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留申日记 | Day 4:七十八小时远航的尽头,雨后圣光照渔港
从摇摇晃晃的长椅上惊坐起身,我们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现实还是噩梦。
日光灯把船舱照得一片惨白,四周的不锈钢扶手闪着阴森森的冷光。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暴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船体的钢板,子弹般的声音锋利地灌进耳朵,在昏沉的脑袋里不断回旋。
阿拉斯加时间凌晨六点,风雨如晦的黎明里,渡轮慢慢停靠在Akutan码头。去往阿留申群岛的漫长航程中,这是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我俩披上冲锋衣,走到窗边望望不远处的码头。路灯下雨点连成雨丝又织成整片水幕,连没戴眼镜的Eric都能看得真切。垒到几米高的捕蟹笼旁边,当地居民个个穿着厚重的塑胶雨披,等待随船而来的亲友靠岸。Lyra刚试探着把舱门推开一条小缝,狂风中倾斜的冷雨瞬间劈头盖脸直闯进来,吓得我们赶紧又四手合力把门关严。
Lyra爆发出一串惊魂甫定的咳嗽,Eric一边拍背,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还是别下去了?”
没想到,我们要在渡轮沿途每站都下船走走的目标,就这样在终点前被暴雨无情地击碎了。
必须承认,我们大大低估了阿拉斯加渡轮的舒适度,以至于到了船行的最后三个半小时,Tustumena号仍在给人惊喜。
”发现了新大陆哎,船上貌似能洗澡!“
”啥?“
”不开玩笑。我刚上顶层遛弯,发现中间有扇门写shower,里面喷头出的还是热水。“
”卧槽,早知道前几天就去洗了,简直损失一个亿啊!“
于是,我俩赶在下船前的最后时刻,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看之前旅客的游记再加上自己脑补,总觉得去往不毛之地的慢船上什么都没有。淋浴间这种奢侈品?当然连想都没想过。原本计划睡了四天硬座之后,下船第一件事就是得去找澡堂,看来这个麻烦可以省了。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把摊开来的睡袋和装备重新打包收好,渡轮已经驶出了清晨的阴雨。浓密的云层渐渐松散,甚至还露出了一线蓝天。Unalaska出现在地平线上,低矮的建筑和港口中停泊的小船只占据了岸边窄窄的一条,人烟背后,绿绒绒的山坡上覆盖着新雪。
终点站到了。
行前以为船上生活艰苦,思考了各种方式准备耐心熬过这漂流在太平洋边缘的漫长时光,然而当旅途尽头真的来临,我们才发现七十八小时转瞬即逝。最后一次走下长长的舷梯与Tustumena号告别,伤感远远盖过了软禁结束的解脱。
第一件令人焦虑的事是租车。
在阿拉斯加不通公路的小城里,衣食住行没有哪一样能轻松查到信息,即使查到也往往不怎么靠谱。Unalaska这家租车公司的“网站”并不例外,价格、车型、取还车之类的关键内容统统隐去,代之以"please contact us for more information"的一行说明。仔细看下来,页脚的电话号码是唯一有意义的字符。
令人欣慰,电话打到第三次就打通了。对面的大姐态度很好,很快确认了我们登岛的两天有车,最便宜的小三厢七十美元一天——对阿拉斯加是个相当实惠的价格。预订过程出乎意料地简洁,大姐问清名字和取车时间,没要信用卡号码也没给出任何订单号之类的确认,来了句“no problem”就要挂断,赶紧被电话这头的Eric拦住:
“等会儿,租车柜台不是在机场嘛,可我们是从渡轮码头下船,需要叫个出租过去提车吗?”
“不用,有车去接你们。”
就这样,我们怀揣着口头的租车订单下了船。大姐电话里的说法,让人想当然地认为会有租车公司的雇员等在码头,开车载我们去机场的柜台签合同拿钥匙。然而茫然四顾,来接人的几辆车纷纷等到了亲人朋友先后离开,哪里有租车公司的影子。徘徊五分钟后,一个码头工人才终于给满脸困惑的我们指了方向:看看路边停的那些车,有没有哪辆贴着你们名字?
原来,“有车去接”真的就是字面上的“一辆车在码头等着你们”的意思。这辆浑身是泥的丰田凯美瑞车门没锁,钥匙就插在点火开关上,风挡上放了张白纸,写着Eric的名字,背面小字提醒:拿车后别忘了开去机场办手续。
相当于,合同都没签车就开走了?
不过细想倒没什么不妥。太平洋北缘与世隔绝的小小孤岛,岛上公路加起来也不过几十英里,我们难道还能跑路不成?在美国玩了这么多年,想不到来到阿留申,又接受了一轮旅行方式再教育。
再看一眼朝夕相处四天三夜的Tustumena号,我们发动引擎,开起二十万英里高龄的小车驶入渡轮线路的终点与阿留申群岛的起点,Unalaska。
多数人听说Unalaska(或者它的另一个名字Dutch Harbor——荷兰港),都是因为讲述捕蟹船生活的著名真人秀Deadliest Catch。
一个令人惊讶的统计:这个孤悬海中的偏远小城,竟然是全美国最大的渔港。每年,在此捕捞的鱼虾贝蟹等海产重量接近八亿磅,价值足有两亿美元以上。“高达”五千的常住人口,再加上大批季节性来渔船上打工的流动人口,令Unalaska轻松成为了阿留申岛链上最大的人类聚居区,也是我们离开Kodiak后,沿途最为繁华的所在。
在渡轮上啃了四天干粮,我们一进城,就立刻直奔餐厅。
怕Unalaska岛上信号不好,我俩在行前仔仔细细地研究过这里的吃食,为午餐选定了一家越南人开的泰国馆子。可别笑,比起阿拉斯加日餐馆里动辄由墨西哥人捏的寿司,厨师与菜品间如此近的亲缘关系已属十分难得。大概是习惯了脚踩胶皮雨靴的当地渔民,见到两个陌生的亚裔面孔推门进屋,老板从柜台后面迎出来,脸上写满了诧异。都还没点菜,他就好奇地搭讪起我们从哪儿来,又为什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听闻是专程来旅游,老板脸上的诧异只增不减,放下菜单后摇摇头念叨了一句:
“You people are crazy!”
菜单和预想中差不多。各式炒面炒粉炒饭,配上鸡肉猪肉牛肉虾肉,无非是淀粉x蛋白质x酱汁的笛卡尔乘积,一份不到二十美元。我俩点了一盘经典泰餐Pad Thai,再加一盘很难做毁的菠萝炒饭。比起面包果酱和薯片,此刻任何炒锅里盛出来的食物都是珍馐美味。平时若在大城市吃到这样两份番茄酱和辣椒酱勾兑的菜品,我们一定会评价味道感人。然而在那一天,它的味道可真的是不带反讽地感人。
Unalaska由一大一小两座岛屿连接而成。北面小一些的叫Amaknak Island,承载着机场、港口和海产工厂的厂房,放眼望去全是工业化风格的铁皮建筑。南面大数十倍的Unalaska Island则是居住区和大片荒芜山野,学校、活动中心等市政设施都在这里。
其中最醒目的建筑物,当属南侧大岛上高耸的一座东正教堂。
作为阿拉斯加的前主人,俄国与这片土地的渊源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早在西欧人沿着北美洲西海岸来到这里之前,俄国探险船队便已从远东跨过白令海峡,抵达狭长的岛链。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海獭皮毛是令欧陆贵族趋之若鹜的时髦商品,很多远道而来的俄国商人便在阿拉斯加扎根,以皮毛贸易为生。
随探险者和商人一同前来的,当然少不了传教士。阿拉斯加沿海地区遍地皆有东正教的身影,与堪察加相连接的阿留申群岛更是如此。渡轮的旅途中,东正教堂始终相伴左右,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沿途的各个小镇,Kodiak和Unalaska的两座甚至还是大教堂(Cathedral)。
坐落在深北方小岛的海滨,城市地标基督升天大教堂(Holy Ascension of Our Lord Cathedral)尤其上镜:通体洁白的外墙,两个绿色的洋葱形圆顶,上面竖着不会认错的东正教十字架。教堂前院里,初夏的野花在草坪上开得正好,几乎覆盖了通向海边的小径。十几座墓碑点缀在时隐时现的阳光下,丝毫没有深北方想象中的肃穆之感。
随着时间临近黄昏,西天的浓密乌云渐渐裂开一道缝隙,日落前的金色阳光穿过其中,无数条细碎的光柱指向Unalaska。我们在镇上看到这样的光线,赶忙奔去旁边的山坡,眼前的场景美得震撼人心:背后仍是铅灰色泛着暗蓝的厚重云层,前景的街道与建筑却被映得格外明亮,还带了一点点西斜日头的淡淡金红。云缝中透出的一线圣光如同一道天然的聚光灯,渔港小城则是它唯一的焦点。
即使知道Unalaska是阿留申最大城市,这里的繁华程度仍然令我们吃惊。除了中午刚吃过的泰餐,当地还有着近十家大小餐厅,日本料理、披萨饼、海鲜、牛排、酒吧……不一而足。
突如其来的好天气,令我们决定犒劳一下自己,把原本打算随便对付的晚餐,升级成日料店的寿司和生鱼片。餐厅开在水边,大落地窗外海湾里碎波涌动,倒映着尚未彻底变暗的天空。日裔模样的女服务生过来点单,看我们要了当地捕捞的Sockeye三文鱼刺身,还不忘推荐下Unalaska特产:要不要尝尝新鲜的帝王蟹寿司?
不必啦。今天是星期六,旁边大酒店每周一次的海鲜自助正是周日中午,到时帝王蟹要多少有多少。
——说起来,那好像才是我们来Unalaska最重要的目的呢。
这是“阿留申日记”系列的第四篇,年初开始这个填这个坑的时候,本想着今年之内能够更完,然而美好的愿望终究是变成了一个flag😂 还有最后一篇阿留申日记,只好明年见啦!
前四篇戳这里↓
阿留申日记 | Day 3:这个不通公路的美国小镇,住过一万多苏联海军
两年半以前的文章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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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远夏
远(Lyra) & 夏(Eric),2002年在中学相识,2010年夏天终于初次结伴旅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现同居旧金山,但很快就要居无定所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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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光喵。十几年前跳了拍照的坑,近年来越陷越深。约伴时的独裁领队,旅行中的靠谱向导。2008年来美,足迹已经踏过全部50个州,和60/60.5个国家公园。斯坦福地球物理研究生在读,理想是去北冰洋岸边挖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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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光喵专职司机/背包侠/经纪人。遇到风光喵之前是独行侠一枚,国内只有4个省没去过,在美国也走遍了50州。北大广告系不务正业4年,美国艺术管理硕士。业余乐手/律师/码农/会计/厨师……传说中的什么都会一点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