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恋、招魂术与中世纪:魔法师作家勃留索夫其人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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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时代”是俄国文坛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的创作繁荣期,足以与普希金所处的“黄金时代”媲美。瓦·勃留索夫是白银时代象征派的领军人物,也是二十世纪初俄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小说《燃烧的天使》是其代表作,被誉为俄国文学史上长篇历史小说的经典之作。勃留索夫在这部小说中融入了自己的一段三角恋纠葛,更吸引人的是书中弥漫的神秘主义魔法氛围。今天我们一起通过勃留索夫的《燃烧的天使》,揭示一位文学家的魔法师面孔,并探索他在文学的魔法中包含的诗学探索,以及对未来世界的期待。
三角恋、招魂术与中世纪:魔法师作家勃留索夫
其人其作
◇ 郭靖媛 ◇
(本文原载于文汇App)
瓦·勃留索夫(Валерий Брюсов)是俄国白银时代中,最具有开创意义的作家之一。在二十世纪初的几年中,他被尊称为俄国最伟大的诗人、俄国象征派的旗手。其主编的三本诗集《俄国象征派》(实际上大多数诗作是他用多个笔名发表的)使象征派一跃登上俄国文坛,勃留索夫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开创了一个诗派,且影响了亚历山大·勃洛克(Александр Блок)、安德列·别雷(Андрей Белый)等一系列著名诗人。高尔基称他为“最有文化修养的作家”。
▲ 白银时代的魔法师瓦·勃留索夫
就是这样一位名望极高的诗人,同时代的作家却认为他身上有可怖的魔法力量。俄国象征派诗人别雷,在献给勃留索夫的诗《魔法师》中就写到:
我疾步走上前。
在那里——悬崖,坚定的魔法师
您站在星辉的光环之中,
凝神注视,带着先知的笑意。
这为后世读者揭示了勃留索夫的另一张面孔——魔法师勃留索夫。在其长篇小说《燃烧的天使》(Огненный Ангел)中,作家的魔法性得到了深刻的印证:中世纪的奇幻氛围、对招魂术的精致描写,甚至投射着作者现实情感经历的三角恋情节,都带有隐秘的魔法色彩。勃留索夫是如何在文字中展现魔力的,魔法本身又酝酿着怎样的时代野心,这一切都可以在勃留索夫这部魔法书般的著作中得到答案。
▲ “魔法书”《燃烧的天使》书影
▼ 魔法师与文学家:勃留索夫的两张面孔
《燃烧的天使》是作者最著名的长篇历史小说,以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期的德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魔鬼、骑士和多情少女莱娜塔之间的三角爱情故事。魔鬼乔装成上帝的使者下凡,三番五次引诱多情但虔诚的少女莱娜塔,使她不断堕落。她将尘世的凡人亨利希伯爵视为天使的化身,并引诱他陷入爱欲的罪恶。而“我”鲁卜列希特,则甘愿成为莱娜塔的骑士,通过学习魔法帮助她摆脱魔鬼的控制,甚至听从命令与亨利希进行决斗。这场“痛苦的,近乎致命”的三角爱情关系成为小说的主线。其中还交织着大主教对莱娜塔的宗教审判,以及鲁卜列希特与阿格里巴和浮士德博士的会面,与他们对于神秘主义魔法的讨论。作者凭借极高的文化素养,在20世纪初的俄国,精巧地再现了几个世纪前异域国度的历史氛围与人的精神状态。
在神秘主义弥漫的白银时代,受到哲学、宗教甚至是法国人智学的影响,象征派作家们试图在混乱的世纪之交,找到人与未来、人与自身未知深处的神秘联系,以获得对世界的审美感受。同时代的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Николай Гумилёв)就曾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吃不喝地阅读神秘哲学书籍,来捕捉魔鬼的影子。但是,勃留索夫似乎是白银时代唯一一个对魔法真正感兴趣的人。白银时代作家霍达谢维奇(Ходасевич)在回忆录中写到,勃留索夫在19世纪末常常于家中举办招魂会,他对招魂术怀有巨大的激情。青年勃留索夫的书桌上摆放着法国神秘学权威爱德华·稀雷(Édouard Schuré)与通灵术发明者亚兰·卡甸(Allan Kardec)等人的著作。而诗人别雷则直言,他相信勃留索夫具有魔法力,甚至认为他是女巫的首领。
勃留索夫在这部作品中,展现了他作为象征派小说家的创作野心——以情境的整体呈现取代人物的刻画、将历史作为审美客体的塑造,以及对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进行调和的艰难尝试。而这些都笼罩在诡异的魔法氛围中,在他有关魔法、关亡术和招魂术的神秘主义描写中呈现出科学主义的严谨,这甚至部分消解了爱情中的悲剧性成分。在这样一部小说中,勃留索夫魔法师的形象,终于完整地展露在世人面前,他身披黑袍,将个人经验与诗学探索都纳入到自己的魔法之中。
▼ 燃烧的爱情:天使、魔鬼与神秘恋人
小说中鲁卜列希特—莱娜塔—亨利希之间的三角恋爱关系映射着现实生活中勃留索夫、妮娜·彼得洛夫斯卡娅(Нина Петровская)与别雷的情感纠葛。这场三角恋情本身就蕴含着神秘主义的元素。妮娜是莫斯科象征派中一位二流女诗人,她热衷于神秘主义和魔法,因此具有一种神秘的颓废气质。1903年,妮娜在莫斯科的文学沙龙中与别雷相识,彼时的别雷是莫斯科文学圈中闪耀的新星,他作为新一代的象征派诗人,被寄予开拓象征主义新局面的厚望。同时代的象征派诗人霍达谢维奇在回忆录中说,别雷周身总是笼罩着神秘主义的光环,仿佛圣徒约瑟一般没有丝毫肉欲,这一点令很多女性为他倾倒。妮娜也不例外,她在回忆录中称别雷为“新的基督”,在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虔诚”。
▲ 安德列·别雷
很快,别雷也被妮娜身上的神秘气质所吸引,将她与一般的诗人同行区分开,认为妮娜对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但别雷眼中的爱是神秘的,爱与永恒的未来世界相连,他认为应当在爱中寻求上帝的恩典,而妮娜的爱则带有强烈的世俗肉欲色彩。妮娜曾说:“我懂得,他永远向往着太阳……我将自己罪恶的、尘世的肉身匍匐在他脚下,心灵淹没在他那永恒的光辉里。这样,我们才彼此交融。”在小说《燃烧的天使》中,莱娜塔与亨利希的关系就反映了这种世俗爱与神圣爱的对立。书中的亨利希“穿着一套白色的衣服,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头发仿佛是由金色的丝线编织成的”,这几乎就是别雷的肖像画。莱娜塔把亨利希当做天使的化身,对他的爱中交织着圣徒的崇拜。二人在街上再次相遇时,莱娜塔甚至“跪在那脏兮兮的滨河路上亲吻着他斗篷的衣摆”,并感受到了女圣徒般无上的幸福。
但也正是莱娜塔的爱欲“玷污”了她心中的天使,以至于亨利希弃她而去。正如别雷渐渐发现,自己无法调和爱中的神秘元素和情欲,别雷向往的只是一种纯洁的结合,他努力使女诗人相信,在他们二人之间,存在着基督的力量。这使别雷对妮娜疏远了,恰逢别雷遇见了一位在莫斯科文学圈大受追捧的神秘美妇人,并对她大献殷勤,这促成了他与妮娜的绝交。
在《燃烧的天使》中,鲁卜列希特与莱娜塔第一次见面时,他仿佛是莱娜塔命中注定的骑士。有一些守卫她的精灵对她说:“不久,她就将遇上骑士鲁卜列希特,那一位将是她生命中真正的卫士。”实际上,这只是勃留索夫对他与彼得洛夫斯卡娅相遇的幻想和美化。女诗人转而投入勃留索夫的怀抱,只是为了报复别雷——希望以此引起别雷的怒火,使他回心转意。
虽然勃留索夫已经有了妻子,但他还是陷入了对妮娜的疯狂迷恋中,不仅是因为二人拥有共同的魔法和神秘气质,更是因为勃留索夫身上具有的阴暗、隐秘的一面在妮娜那里找到了契合点。作家为自己的爱人创作了大量诗篇,大部分收录于诗集《花环》中,这也是勃留索夫诗歌创作中的一个小高潮。如勃留索夫在《清静》中写道:
我们在光环中燃烧,
我们是幻影浑身闪光,
是两个梦,两个幽灵!
小说中鲁卜列希特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所经历的魔法体验,也体现着两位现实人物共同的神秘主义志趣。
在《燃烧的天使》中,三位主人公的三角关系止于一场决斗。现实中,同样是一次几乎要发生的决斗,使三人的纠葛走到了终局。在别雷初出文坛时,他与勃留索夫曾建立过深厚的友谊,勃留索夫是将他带入莫斯科象征派文学圈的领路人。但两人在创作观念、美学理念和人生追求上的差异,也随着交往的深入不断暴露。两人之间的差异,也代表着白银时代新老象征主义者之间的矛盾:以勃留索夫为代表的老一派象征主义者认为象征主义永远属于艺术范畴,不应在文学之外扩大象征主义的概念;而以别雷为代表的新一代象征主义者,则认为象征主义是一种世界观,希望这一文学理念能肩负起变革生活,创造“新的生命形式”的重任。1904-1905年间,二人多次以诗作进行针锋相对的攻击。与妮娜的感情纠葛则成为矛盾升级的导火索,使勃留索夫宁愿用决斗来解决问题。只是由于别雷对勃留索夫的魔法力量太过肯定,他怕自己受到巫术的蛊惑而丧命,这场决斗以别雷的溃退得以避免。此后不久,妮娜又将手枪对准勃留索夫——虽然她的本意是将子弹射向别雷——幸运的是,由于子弹卡壳避免了流血。三人的关系就此走向终结。
▲ 勃留索夫和别雷
1911年,妮娜为养病远赴巴黎,泣别勃留索夫,至死二人再未相见。虽然勃留索夫很快又投入到新的婚外恋情中,但这段关系已经给他的身心带来了巨大消耗,使他的余生都在用药物和毒品维持。正如小说的结尾,鲁卜列希特回忆已经逝去的莱娜塔时,说如果时光倒流,自己仍会投入到这段疯狂的爱恋中,因为“对她的不可抗拒的爱情仍像炭一样燃烧着”。
勃留索夫由此将个人经验纳入魔法的篇章之中,也是在为阐释其诗学探索提供一个世俗生活的切入点。
▼ 魔法的诗学:探索精神和谐之路
在16世纪宗教改革的背景下,作者将个人情感经验纳入中世纪魔法之中。也同时也把世纪之交“白银时代”的象征主义抉择,与宗教改革前后的精神变革相连。这一魔法将小说从个人经验的维度,上升至对世界和谐道路的诗学探索。作者在书中极尽渲染的神秘主义氛围,不只是为了给小说的中世纪奇幻情调提供合理性,更是为了隐蔽地利用神秘“魔法”,攫住白银时代诗人的意识。他向读者们展示了这样一个图景:存在着不为人的理智所理解,充满魔幻术的神秘主义本体世界。而这样的世界能否同理性世界一起,为人类走向和谐提供出路——无论在奇幻的中世纪,还是在风云诡谲的白银时代,只要人渴望与宇宙的融合,就必须要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 1909年版《燃烧的天使》
在《燃烧的天使》第四章中,莱娜塔让鲁卜列希特寻求魔鬼的帮助,为他全身涂上油膏,使他在幻境中前往山谷参加魔鬼的聚会。勃留索夫在这一情节中继承了歌德的“巫女狂欢会”模式,同时也在引导读者进入中世纪魔法学的文化情境。在此次施法失败后,鲁卜列希特开始钻研魔法,希望通过大量阅读天文学、炼丹术、魔法书籍而“速成魔法”。对于骑士来说,魔法与他大学时代知识并无不同,他视魔法为改造世界的科学,并在这一隐秘的知识中寻求和谐,甚至与莱娜塔共同阅读魔法书的日子,成为主人公最美妙的时光,这是一个纯理性主义的书呆子的行为。这种行为投射着作者本人的影子,无论是对诗歌语言的实验性探索,还是俄国诗歌史和诗歌理论的研究,对于勃留索夫来说,都是一种“科学研究的规划”。因而,他对魔法的研究同样采用了科学主义的方法,科学主义精神与神秘主义色彩似乎成为作者思想内部的悖论。
但实际上,在作者的概念中,非理性的神秘主义并不是理性的对立物。那么“魔法究竟是什么:是真理,还是谬误,是科学,还是非科学?”书中阿格里巴博士的论断似乎代表着勃留索夫,这一20世纪魔法师本人的回答。他认为,魔法与科学,在更高的程度上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是和谐的统一。那些统治着世界的,具体化、专门化的知识是一种伪科学。而真正的科学,是“那种考察并研究这些宇宙关系的科学,是那种确立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它们互相影响的途径的科学。”
此处,勃留索夫终于揭开了他魔法师的真面目。在这张魔法面具下,是中世纪炼金术师与白银时代象征派诗人的交汇。这同样也解释了,作者以16世纪德国为创作背景的历史野心。16世纪的宗教改革试图用理性这一世俗的力量,将人从中世纪的神秘中解放出来。而在19 - 20世纪之交的关口,面对过于“现实主义”的19世纪在现代性中产生的危机,勃留索夫等象征派作者试图运用审美和神秘的力量将时代重归和谐。在这个意义上,勃留索夫乃至整个白银时代的魔法都超出了魔幻术的范畴,成为一种诗学,以及探索世界的最高形式。
▲ 白银时代的魔法师瓦列里·勃留索夫
然而,魔法师在任何时代都是落寞且失意的,因为他们一方面无比接近人类意志本体的神秘世界,然而另一方面又一脚踏在尘世之中。他们比任何人都意识到自己作为宇宙一部分的存在;又比任何人更明白,人类难以融于真正的宇宙和谐。因此,莱娜塔的悲剧结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魔法师勃留索夫本人的悲惨结局。
《燃烧的天使》在勃留索夫的魔杖下,闪现出神秘的奇异光彩。同时,我们也惊异地看到,白银时代就在这一魔法中迎来宏大的高潮:勃留索夫们在对未来世界的诗学探索中,发现人与宇宙达到和谐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之中隐藏着重重危机和险阻,但魔法的力量已经施展开来。
● 本文作者郭靖媛,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所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生
※ 本文原题为:兼职魔法师的俄国诗人如何施展“真正的魔法”?
《燃烧的天使》
作者:瓦·勃留索夫
译者:周启超 刘开华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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