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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诸神:劉再復《五史自传》序——「山頂獨立,海底自行」(之二)

王德威 壹嘉出版 2020-10-01
著名文藝理論家劉再復先生近年開始撰寫自傳,按照主題內容,分為《我的拼搏史》、《我的寫作史》、《我的思想史》、《我的心靈史》、《我的錯誤史》五卷,正由香港三聯書店陸續出版,其中寫作、心靈、思想三卷已經上市。本文是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先生為這套自傳所作序言,獲刘再复先生授權,在本公眾號分三次發佈。今天發佈的是第二部分。序言之后,我們將陸續選發劉再復先生《五史自傳》的部分內容。




放逐諸神



但劉再復「告別革命」以後,更要「放逐諸神」。這樣的宣言讓我們想起廿世紀初馬克思·韋伯(Max Weber)對現代性的定義,在於「除魅」(disenchantment)——擺脫神召天啓,重申理性和個人作爲啓迪社會運作的元素。但韋伯不是樂觀主義者。他提醒我們,「那些被除魅以後的神鬼並不就此善罷甘休;他們不斷以非人的形象從墳墓中崛起,互相競逐,同時企圖主導人類生存。」 在廿世紀末的中國,劉再復要放逐的諸神其實沒有特定政教對象;「這諸神,是原來自己心目中的神物」,不論左翼或右翼,不論保守或前衛。他進一步指出應當放逐的神物有五種:放逐「革命」;放逐「國家」;放逐「概念」;放逐「自我」;放逐「二極思維」。但與其說劉再復以此否定一切,展露虛無主義,更不如說他意在調動批判性的思考,質疑任何將主義、信仰教條化、偶像化——「神話化」——的作爲。這樣的「神話」是馬克思所謂的物化,或盧卡奇所謂的異化。

刘再复《我的思想史》,香港三联2009年11月版,香港商務印書館

 經歷新中國前四十年各項運動,劉再復理解革命摧枯拉朽的創造力,但也更理解革命所預設的烏托邦虛構和重複動員的強迫性。他熱愛中國,但卻不以絕對的國黨群體主義為然,因爲其中犧牲太多個體的參差性。他曾經厠身文化陣營、參與概念的製造,驀然回首,卻驚覺「每一個概念,都是一種陷阱,一種鎖鏈。政治概念,如『階級鬥爭』、『基本路線』、『全面專政』、『繼續革命』等等,哪一個不是陷阱與鎖鏈? 尤其令人注意的是,劉再復要放逐的神物裏也包括「自我」和「二極思維」。他認爲,共和國前三十年毫不利己、泯除自我的目標固不足取,但新時期重塑主體性的過程裏,過分強調「自我」就像當年過分強調「無我」一樣,仍然不脫一元論的「我」執。以此類推,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法則極度簡單化歷史經驗,導致「二極思維」。他之所以提出主體的「多重組合」,以及「主體間性」的必然與必要,顯然有備而來。 但歸根結底,劉再復不是純粹的無神論者。他的論述中對「神」的超越層面值得進一步探討。論者已經指出再復與李澤厚定義「上帝」的方式有所不同。如果李對中國現世文化頻頻致意,以「樂感」和「情本體」為依歸,劉則寧願為另一世界的本體保留一席之地:「他並不完全否定上帝,他姑且承認上帝的存在,但只是作爲一種「『心靈』、一種『情感』、一種抽象的『敬畏』物件形式而存在。」 換句話說,相對於李的理性主義和啓蒙心態,劉對生命之内、或之外的未知——以及不可知——面向,常保好奇和警醒。他也許沒有特定崇拜對象和宗教信仰,但對生命盡頭廣袤無盡的深淵,以及潛藏其中種種神性與魔性不願掉以輕心。 這引領我們到劉再復去國之後一系列的拷問靈魂之作。他指出中國人安於現實,缺少對「罪」的深切認知,更乏「懺悔意識」,而在西方傳統裏,兩者都以超越的信仰為前提。劉再復的批判毋寧充滿吊詭:從延安時代以來的整風、清算、鬥爭,不從來以革命内部、外部的罪與罰為預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共和國的政治充滿道德預設,而人前人後的懺悔交心早已經成爲一套儀式化的規範。恰恰在這裡,劉再復反而看出社會主義主體性構造的不足。他所謂的罪,不指向道德法律的違逆或宗教信仰、意識形態的淪落,而更直逼人之爲人、與生俱來的坎陷。這一認知帶有基督教原罪觀念影響,也與海德格到存在主義一脈對人被抛擲到世界裏、「向死而行」的宿命息息相關。但如他自稱,晚明王學的「致良知」論述同樣有深厚啓發 社會主義的罪與罰一方面憑藉復仇邏輯,強調有冤報冤的清算鬥爭,一方面又嚮往脫胎換骨的新人邏輯,迎向「六億神州盡舜堯」的聖人世界。劉再復則念念不忘善與惡「俱分進化」的可能,「精神奴役」的創傷的無所不在,甚至包括爲虎作倀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罪與罰之外,他強調懺悔。但懺悔不是承認昨非今是,而是無限的自我質詰和辯論。「懺悔實質上是良知的自我審判。」「假如我設置一個地獄,那我將首先放進我自己。」《五史自傳》以《我的錯誤史》作爲最後一部,良有以也。 而演練懺悔最驚心動魄的場域不在教堂或群衆大會,而在文學。杜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宗教審判長」情節、《紅樓夢》頑石懺情還淚架構,都是他心儀的例證。更進一步,懺悔必須带來愛,亦即悲憫與有情:「主體以懺悔——自我譴責——的方式内在地表明自己對道德責任的承擔;後者是主體以愛——自我獻身——的方式承擔責任。懺悔和愛是良知活動同一件事情的兩面。」以此,劉再復完成他的生命神性。

劉再復近影
 劉再復的懺悔和愛的宣言浪漫直觀,需要更進一步理論支撐。但他預見這一論述必然招致的批判,強調不願重蹈尼采超人說的覆轍,也要和魯迅式「一個都不寬恕」分道揚鑣。在他所謂的神性思維裏,懺悔所強調的自我坎陷,愛所承諾的超越等差不再是一次到位的啓示,而是綿延無盡的反復思辨、直下承擔的過程。倫理是他的底綫,敬畏成爲關鍵詞。「我到海外便自覺地正視自我的弱點。 我知道,人生下一雙眼睛,一隻應當用來觀世界,一隻則是用來觀自我。自我極為豐富、複雜,它具有善的無限可能性,也具有惡的無限可能性。 」 共和國歷史雖然以無神論掛帥,但「諸神」何嘗須臾稍離?毛澤東時代的造神運動鋪天蓋地,畢竟未達到形上層面。反倒是上個世紀末,新左、新自由、新儒家、施特勞斯學派等此起彼落,竟為「諸神歸來」敞開大門。到了新時代,倡導恢復漢代公羊學派讖緯之學,作爲當代天命聖王的理論基礎者有之。倡導底層階級求取生存的本能猶如革命幽靈、「向下超越」者亦有之。 以「天下論」知名的趙汀陽先生甚至提出「中國」作爲「政治神學」概念:「中國的精神信仰就是中國本身,或者說,中國就是中國人的精神信仰,以配天為存在原則的中國就是中國的神聖信念。」「政治神學」始作俑者施密特(Carl Schmitt)在中國魂兮歸來。據此,「通三統」、「王霸論」、「樞紐論」、「漩渦論」風行一時,也就不足爲奇了。 這些學者的苦心值得尊敬,但他們如此宏觀歷史、總結未來,顯然重演林毓生先生所謂,中國知識分子「藉思想文化」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的心態。比起來,劉再復強調返回個體、經由懺悔尋求愛與超越的方法,反而顯得「謹小慎微」。他的論述當然有不足之處,但他明白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也間接回應了韋伯上個世紀的警語:「那些被除魅以後的神鬼並不就此善罷甘休;他們不斷以非人的形象從墳墓中崛起,互相競逐,同時企圖主導人類生存。」而「放逐諸神」後,他更正視主體的有限和無限,超越的可能和不可能。在這一意義上,他近年將神性有無的問題轉接到他的「心」學,創造「第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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