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书架|段义孚的神州与世界
美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 (Yi-Fu Tuan, 1930-2022)是“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 研究的奠基者,在全球地理学界享有极高声誉。段义孚意识到地理学科长期以来的“重地轻人”特性,扛起了人文主义的旗帜,逐渐界定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研究取向与实质内涵,重新阐释地理学为“人与环境关系”的研究,并把地理学视为一门“把地球当做人类的家”的学科。
在长达五十多年的教学、研究与写作生涯中,他总共写就了24本专著,皆蕴含着深邃的学术洞见,闪现丰富的情感维度与睿智的思想光芒,在人文关怀中实现文化、道德与美学理念的整合。这些著作广泛受到地理学内外众多研究领域学者的关注,在不断地回响中,激励许多学者从事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研究。
©️ Instagram:handdyediva
段义孚在世界各地的影响力,早已越出地理学界,而扩及许多当代的学科门类。他所使用的例如恋地情节 (Topophilia) 与地方性等关键词,已构成当代人文学科研究中的重要术语,并扩展了地方的研究,引导地理学者由心中的慧眼 (the mind’ s eye) 去观看与诠释地方。
在自传《我是谁?情感、心灵与精神的自传》(Who Am I?An Autobiography of Emotion,Mind and Spirit) 中,段义孚写道:“我想要去知道我们在此做什么、从生命中我们想要什么”——如此深具存在主义的追问,是段义孚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起点所在,也是他毕生学术研究的关注焦点。
2022年8月10日,段义孚在美国逝世,享年92岁。卷宗书店在店内开辟了纪念大师的专架,并试图梳理段义孚五十多年的教学、研究与写作的生涯中的洞见及作品,以此怀缅与纪念。
◉卷宗书店@阿那亚艺术中心 段义孚纪念专架
段义孚于1930年12月5日生于中国天津,父亲段茂澜 (Mao-Lan Tuan,1899-1980)为留美的知识分子,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曾在中华民国担任多项政府要职。少时的段义孚因父亲职务变动,辗转生活于南京、上海、昆明、重庆等地。“1938年的重庆,一位小学生踏着津南村的石板路,穿过杂草丛生的柏树村,一蹦一跳地去学堂,学堂是有名的南开小学。在这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他听到了瓦特和牛顿的故事,得到人生最初的教育启蒙,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大千世界。这位小学生就是日后人文地理学的旗手段义孚(Yi-Fu Tuan)。”
1941年,十一岁的段义孚因任外交官的父亲请调到澳大利亚,全家自此离开故土中国。此后他曾在菲律宾、英国、美国生活与求学,段义孚称这段经历为“参与了他四海为家者之世界”的开端,使他获得一种早期的自信。
◉段义孚与母亲和兄弟姐妹
毕业后的段义孚分别在印第安那大学、芝加哥大学、新墨西哥大学、多伦多大学、明尼苏达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大学任教。这样四处漂泊的经历也促使其在学术研究的层面上特别关注“家园”、“根着性”(rootedness) 与“世界”等主题的阐释。
从15岁起到25岁取得博士学位的十二年间,是段义孚自认的地理学“正规训练”的阶段,随后他则开始从事实质的地理学教学与研究。他在1948年进入牛津大学就读,曾如是描述当时校园的学术气氛:“学生们讨论着大量的政治与哲学问题,比如怎样重建被战争破坏的世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还有一些更大的命题则是生命的意义’。”由此可见,在段义孚就读大学期间,学习生活就已触及而后引发他对地理学产生兴趣、而终生探究的人类存在主义的研究。
1951年,段义孚自牛津大学毕业之后,同年10月,他前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地理学系就读研究所。正是在这段期间内,他对地理学的兴趣深化为对人类存在意义的反思。他阅读许多地理学专业以外的书籍,包括历史哲学与存在主义等书。地理现象所蕴含的存在主义的探索,构成他终生学术研究的主轴,而由其它学门所获得的存在主义的知性累积,则构成他所奠立之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知识性凭藉物、思维的泉源。在从事地理学教学与研究的时光中,他持续对地理现象所蕴含的存在主义不间断探索,段义孚曾形容自己“呼吸着地理学”与“过着地理学的生活”,也曾自称“受地理学所救赎”。
◉段义孚在美国亚利桑那州
1952年初冬,段义孚曾与多位中国留学生前往死谷 (Death Valley) 露营,这带给他无比深刻的印象与感受。随即在1954年时,因博士论文的需要,段义孚前往亚利桑那州东南部沙漠,从事山足面之特殊沙漠地形的野外考察,开启了他对沙漠的地理学研究实践。1957年,段义孚以论文“Pediments in Southeastern Arizona”取得博士学位。之所以会选择亚利桑那州东南部干旱地形为博论的主题,起于他在大学受教期间认为 “全部课程给予我任何知识性支撑物的仅有部分就是地形学 (geomorphology)”;他为满足原先对地形学的知识性探求,因此追随瑞士籍地形学者 John Kesseli,从事干旱地形研究。
随后,1959年至1965年在新墨西哥大学任教期间,段义孚与他所称之“博学者、意气相投者”的 John. B. Jackson 成为同僚与好友。在 Jackson 的鼓励与激励下,段义孚得以重返人文地理学,并借由沙漠所提供的训练与激励,创造出他自己的地理学构想:融合哲学、艺术、与其它科目的地理学。就在这样的心境与环境下,段义孚在当地任教期间,完成多篇深具启迪的论文。这些论文主要有关美国西南部的干旱地形研究,已充分蕴含着地理学知性传统与遗产所具有的人文主义的微弱光芒。论文中充满深邃的地理意涵,跳脱传统学科的窠臼,可说是他在1976年称之为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途径的实质探究开端。实际的论文内容,已开始跨越学科间的分界,以及地理学门内自然与人文的界线,强调人文主义的精神与传统。
◉段义孚在威斯康星大学科学城的办公室内,1998年
(摄影:JEFF MILLER)
1966年,段义孚再度徙居,前往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任教两年。两年后的1968年,他又转往明尼苏达大学任教,一直到1983年这十六年期间,段义孚在明尼苏达大学度过。在此期间,他在“精彩的”、“温暖的”与“使人振奋的”学术环境中,创述了深具影响力的多本专著以及数十篇论文。而他对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具体主张与研究,就在这时期内巩固成型。段义孚深化他对存在现象学理论的兴趣,进一步转化存在现象学的方法,当作探究地理现象中所蕴含的存在主义的方法论,而扩展成一套人文主义地理学化的现象学,以实践他所称之地理现象“表面之下的探究”(digging below the surfaces)。在《制造宠物》一书的“序言”中,段义孚统称他所运用的存在现象学方法为一种“描述的心理学地理学” (descriptive psychological geography)。透过这套方法论,段义孚在这段期间内创述了最广为所知、并深具影响的两本著作以及另三本专著,包括:
◉《恋地情节:对环境感知、态度与价值》(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 Attitudes and Values)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
◉《无边的恐惧》(Landscapes of Fear)
◉《割裂的世界与自我》(Segmented Worlds and Self: Group Life and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制造宠物:支配与感情》(Dominance and Affection: The Making of Pets)
从1983年到1998年退休,段义孚以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为根据地,展开另一场教学与学术生活。转往威斯康辛大学任教,所带来活力涌现的时段内,段义孚不仅克服中年晚期危机与沮丧,更转而深化他的研究面向。这期间,他深化其所奠立系统的人文主义地理学(systematic humanistic geography) 的实践研究,共完成五本专著,包括:
◉《美好的生活》(The Good Life)
◉《道德性与想象力:进步的矛盾说法》(Morality and Imagination: Paradoxes of Progress)
◉《穿越奇异与惊奇:美学、自然与文化》(Passing Strange and Wonderful: Aesthetics,Nature,Culture)
◉《宇宙与家园:宇宙作为视角》(Cosmos and Hearth - A Cosmopolite as Viewpoint)
◉《逃避主义》(Escapism)
从《恋地情节》(1974) 到《逃避主义》(1998) 这十本专著,是段义孚具体化人文主义地理学方法论的研究成果,是建立其斐然声誉的专著,是对当代地理学的再生所做的历久弥新的贡献。为了让读者能轻易地掌握他对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具体研究,段义孚曾在2003年出版的《人文主义地理学》(On human geography)中简要提及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常见的三个主题:
然而,三个主题却有着相互间的交融现象,因此难以由此严格或截然分类段义孚的著作。不过,对一般读者来说,这三个主题仍是用以初步了解段义孚专著内涵的甚佳起始点。每一本专著的文本,皆展现出他所探究之人文主义观点的特定发展轨迹,这些轨迹系仰赖着以上三个主题的广泛面向研究而显露,他在《制造宠物》(1984) 的序言中,对这些主题有如下的简要论述:
虽然这是段义孚对其自1974年到1984年的前五本著作主题所做的简要概括,但这却一直是他已完成的十本人文主义地理学代表著作的一贯理念。通过这些专著,段义孚铺陈出持续不断的创造力与深化的思维,并以他自称的“四海为家者”的观点,从事许多跨文化之间的现象论述。他所创述的每一本专著,皆深蕴着其学术研究的深邃见解,有些并包含着个人情感的抒发。
此外,他并撰述许多引人深省与激励思考的论文、书评与短文,大都刊登于北美重要的学术刊物中。这些论著的主题广泛,包括:人与自然、人的生存处境为何,以及自然与文化间张力有何特性等等面向。为回答这些提问,段义孚进而超越传统人文地理学的探究领域,并扩展地理学的研究范畴,使之包括空间、地方感、拥挤与隐私等等人类经验的广泛范围,探讨的对象包括从都市、宗教、饮食与音乐,一直到宠爱物和荒野等众多领域。1987年,美国地理学会将库兰地理学奖章 (Cullum Geographical Medal) 授予段义孚。
1998年7月,段义孚正式自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的地理学系退休,转任该校的荣誉退休教授。而他作为人文地理学家,是如何面对退休的生活,迎接另一人生阶段的开始呢?退休的隔年,段义孚在1999年出版《我是谁?》自传,在书中他曾给出如下回答:“当我仔细考虑要退休时,许多朋友们振奋人心地谈到:我将会享有另一个创造力的爆发”。撰写这本自传的契机源自其退休前,美国学术协会理事会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 曾邀请段义孚做“学习的生涯” (A Life of Learning) 主题演讲。段义孚特别在《我是谁?》的“致谢”中提及:“由于这次的演说,刺激我去超越仅是知识生活的一种渴望,进而往更加完整的事物──即这部自传。”
自小漂泊不定的生活,与在北美数所大学辗转任教的经历,都促使段义孚产生了对身份归属的不断探寻。在离开家乡64年后的2005年,段义孚重返故乡中国天津。他视这趟旅程为“进入自我与文化的旅程”,试图从历史、地理和语言三位一体中考察自己的身份归属,旅行自述则于2007年出版为《回家记》(Coming Home to China) 一书。在该书中,他对于自身的归属与认同进行了深刻剖析。
这次返乡令他对自己的身份归属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逐渐明晰了“祖国故土”与“广阔世界”对于幸福归属的不同作用。他在自传中还曾提及,中国的家园给予他“力量的来源”与自信。因此,返回中国的家园,就是回归到孕育他孩提时代曾体验的“在中国文明中的自信”家园,以及探寻自信与力量的来源地。这种文化的自信,显著地表现在段义孚许多专著中以及跨文化研究的实例引用上。而他也确信,从家走向世界,这极大地丰富了自身:地方有其深厚的底蕴,空间有其美奂美轮的境界,家园与世界这一主题在段义孚回家的历程中得到极好的诠释。
“回家”的经历,令段义孚再度重新思考空间的人文意义,他所构建的人文主义地理学不仅意味着从文化角度来理解空间,更是从民族与个人的维度上去体验和看待历史空间。他曾在一次研讨会上分享道:“对我来说,空间由文化和体验建构起来,它的意义对不同民族、不同个人都不一样。”在段义孚看来,地方感的意义就在于此,所谓的民族—国家 (nation-state),就是人们对一个“大地方”注入情感。因而,从更大的层面出发,人们可通过地方感的建构,形成对民族—国家的认同。
◉退休后的段义孚除了有《回家记》与《致同僚》(To My Colleagues) 两部书籍出版之外,在这股“退休后创作力的爆发中”还有《地方、艺术与自我》 (Place,Art and Self) 以及2008年出版的两本专著:《人类的善》 (Human Goodness) 、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全新再版、讲述五千年华夏景观巨变的的《神州:历史眼光下的中国地理》(A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China)。2009年出版的《宗教:从地方到无地方性》(Religion:From Place to Placelessness) 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专书;2010年的《人文主义地理学:对于意义的个体追寻》(Humanist Geography:An Individual's Search for Meaning) 则是先前他出版专著的浓缩版;紧接着在2013年出版的《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Romantic Geography: In Search of the Sublime Landscape),则是阐释探险时期的探险家,充满个人意义之英雄式的探寻地方的过程。这些退休后所出版的著作,属于个人感性层面较强的书籍,亦充溢着他睿智的知性光芒。
段义孚认为,自己透过地理现象所蕴含的存在意义的探究而获得拯救,并得以欣赏到宇宙的美。地理学意义的扩展,最终则是回归到段义孚所称之“宇宙的美──较大的魅力”的欣赏与探索:“若无宇宙,更明确地说,若无我对自然与人类所有东西的和谐的愉悦,我的生命将会是悲惨的,不值得活下去。”
2012年,段义孚获得地理学领域的最高奖项沃特兰·吕徳奖 (Vautrin Lud Prize),评委会将其形象地称为地理学界中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颁奖词写道:“他用温和的文字将热衷于逻辑实证主义和基于量化的空间分析的一代地理学者吸引过来。他吸引那些心灵超越客观的论断,揭示了在传统社会科学模式中多层次的主观性,并且提醒大家批判地思考我们习以为常的思想和生活。”
显然,段义孚透过地理现象所蕴含的存在意义持续的探索,串起其每个阶段的学术历程,而由其它学门所获得的知识累积,则构成他所奠立之人文主义地理学知性的凭藉物、思维的泉源。“聚焦于地方”或“沉缅于地方”,可以说构成段义孚学思生涯的出发点、驻足点与终点。在段义孚看来,人文主义地理学究其根本,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人之为人意味着什么”。
在段义孚“系统的人文主义地理学”中,“地方”作为人文主义地理学的研究中心,是相对“空间”提出来的,是“被赋予了价值的空间”。空间被视为构成人类生活的基本坐标。而人的美好生活“既需地方也需空间,人类生活就是庇护与冒险、依附固着与自由的辩证运动”。
段义孚指出,地方感包含两层含义:地方自身固有的特性“地方性”,和人们对这个地方的依附感“地方依附”。地方可以认为具有一种“精神”或者一种“特质”,但只有人才有地方感。当人们把情感或审美意识投向地点或区位时就显示出地方感。他从“恋地情结”、“恐惧景观”和“环境刺激”三个具体方面对地方感进行了具体探讨。通过分析“恋地情结”“恐惧景观”,段义孚分别探讨了人对地理环境的两种基本情感—“爱”与“怕”,对“环境刺激”的分析则探讨了地理环境的固有特性。
段义孚也阐明,人与环境有无法割舍的情结,而在对环境的态度中,“爱与怕”是人类情感的基本内容。人类总是尽力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试图把环境从“可怕的”变为“可爱的”,以调和人与环境的关系,创造更宜人栖居的世界。
段义孚主张人利用想象力改造并创建更好的环境时,应把想象力与道德结合起来。“一个世界,不管它多么有魅力,只要缺少了道德祛码,它就是轻浮的。”段义孚在其探讨中,还特意“用动态的术语把道德重新定义为探索,把想象重新定义为人创造性地发展人类理解道德内涵的能力,希望把美好生活的两个相关方面——道德与想象力,达成和谐的一体。”
在《空间与地方》的自序中,段义孚如是说明了其学术历程的特色。段义孚一方面对人类强权心理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对人类想象力的恶果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并给予深深的担忧;另一方面提倡创建注重人性化、内在道德美和通向真实感的人工景观以及升华人性和敦化风俗的艺术世界。
“在我的心灵中,更明智的人类与更好的地理学者──这两者相互调和,就在于我已逐渐看待人文地理学为一门道德的科学 (as a moral science),不仅是人们如何生活的研究,也是人们如何已成功或未能去实行他们文化准则的研究。”
历经多年的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与具体实践后,段义孚曾这样描画心目中理想的人文主义地理学。通过研究人类如何生活、如何实践文化准则,人文主义地理学就是要彰显出人在世界中存在所呈现的意义,最终目标则是通往段义孚所构思的“美好的生活”的理念。段义孚终身戮力于探究地理现象所蕴含的存在意义,以及探索真、善、美的人文世界,实已体现深具批判与沉思特质之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远大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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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杨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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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Y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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