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藝理論家劉再復先生近年開始撰寫自傳,按照主題內容,分為《我的拼搏史》、《我的寫作史》、《我的思想史》、《我的心靈史》、《我的錯誤史》五卷,正由香港三聯書店陸續出版,其中寫作、心靈、思想三卷已經上市。本文是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先生為這套自傳所作序言,獲刘再复先生授權,在本公眾號分三次發佈。今天發佈的是第三部分。下期起,我們將陸續選發劉再復先生《五史自傳》的部分內容。
當代中國劇烈變化,表面的繁華似錦難以遮蔽萬馬齊瘖的事實,更詭異的是,一言堂之下滋生神魔共舞的怪現狀。去國三十年,除了告別革命、放逐諸神外,劉再復理解另謀出路的必要:
毫無疑問,知識份子的思想獨立,必須仰仗自己的言論空間,這就是「第三空間」。在此空間中,必須擁有思想的獨立和主權,否則,自由便是一句空話。當然,這一覺醒也導致我昨日的流亡,今日的漂泊,明日的猜想。
當年陳寅恪悼王國維的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儼然貫串在劉再復的字裏行間。他更提出追求精神獨立、思想自由,就必須打造「第三空間」。
劉再復曾自謂一九八九年被迫走上流亡之路,他開啓了第二人生;是在第二人生中,他潛心琢磨,贏得了自由。他心目中的自由「並不是一個概念,一個命題,一種定義」。他甚至不認為自由便是西方哲學家所說的「自由意志」,也與當代自由主義大相徑庭。「自由乃是一種『覺悟』,乃是一種在嚴酷限制的條件下守持思想的獨立和思想的主權,並在種種現實的限制下,進行天馬行空似的的精神價值創造。」正因為有此覺醒,他提出「第三空間」的範疇。
五史自傳之一,《我的心靈史》,香港三聯2019年9月版
相對於祖國與海外所代表的第一和第二空間,「第三空間」看似虛無縹緲,卻是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之處。這空間所標榜的獨立、自由立刻讓我們聯想到康德哲學所刻畫的自主與自為的空間,一個「無目的性」與「合目的性」相互融洽的境界,一種澄明的理性自我的證成。過去二十年來,劉再復更轉向中國傳統汲取資源。他從老莊學習復歸於嬰兒、復歸於樸、復歸於無極的道理;從佛教禪宗得到隨立隨掃,不著痕跡的啓悟;也從儒家心性之學體會「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修養。
劉再復的批評者可以很快指出他的自由論述「唯心」已極,與左翼的唯物論背道而馳。他會回應,這又是「二極思維」作祟了。事實上,劉再復的心學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僅在於他重啓我們對中國現代「心」之譜系的省思,也提供當代生命哲學研究一個範例。「心」的復歸啓於清末,我們都記得魯迅以恢復「白心」作爲改造國民性的最終目的,而他的摩羅詩人以「攖人心」為創作圭臬;但到了一九二五年的《墓碣文》,「攖人心」的詩人已經成爲「自抉其心」的屍人了。新儒家論述傳承宋明心性之學,故徐復觀有言「中國文化最基本的特性,可以說是心的文化。」左翼論述中劉少奇談共產黨員的修養,毛澤東談革命主體,儘管言必稱馬列,依然不脫孟子、陸王良知良能的痕跡;胡風論述「主觀戰鬥精神」的心學脈絡也早有方家論及。近年魯迅研究界重燃竹內好熱,而「竹內魯迅」的要義正是「囘心」。
劉再復對心性與自由的嚮往有其具體歷史因緣。他當年推動主體論時,或更早協助周揚重提馬克思主義的異化論時,已經開始他對唯心/唯物二極劃分的質疑。他曾經向胡錦T見言:「我是社會主義公有制養育長大的,所以不可能反對經濟國有化;然而,我真的反對心靈國有化,交心運動,鬥私批修運動,都是心靈國有化的手段。心靈一旦國有化,那就是沒有個性,那就不可能有什麼精神價值創造了。」去國之後他百無寄託,終於悟出:
一個人重要的不是身在哪裏,而是心在哪裏,也可以說,重要的不是身往哪裏走,或者說,心往哪個方向走。如果用立命這一概念來表述,那麽立命的根本點在於「立心」。早期魯迅有一個思想,說「立國」應先「立人」。借用這一語言邏輯,我們可以說,「立命」應先「立心」。我沒有「為天地立心」的妄念,但有「爲自己立心」的自覺。
他結論「因爲有『立心的』覺醒。我才在第二人生中,真正贏得了自由。」
劉再復版的心學處處提到感悟和想像力的必要,而「立心」之道,在於文學。文與心的交匯是傳統中國文學論的重要話題。文學以其想像力和包容性創造第三空間,不僅投射生命宇宙種種面貌,更以其虛構形式擬想禁忌與不堪,理想與妄想。文學是彰顯與試探自由尺度的利器,也是自我修養和自我超越的法門。劉再復要求自己告別《水滸》的凶心(告別革命),《三國》的機心和世故之心,轉而追求《西游記》不畏艱難、尋求自由之心,和《紅樓夢》的慈悲、悲憫之心。推而廣之,相對六經皆史的傳統,他提倡六經皆「文」——《山海經》、《道德經》、《南華經》(莊子)、《六祖壇經》、《金剛經》、「文學聖經」《紅樓夢》。
五史自傳之一 《我的寫作史》,香港三聯2017年4月版面對中外文學,劉再復最爲心儀的作家一為曹雪芹,一為高行健。前者是中國古典說部的冠軍,後者是當代諾貝爾獎得主。兩人各以畢生精力,營造龐大視野。《紅樓夢》極盡虛實幻化之能事,鋪展出一則頑石補天的神話,一則悲金悼玉的懺悔錄,總結繁華如夢,一切歸諸大荒。高行健的《靈山》則在歷史廢墟間尋尋覓覓,叩問超越之道;《一個人的聖經》更直面信仰陷落之後,人與歷史和解的可能。
劉再復指出兩位作家在極度艱難情況下展開創作,關懷的底綫都是文學與悲憫、與自由的關係。劉再復不依循魯迅的「復仇」論和「無物之陣」,強調文學悲憫的能量。悲憫不是聼祥林嫂說故事,因為「苦難」太容易成為煽情奇觀;悲憫也不必是替天行道,以致形成以暴易暴的詭圈。只有對生命的複雜性有了敬畏之心,文學的複雜性於焉展開。至於自由,用高行健的話來說,「真正的問題最後也還歸於個人的選擇……而對自由的選擇又首先來自是否覺悟到自由的必要,因此,對自由的認識先於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由乃是人的意識對存在的挑戰。」
自由與悲憫與似乎是老生常談,但劉再復藉此發掘「立心」的激進層面:前者強調文學「依自不依他」;後者強調文學對「他者」無所不與的包容。兩者並列,其實是辯證關係的開始。理想的文學跨越簡單的人格、道德界線,典型論、現實論的公式就此瓦解。文學如此兼容並蓄,繁複糾纏,絕不化繁為簡,就是一種彰顯自由、表現悲憫的形式。
今天的中國或華語世界裏,我們很少看到像劉再復這樣如此熾熱的文學捍衛者了。不論後現代還是後革命,他在束縛重重的語境裏定義自由向度,找尋第三空間,思考「文心」的有無。他的文字澎湃而有詩情,每每噴薄而出,如此天真直白,甚至看不出年紀。然而從福建農村出發到漂流海外,從前世到今生,一晃一個甲子,又哪裡能沒有感慨?
但劉再復常保真情,永遠以善念、以「白心」應物觀世。路漫漫兮,上下求索,他以「山頂獨立,海底自行」自勉——「也就是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不斷給自己發佈獨立宣言,這也算是我個人的思想秘密。」
誠哉斯言。《五史自傳》是一位當代中國文學學者的自剖,更是一位世界公民的反思。神游萬里,寓目寸心,文學的魅力可以如是。劉再復因此寫下這樣的詩行:
江河流向大海,大海流向哪里?大海流向漂泊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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