱的流浪少年
这一对夫妻关系从外形、身高、气场、经济财富和社会地位等方面，佟晨洁都占据了事实上更为强势和主导的位置。
这是一个身高175cm的国际超模，她完全具备独立生活的财富收入和社会能力，早年间艰辛的职场拼搏能力让她具有超越常人的冷静、理性和决断能力。
她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拥有何种类型的亲密关系、自己现任伴侣的优缺点、以及自己为了维持这段亲密关系所能付出的底线。通过与前一段婚姻关系的对比与思考，她清晰的知道现任丈夫具有作为一个亲密伴侣不可多得的重要品质：爱她并欣赏她，愿意并擅长沟通和交流，以及愿意调动全身心的各种能量投入在这段亲密关系之中。
然而kk身上也有佟晨洁难以接受的问题：不受控制的饮酒，以及在不改变这一点的前提下对生育的强烈诉求。因此她也一直在检视乃至考验这段关系，她有随时离开的自由——这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女性所拥有的大部分普通女性不具有或者不能轻易选择的选项。
相比另外两位男性而言，kk身上更多的表现出一些非传统型的男性气质形象：他更愿意和擅长主动表达和沟通，会直接表达对妻子的关怀和爱，不太会压抑和掩饰自己的情感，更多的仍然展露出一个未经太多世故和雕琢少年感——这些也是佟晨洁欣赏并愿意包容他缺点的重要原因。
但即便如此，在kk身上也体现出传统支配型男性气质所造成的压力和困扰。受到传统性别角色分工的影响，他会期待自己的超模妻子为自己准备饭菜、照料家务和生育孩子，并认为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在这个家庭中有某种“参与感”和“价值感”——而忽视了妻子自己如何理解这种家务劳动分工和安排。
让人觉得他还比较可爱的地方在于，kk倒是没有对自己双重标准，因为即便自己的职业能力很难承担得起妻子在上一段婚姻关系中延续下来的消费水平，他仍然要努力打造自己养家人的经济承担者形象。
kk迫切希望有一个孩子的原因除了传统家庭价值观念的期待和压力之外，他还是非常真诚的：他为了这段亲密关系放弃了之前发展不错的事业，孤身一人来到妻子所在的上海，没有太多的社会联系，需要重新打拼一番事业。
这种人到中年的认同危机、某种意义上的“一无所有”、对这段自己居于弱势的关系的不确定感等原因，会给传统男性带来重大的自我怀疑和无法确证的感觉，他们迫切的需要抓住某些自己能抓住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来过、生活过、留下过印记。
节目中呈现的一段两人激烈冲突让我们看到：在亲密关系中，在社会评价标准中占据强者位置的并不必然总是“强者”，过度的占据道德制高点给对方不留情面的公开指责，反而有可能导致这段关系濒临危机。
反之，亲密关系中相对较弱的那一方，也会选择在权力关系完全失衡之后中止或暂停这段亲密关系的交流。在这种情形下，佟晨洁不愧是“人间清醒的理性女王”：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以及以何种方式开启这段冲突，也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以“示弱”的方式缓解冲突和挽救亲密关系。
而她之所以选择放下身段，挽回关系的背后，则是她对kk综合考量之后的信任和对这段关系的珍视。可见，弱者的“逞强”与强者的“示弱”也是让一段权力关系失衡的亲密关系找回双方平衡点的重要砝码。
相比于其他两对亲密关系而言，佟晨洁和kk是双方思维方式最接近、彼此都擅长沟通、且愿意换位思考的一对。双方都能够将彼此的冲突和干戈暂且放置一边，去体会对方更深层次的诉求和担忧，并愿意为之做出改变和努力,也是普通人最容易效仿的一对。
在这三对亲密关系中不难看出现代社会中性别气质的流动和多元，打破了很多传统夫妻关系中性别相处模式，在增加各种新的尝试与可能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挑战。
但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类渴望得到爱、尊重和被珍视的需求却从来没有改变，而这也是我们在个体化时代需要看到并接受的一点：为了得到这样的亲密关系，你是否做好准备，愿意为之做出某种让渡、尝试、调整和改变？
转载｜公众号“社会性别研究”
作者｜李洁 （中华女子学院社会工作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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