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01

我家里养过三条狗。

第一条狗叫毛豆，没养多久便被送回农村了，后来咬了人，被打死了。第二条狗叫黑豆，是个纯种德牧，不知道有心还是无心，被送来时就是带病的，医了不少钱，还是死了。

第三条狗叫小不点，养了俩年。

姨在外地抱养了三只小仔狗，黑白毛发的纯种中华田园犬。她拍了一段视频给我姐，说：别伤心啦！过俩天把这几条狗送给你。适时，姐姐还没有走出失去黑豆的悲痛，抹着眼泪回：不想养了，养出感情就不好了。

俩天后，根本无心照顾小狗的姨便把它们送到了我在的城市。那天是我骑着电动车去接它们的，三个小家伙蜷在无甚遮掩物的纸盒里，安安静静的跟着我回到了家。稍微逗一下，便活跃了起来，最皮的叫“小不点”，乱跑乱叫，另外俩个名字记不清了，它们老老实实趴着不动，或是温柔的走几步。

母亲拍板，只能留一只。姐姐便把小不点留下来了。

其实母亲是不喜欢宠物的，她辛劳了一辈子，拉扯着我和姐姐长大，对这些东西无甚情义。养了三次狗，似乎已经到她忍耐的极限了。

于是小不点只能住在纸盒里，在气温渐低的秋冬之夜，被关在门外，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小不点呜呜的拿爪子挠门，挠上好一阵，才会继续蜷回它的破纸盒里。我和姐姐于心不忍，便趁母亲睡着后偷偷地把他抱进来，小不点那时候真的很小，一双手就能捧住了。它开心地乱跑，蹦蹦跳跳，不过大多时候，是在纸盒里睡得很香。母亲早上总是很气，责骂我们，但晚上我们还是会把它抱进来，时间长了，母亲便哼一声，不再做无意义的事了，顺便扯了几件破衣服，垫在了纸盒里。

02

那时我在上高一。

家里一直挺穷的，但父母不说，精心呵护着子女，我便被表象迷惑，浑浑噩噩的活着。

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家自我记事起就开着的小卖部，他家很喜欢宠物，前俩年养了条金毛，叫做旺仔，性格便如名字一般憨厚老实，路人摸摸它的头，揉揉厚厚的金色毛发，它便温顺的低着头，很是惹人喜爱。在小不点来之前的俩个月，和另外一条金毛配种，顺利诞下了五个孩子，大妈也是只留了一只，叫它牛奶。

小不点很快就和它们玩熟了。

牛奶虽然年龄和小不点差不多大，但块头足足有它的三四倍。金毛喜欢睡觉，小不点却喜欢去戳它，把牛奶戳醒了就对着它狂叫，牛奶很生气，就爬起来追早已跑了的小不点，战场往往从小店家打到我们家，偶尔牛奶捉住了小不点，便按着它，昂起头叫几声，便满意的走了，不过更多情况下是小不点爬上了家里的二楼，居高临下的看着不敢上楼梯的牛奶，神气样和胜利的牛奶一般无二。

旺仔一开始还无心管小孩子的玩闹，然而在某次牛奶和小不点偷了它的骨头后，便也加入了战局。这样，我们那条巷子的“三巨头”便产生了。

每天早上睡眼朦胧的骑着车出门，三条狗已经聚在了一起，当精神疲惫的到家门口时，小不点就离开它们，奔来迎接我。它渐渐长大，得搂着才能抱得动了，我也就懒得再抱这条脏兮兮的狗。它的脏也是引起了母上大人的不满，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小不点在桌底下拱来拱去，看上哪道菜便俩爪子一抬，趴到最近的人的腿上，嘴里呜呜呜的低鸣。这招以往都是无所不利的，这次却翻了车——爪子太脏了。

母亲准备给它洗澡，我和姐姐自然在一边打下手，把小不点狠狠按住，拿喷头对着它——

那天我听见了这十几年听过的最凄厉的惨叫。

到最后也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带它去了宠物店。宠物店自然有他们的方法让狗固定不动，只不过白白净净的小不点被抱出来时，俩个耳朵焉了，爪子也抬不起来了，像丢了半条命，我骑着电动车，姐姐在后面抱着它，它低声像在哭泣，可怜极了。

不过，回家只半个时辰，便又出去参加三巨头会议了。

03

在学校的时间里，除了学习，打瞌睡，最大的快乐，便是和同学胡吹海侃，当然，特别是女同学。她是一个整天蹦蹦跳跳，很爱笑的女生，下课了就喜欢跑到我这聊天，玩闹，很开心，不久后，自然也有了一些想法。那天体育课，她让我骑电瓶车带她溜一圈，我的心第一次那么急促的在跳，手也微微颤抖…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不过那天的她真的美极了，像天使一样。

那天回家，到家门口的小店停下，小不点恰好在里面，三条狗乱作一团，不一会，小不点跑了出来，嘴里叼着从旺仔那抢来的骨头，令人意外的是，旺仔并没有动，反而牛奶急匆匆的追了出来，二狗一顿追赶，最后小不点被逮住了，迫不得已放弃了骨头，更惊奇的一幕发生了，旺仔居然出来制止了牛奶，母亲大人的威严是足够的，吼了俩声，牛奶便怂了，放过了小不点。它看危机以解，便开心的朝旺仔叫了几声，叼着骨头跑回了家。

原来三巨头也是相生相克啊。我不禁啼笑皆非。

从那以后，小不点对旺仔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甚至有点“欺负”的嫌疑，抢旺仔的骨头是常事，偶尔还会大摇大摆的爬到旺仔的背上，做起春秋大梦，旺仔也不恼火，安静的趴着，不久便也睡着了。过往的路人望着这一对，都会露出笑容，那是真切的感动，我不记得模样了，只觉得大家的笑都很美。

04

姐姐要嫁人了。

我和母亲趁着国庆，和姐姐一起去男方家过了俩天，顺便商讨结婚事宜。小不点自然被锁在了院子里，给它打满了足够的狗粮，便在它的哀嚎声中离开了。

我的姐夫追了我姐不少年，对我也是百般讨好，我有的玩有的吃自然很开心，他过了我这关。但却依然很忐忑，因为买房子，买车子，可能要花光这些年的积蓄，彩礼钱就不是很够了。

最后结果是欣慰的，父亲在外未回，母亲说：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要那么多彩礼干嘛？

结婚的事情拍板了。姐姐和我很担心小不点，便急匆匆地赶回去，刚看到家门，就听到了小不点的叫声，一直叫到了我们去搂住它。后来听门口阿姨说，它立在二楼栏杆边，正对着巷子口，就那么直直的立了俩天。

05

情感，是时间打磨出来的一块立方体，深深嵌在脑海里。

承载情感的东西，却承受不了时间，忽而，便消散了。

旺仔先走的。

它和女儿在喷水池里玩水，牛奶调皮，骑在它身上，把母亲活活溺死了。

小不点后走了一步。

它倒是干脆，一个早上，我上学，它跟着我出门，便不见了。

只剩下了牛奶。

牛奶自那以后就很少玩闹了，终日趴着，像个孤魂野鬼。

消失，死亡，没了。

现实就是这么真实。

我听闻小店大妈伏在旺仔的尸体上，哭到近乎昏厥。

而我，却连尸体都找不到。

它走了的那天中午，母亲依然烧了一菜一汤给我，她自己吃小菜。

母亲犹豫了半天，告诉我小不点没了。

我甚至没有停止吃饭。只是脑袋空空的，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现，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脑海中忽而浮现电视剧里的一幕幕，那表达极致痛苦的动作，但终究没有。

生离死别的现场，脑袋中方块炸裂的现场，我却只是默默吃完了饭。

姐姐自然哭成了泪人，她喃喃道：你知道吗，当初留下小不点，就是因为它太调皮，怕它到其他人家里，被不待见啊……

06

我快忘了小不点了。

但每次那方块要消失时，都会突然扎我一下，每一次的突然想起，泪水都会止不住的流，流到干了为止。

我这前二十年，甚是幸运，没有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离别。然而只是小不点，我便流了二十年一大半的泪水，若是将来那必然发生的事到来，我会怎么样呢？

有时会想，自己先结束自己吧，这样，起码不用背负哀悼别人的痛苦。

但母亲头发花白了，父亲背已经佝偻了。二十年，耗尽了他们的一切。

我只能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下走下去，走到他们满意的地方。胸无大志是我，但我的小小的志向——让至亲之人好好活下去，又何等艰难？

人之所以为人，因为他们背负着感情而生，也将为了感情走完这一辈子。

07

哦，忘了说，那个爱笑的女士，喜欢上了我的好朋友，在我和她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条狗时，我说了小不点的故事，她哭了，然后告诉我了她那最大的秘密。呵。

上次和家里面视频，意外的发现一只新的金毛出现在了牛奶身边，我十分惊喜，也很欣慰，生命总算延续了下来。

姐姐有了孩子，是一个大胖小子，小名乐乐。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乐乐身上。

有一次我看她抱着乐乐的姿势，想起了那同样的姿势抱起的小不点。便开玩笑说：说不定乐乐是小不点转世呢。

姐姐白了我一眼：去你的，我家乐乐才不是狗呢。

我和她都笑了笑。

是啊，小不点死了吗？说不定小不点正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流浪呢。

作者简介

陆明，大男生，西南政法大学经济法学院17级学生。

正如文中所说，悲伤的记忆总在快要淡忘时突然浮现，让人格外伤痛。当我在某次自习课上默默哭了出来后，便提起笔想写点什么。至于想表达什么，想纪念什么，那便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只是觉得很悲，写下什么，便也是悲的了。

本文责编：钱    玥

本期编辑：杨一平

请点击一下文末小广告，给小编加个鸡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