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角色的特殊化与平等化 ——以俞敏洪事件切入

【作者简介】

李远志，西南政法大学法理学研究生。

[摘要]

俞敏洪的“女性堕落论”引起了广泛的舆论关注。通过对事件的梳理分析我们发现，俞敏洪的真正错误在于将女性“特殊化”的观点，而这一观点不符合于平等的时代潮流。从卢梭和托克维尔的理论中我们发现，女性特殊化背后有其深厚的社会现实关怀，但基于这种关怀搭建的社会体制注定在这个平等的时代不能成功，女性注定要挣脱为她们强加的价值束缚。平等后的女性同样成为原子式的个人，她们不再能够承载未来。

[关键词]

俞敏洪“女性堕落论”；女性角色；特殊化；平等

一、俞敏洪的“女性堕落论”

（一）“俞敏洪事件”

2018年11月18日下午，俞敏洪在学习力大会上的发言引起全网的热议。在这次大会上，俞敏洪阐释“衡量评价的方向决定教育的方向”这一观点时说：“如果中国所有女生找男人的标准，都是这个男人必须会背唐诗宋词，那全中国的所有男人都会把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如果所有的女生都说中国男人就是要他赚钱，至于说他良心好不好，我不管，那所有中国男人都会变成良心不好，但是赚钱很多的男人，这正是现在中国女生挑选男人的标准。所以，实际上一个国家到底好不好，我们常常说在女性，就是这个原因，现在中国是因为女性的堕落才导致整个国家的堕落。”这一言论被网友们概括为“女性堕落论”并引起了舆论的一片哗然。

很快，俞敏洪就在社交媒体上表示道歉，并强调自己的真正意思是“一个国家女性的水平就代表了国家的水平”“高素质女性能教育出高素质的孩子”“女性强则男人强，则国家强。”但这番解释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很多网友认为俞敏洪的解释“前后完全一样”甚至“越描越黑”，影视明星张雨绮批评俞敏洪“不懂什么是平等”的微博评论也在两天之内收获了七十多万点赞。媒体也以“厌女症”“旧礼教的牺牲品”等观点分析俞敏洪的行为动机，著名社会学专家李银河评论说：“（俞敏洪的解释）看似把女性又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实际上依然没有男女平等的立场，依然是男性逃避责任的说辞。”

11月20日，俞敏洪到妇联机关向广大妇女同胞道歉，认为其“没有认识到男女两性都应在家庭和社会中承担责任和义务”，并将“加强对两性平等思想的学习”，“积极推动平等的性别文化的传播”。21日，《中国妇女报》发文肯定了俞敏洪的道歉。[1]

[1] 以上事件经过梳理自网络。详见《女人堕落导致国家堕落？张雨绮怒怼后，俞敏洪道歉》，载http://news.ifeng.com/a/20181118/60166357_0.shtml；《俞敏洪“堕落”》，载http://finance.ifeng.com/a/20181120/16581476_0.shtml；《专家告诉你 俞敏洪“女人堕落”论为何一错再错》，载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7655657837271529&wfr=spider&for=pc；《俞敏洪道歉了，但这个时代的厌女症远没结束》，载http://news.sina.com.cn/c/2018-11-19/doc-ihmutuec1603646.shtml；《俞敏洪宣扬"堕落论" 媒体:他是"旧礼教的牺牲品"》，载http://news.163.com/18/1120/11/E1283Q5B0001899N.html；《俞敏洪来到全国妇联机关 向广大女同胞诚恳道歉》，载http://news.sina.com.cn/s/2018-11-20/doc-ihmutuec2006352.shtml；《中国妇女报发文肯定俞敏洪道歉:知错即改善莫大焉》，载http://news.sina.com.cn/c/2018-11-21/doc-ihmutuec2258846.shtml。最后访问事件2018年11月21日。

（二）事件背后的问题

从以上对问题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到俞敏洪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比较表浅的，也即将国家的堕落归罪于女性。这一错误更多是表述上的错误，如果俞敏洪最后一句改为 “男性的成功离不开女性” “女性的崛起会导致国家的崛起”，那么，这段话的意思不会有丝毫变化，但却不再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网络上的义愤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这个层面。第二个错误则是更为核心的，俞敏洪把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特殊化，而且是功效性的特殊化，这不符合于现代男女平等的潮流。在俞敏洪的看来，女性对男性、家庭乃至社会起着塑造的作用，而这一作用意味着女性是价值理念的担当者，女性成为了男性的追求。俞敏洪用“背唐诗”、“赚钱”所要说明的正是这种女性的话语编织对男性的作用。随后的道歉则进一步充实了这一观点，从子女教育的角度突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在俞敏洪眼中，男性是单纯的可能性，是纯质料，而女性则是给质料赋灵的形式。女性对价值的取向决定了男性的命运，女性是男性的未来。[1]那么，这种逻辑（实际上已经被后来的道歉更为清楚的阐述）实际上是对女性价值的极高赞美，但为什么还会招致如此之多的批评呢？李银河教授的说法一语中的，俞敏洪表面上拔高了女性的价值，实际上是为男性的逃避责任提供了一种遁词。男女之间的平等，同时也意味着不能把女性特殊化，要让男性与女性同等地承担社会责任。

也就是说，俞敏洪真正出错的地方并不在于批评女性或者赞美女性，而是将女性特殊化，这种特殊化观念与现代男女平等的观念格格不入。在现代，我们是把女性当作和男性一样的平等而独立的个体，要求女性承担更多的责任是不能接受的，正如俞敏洪在给妇联的道歉信中提到的，他的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男女两性都应在家庭和社会中承担责任和义务”。那么，这种特殊化意味着什么？对特殊化的排斥又意味着什么？

[1]“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同样存在着女性价值塑造男性的寓意，卡吉亚和阿蕾特对赫拉克勒斯的追求同样也是精神的神圣和肉体欲望的价值伦理对男性的控制权的角逐。参见刘小枫《沉重的肉身》。 

二、特殊化与社会化

女性崇拜与对女性的特殊化要求的奇怪结合让我们想到卢梭，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了他的《爱弥儿》饱受争议的第五卷中。在第五卷中，卢梭为教育对象爱弥儿准备了一个理想中的爱侣苏菲，但苏菲却是一个和爱弥儿完全异质的存在。苏菲经受了与自然人教育完全不同的社会化教育和德行教育，苏菲具有爱弥儿没有的社会性和美德。苏菲活在众人的目光中，爱弥儿则活在苏菲的目光中。苏菲将要完全掌握爱弥儿的心，成为爱弥儿的追逐，也因此，爱弥儿由一个全然自足的自然人融入到了社会，由欲念被引导向了理智的幸福。[1]在爱弥儿的教育中，“首要功能是使爱弥儿成为社会人，同时又保持健全。”[2]但这里就存在一个与俞敏洪事件相类似的问题：卢梭的推论意味着女性是一个比男性更加美好的存在，女性身上承载着诸多的美德，女性会引导男性向外走向社会，向内追求理智的幸福。就像歌德在《浮士德》最后的诗篇中写到的，“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3]可女性真的能够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吗？这种观念会不会成为对女性的残害？卢梭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

应当看到的是，卢梭站在了两个时代的交界处，往后看是神学一统天下的“蒙昧”时代，往前看则是被启蒙抹去了意义的时代。启蒙使我们的世界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却同时让我们的生存丧失了根基。“人的行动是毫无结果的，一切已成为可疑的，人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可靠的东西。”[4]我们不再追求更高的事物，并认为更高的只能是欺骗，我们都退缩到自己的躯壳当中，带着霍布斯式的怀疑和恐惧。卢梭不满足这样的现状，他知道启蒙已经不可逆转，他想重新为布尔乔亚式的自私个体重新找到真实的社会基础。卢梭找到的是两性之间的爱欲，因为只有在爱欲之中，原子式的个体才会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爱是最深层次的动因，基于爱的承诺构建的家庭则会成为原子式的个人和社会的中介。同时，因为女子是德性理念的化身（女性自然地比男性更加习俗），女子对的德性的要求（即使这种德性是由男性的想象赋予的）会成为男性自我审查的标准，男性会在这样的内化机制中逐渐走向社会，走向对他人的关怀。[5]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即男性和女性的异质化，男性和女性都要被设计为彼此为对方准备，满足彼此基于自然差异而造成的需求。同时，在这一设计中，女性明显承担着更多。女性不但要能唤起男性的爱欲，还要具有一系列的德性，并且能够听从良心的召唤而非欲念的指引。卢梭奇特的女性观有更为深切的社会关怀，但问题在于，当平等的潮流进入性别领域，当权利观念进一步泛滥，当男女的同质化不可避免时，这样的论调真的还能站住脚吗？

崇拜卢梭的托克维尔意识到了平等巨大的威力，但他也理解卢梭的关怀。托克维尔同样想用家庭整合原子式的个人，因而他以美国女性为范例（真实的美国女性是否如此则在所不论）试图说明平等应当如何良好的介入两性关系中。首先，托克维尔抨击了制度上带来的不平等，但有同时肯定了基于自然差异而产生的不同，例如丈夫在家庭中天然的权威。然后，托克维尔重新界定了平等的内涵，平等不是权力和责任上的，而是地位和价值上的。“美国人虽然不认为男女都有责任和权利担当相同职务，但是对彼此的地位却平等地看待，彼此的命运不同，但作为人的价值却相同。”“把两性都弄到平等反使他们的地位都降低了，而且把彼此的本分荒谬地混为一谈，徒使男性变得软弱无能，女性无法无天。”最后，托克维尔提供了一个俞敏洪“女性堕落论”反话正说的翻版，“要是有人问我，美国人日益繁荣强盛的主要原因何在，我应该回答说，在于他们女性的优秀。”[6]托克维尔的方案注定不能得到权利意识觉醒后的女性的认可，托克维尔以人的价值定义平等太过虚无缥缈，女性要求更为实际而切身的平等。

[1][法]卢梭.爱弥儿(下卷) [M].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

[2][美]阿兰·布鲁姆.爱弥儿.崇明,译.载巨人与侏儒[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213.

[3][德]歌德.浮士德[M].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402.

[4][德]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6.

[5][美]阿兰·布鲁姆.爱的设计[M].胡辛凯,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30-170.

[6][法]托克维尔.民主在美国(下卷)[M].李宜培/唐新楣,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207-210.

三、对特殊化的排斥与男女平等

女性主义者不是用同一种声音说话，至少存在五种主要的女性主义法学流派。[1]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认为现行的社会制度存在着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而这种压迫往往是以两性的自然差异为借口。“性别就是女人的性的客体化的结果, 换言之, 所谓性别身份就是男性把自己的性要求强加在女性身上。两性的差别成为令女性屈从于男性的借口。”[2]从卢梭和托克维尔的论述中，我们会发现这种批评是不无道理的。卢梭和托克维尔都以自然差异为借口强行在家庭中为夫妻分配责任，而这种责任往往对女性施加了更多的负担。在《爱弥儿》中，爱弥儿是连续的，苏菲却是突然出现的，苏菲更像是突然出现的解围之神[3]，以解决对爱弥儿培养中必定出现的困难。爱弥儿是更加主要的，苏菲的存在是为了辅助爱弥儿达到完善。但问题在于，为什么男性必然是爱弥儿，而女性必然是苏菲？为什么女性不能扮演爱弥儿的角色？卢梭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却是很重要，原子式的个人搭建不起有机的共同体我们也都知道，但凭什么一定要女性作出牺牲？难道女性天生就应该做出牺牲？为什么既保持健全又融入社会的人不能是女性而一定要是男性？当这样的反问被提出时，便已经注定了卢梭——托克维尔方案的流产。

当平等的观念渗透到性别当中，对女性的特殊化便不可能成功。俞敏洪未必有卢梭和托克维尔那么深切的关怀，却和他们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都没有看到，平等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同质化的人——甚至性别上差异也不能使其有丝毫不同——将会成为这个时代唯一的基础。但问题在于，当女性不再能承担连系自然人与社会的纽带，这一功能该由谁来承担？当女生身上不再承载着社会所需要的德性，女性也变成了需要被指引的自然人，那么，德性应当如何落地？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朽》讲述了一对姐妹追求同一个男性的故事。[4]在故事中，姐姐阿涅丝是男人的原配，她古典、忠贞、文雅，承载着美好的理念；妹妹洛拉则大胆、浪漫、不羁而自私，她是追求独立、平等和权利的新女性。阿涅丝死于一场车祸，妹妹洛拉则最终和姐夫结为了夫妻。阿涅丝的死早有征兆。在小说中，阿涅丝总在向往着一处别墅，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也即真正的安放自我），但每次在别墅中独处时间都很短暂，每次都因眷恋人群、家庭，她又重新回到丈夫身边。正是在她开车再次驶向那个梦幻中的独立之地时，她却因翻车事故死于途中。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米兰昆德拉想说的正是对身体占有之价值的改变。阿涅丝象征着传统将女性特殊化的价值，这种价值会将男性引向更高之处，但对女性来说却隐含着致命的危险——她们会面临着一种内在的撕裂，来自于她的自我和自我所承载之价值的撕裂。妹妹对姐姐的替代则暗示着新价值对旧价值不可逆转的胜利，女性不再承载更多，她们是独立的、自由的，她们是和男人们同样的存在。女性不再可能“引我们飞升”，女人不再是男人的未来。

[1][英]雷蒙德·瓦克斯.法哲学:价值与事实[M].谭宇生,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3:100.

[2]李银河.女性权力的崛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112.

[3]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中，当剧情发展不下去时往往会出现一个解围之神，使得戏剧能够继续。

[4]与前注中“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类似。

四、结论

 通过对俞敏洪事件的梳理我们发现，俞敏洪遭受的责难虽然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在表述上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他对女性特殊化的要求违背了男女平等化的潮流。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用“特殊化”一词来形容俞敏洪的观点，就已经表明了我们的平等观念已经深入骨髓。通过对卢梭、托克维尔思想的分析我们发现，对女性的特殊化要求实际上潜藏着他们的社会关怀，他们想要以家庭为自然人到社会的中介，他们想以男性对女性的渴慕塑造男性的美德。但事实是，当平等进一步推进到性别关系内部，这样的设想也就不可能成功，女性是和男性一样，孤立、自由而又虚无的原子式个体，女性不能也不愿意再成为男性、家庭和社会的指引。“洛拉没有敦促别人跟她走向未来，她只不过想让你记得她在那里，她在等你。”[1]

[1][法]米兰·昆德拉.不朽[M].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380.

作者按：以前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文章发出来献丑，现在既然没有继续读博的打算，反倒能更淡然地看待自己的疏漏和力所不及。这篇文章本来是去年的法社会学作业，但在写作上也颇耗费了些心力，烂在电脑里有些可惜。通过此平台发出，以供大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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