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太平洋变化无常,就像人的心灵!| 可以·深讀
英国作家、评论家西里尔•康诺利这样评价毛姆:“如果一切都消失,仍然会有一个讲故事的人的世界……这毫无疑问就是永恒的毛姆的世界,一旦我们走进这世界,就像走进柯南·道尔的贝克街一样,怀着快乐的、永远回到家的感觉。”
大多数读者都是从《月亮与六便士》知晓了毛姆。“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这句话引起了很多读者的共鸣。小说中那位对“美”有着极致追求的男主人公,最后选择了回到自然,选择了不被世俗束缚的自由。在毛姆的眼中,远离世俗文明社会的地方,也许有着更加原始的美感。
然而毛姆作为“故事圣手”的创作能量,远不止于《月亮与六便士》。为了呈现给读者一个更丰富的、更富于魅力的“资深旅行家”+“人性研究者”毛姆,我们推出了毛姆的两部异域小说集:《一片树叶的颤动》《阿金》。
这两部小说集都是毛姆生前亲自编选的篇目,故事均取材自马来西亚半岛和南太平洋诸岛。毛姆是一个优雅而又冷漠的人性研究者,他文笔辛辣,可谓毒舌。在这两部小说集里,上至总督下至侍役,从贵妇人到街头妓女,都是他观察、研究、书写,甚至是嘲讽的对象。
在这些发生于南太平洋殖民地的故事里,毛姆生动地写出了那些白人官员的不作为、传教士的伪善、种植园主空虚的精神生活。这些在远东殖民地生活的西方人,他们的满足、喜悦和对理想世界的追慕,他们的软弱、伪善和空虚,都呈现了毛姆对复杂人性的追问和思考。
《一片树叶的颤动》是毛姆认真写作短篇小说的开端,奠定了毛姆作为短篇小说作家的声誉。这本集子的题名取自十九世纪法国文学评论家圣伯甫的名句:“将极度的欢乐与无比的失望勉强区分开来的,只是一片颤动的树叶。”在这部作品收录的六个以南太平洋诸岛为背景的短篇小说中,南太平洋诸岛的异域风光美丽而凶险,安逸而诡谲,赋予了作品神奇而迷人的魅力。
《阿金》则收录了毛姆根据其在20世纪20年代初两次游历马来半岛及周边地区时的见闻写成的六个短篇小说,题名用的是作者在漫游时所雇用的一个中国用人的名字。 六个小说题材各不相同,既有离奇的凶杀案,也有激情的爱恋和无望的婚姻生活;毛姆以他明净流畅的语言将这些曲折的故事讲得毫无晦涩难懂之处,但却处处埋下伏笔。
正如毛姆通过爱德华的反问“你谈到这种生活、那种生活。你认为一个人怎样才能得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呢?”毛姆正是要通过他的作品,一次次叩问心灵,追问理想、人生、幸福生活的本质。
今天的【可以·深读】为大家节选了《一片树叶的颤动》中的名篇《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的部分内容,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本来生活在美国芝加哥的青年来到南太平洋岛屿之后,抛弃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和美貌的未婚妻,甘愿在海岛上平凡地度过一生,而岛屿吸引他的又是什么呢?
【可以·深读】第26期 | 节选自《一片树叶的颤动》
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安稳。从塔希提塔希提,位于南太平洋中部,是社会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为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部分。到旧金山的两个星期航程中,他始终在琢磨他不得不讲的那番经历,而在三天火车的旅程中,他对叙说这番经历该用的词句反复斟酌。可是如今,不出几个小时就要抵达芝加哥了,他又变得满腹疑虑。他那永远极为敏感的良心,无法得到安宁。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从道义上说,他有责任做得超出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但实际上,在这桩与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的事上,他竟让自己的切身利益占了侠义精神的上风。每逢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神不安。自我牺牲对他的想象力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因而他没能在那桩事上做出一点儿牺牲,竟使他产生一种幻灭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毫无利己动机的慈善家,为穷人修建起一批模范住宅,结果却发现自己做了一笔利润丰厚的投资买卖。撒在水面上的粮食撒在水面上的粮食,意为真心行善,不求报答地做好事。见《旧约·传道书》第十一章第一节:“将你的粮食撒在水面,因为日久必能得着。”居然获得百分之十的报酬,他无法抵挡自己为此而产生的得意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局促不安地感到,这多少使他身上的美德显得黯然失色。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没有把握,当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伊莎贝尔·朗斯塔夫听的时候,他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经受住伊莎贝尔那冷静的灰色眼睛的审视。那双眼睛既富有远见,又充满智慧。她总是用自己那明察秋毫的正直来衡量别人的道德标准,对于不符合自己严格的道德准则的行为,她就用冷淡的沉默来表示不满,再没有比这种谴责更厉害的了。她的评判一点没有调和的余地,因为她一旦拿定主意,就决不更改。可是贝特曼并不愿意她是另一副样子。她身材苗条,腰板挺得笔直,头部带着傲然自负的神态。贝特曼不仅爱她漂亮的外表,同时他更爱的是她美丽的灵魂。在贝特曼眼中,她的坦诚、她的一丝不苟的荣誉感和她的无所畏惧的观点,似乎把美国女子最令人钦佩的美德都汇集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贝特曼在她身上不仅看到了一个完美典型的美国姑娘所应具备的优点,他感到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优雅也是她的生活环境所特有的,他相信世界上除了芝加哥以外,再没有哪座城市可以造就出她这样一个姑娘。当他想到自己不得不给这个姑娘的自尊心带来极为沉重的打击时,就突然感到万分痛苦。但是一想到爱德华·巴纳德,心中就又燃起一股怒火。
可是火车最后开进芝加哥,看到灰色房屋构成的一条条长街,他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一想到国家大道和瓦巴什大街两边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街上繁忙的车辆和喧闹的声响,他就恨不得自己也置身其间。总算到家了。他为自己出生在这个美国最重要的城市而感到十分高兴。旧金山有些闭塞,纽约缺乏活力,而美国的前途就在于它的经济发展的潜力,唯有芝加哥,由于它重要的地位和市民的活力,注定要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首都。
“我想我准会活到那么一天,亲眼见到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贝特曼下车走到月台上的时候暗自说道。
他的父亲到车站来接他。这对父子都长得身材颀长,体格匀称,都有着清秀、严肃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两个人热烈地握了握手以后,一起走出车站。亨特先生的汽车正等着他们,两个人上了车。亨特先生一眼就注意到儿子扫视大街的得意而欢快的目光。
“回来了,高兴吧,儿子?”他问。
“我正这样想呢。”贝特曼说。
他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街头繁忙的景象。
“我猜这儿的车辆要比你们南太平洋岛屿上多一点吧,”亨特先生笑着说,“你喜欢那个地方吗?”
“我还是要芝加哥,爸爸。”贝特曼回答说。
“你没有把爱德华·巴纳德带回来。”
“没有。”
“他怎么样?”
贝特曼沉默了一会儿,他那英俊、敏感的脸儿沉了下来。
“还是别谈他吧,爸爸。”最后他说。
“没有问题,我的儿子。我想你妈妈今儿会十分高兴。”
他们穿过大环区大环区,芝加哥市内高架轨道交通系统环绕汇聚的区域,也是该市的商业中心地带。的拥挤的街道,沿着湖滨一直开到一幢气派堂皇的房子前面。这是亨特先生几年前自己修建的,式样跟坐落在法国卢瓦尔河卢瓦尔河,法国最长的河流,发源于塞文山脉,经中央高原西流,由比斯开湾注入大西洋。畔的别墅一模一样。后来贝特曼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当他听到对方回话的声音时,他的心就不禁突突直跳。
“早上好,伊莎贝尔。”他欢快地说。
“早上好,贝特曼。”
“你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声音?”
“自从上次听到它到现在也并没有过多久啊。再说,我一直在等着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你见面?”
“要是你没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也许今儿晚上你可以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
“我想你一定带回来不少新闻吧?”
他觉得自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忧虑的口气。
“是的。”他回答说。
“好吧,那你今晚一定得讲给我听,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这就是她的性格,竟然能够毫无必要地等上好多个小时去了解一桩与她休戚相关的事儿。在贝特曼看来,她表现出的克制蕴含着一种令人钦佩的坚强意志。
晚饭桌上,除了他跟伊莎贝尔外,就只有伊莎贝尔的父母。他看到伊莎贝尔有意把谈话引向文雅有礼的闲谈。他猛然想到,一个生活在断头台阴影下的侯爵夫人尽管有今天没有明天,也正是像伊莎贝尔这样,用戏耍的态度处理当天的事务的。她那清秀的眉眼,具有贵族气息的短短上唇,以及浓密的金发,也确实让人想到一个侯爵夫人。显而易见,她的血管里流的是芝加哥最高贵的血液,尽管这一点并不是众所周知。饭厅的格局跟她那娇柔秀丽的姿色十分相称,因为伊莎贝尔请一个英国专家把这幢房子(威尼斯大运河畔一座豪华宅第的复制品)按照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指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统治时期所崇尚的室内装饰、陈设布置的风格,其特点为华美、纤巧和舒适。布置了一下。与这位风流君主的名字相关的优雅的陈设增添了她的妩媚神态,而同时她的这种妩媚神态又使得房屋的陈设具有更为深长的意味。因为伊莎贝尔的心灵非常丰富,无论她的谈话多么随便,也从不显得轻率冒失。这会儿,她谈到她跟母亲当天下午参加的一场音乐会,谈到一个英国诗人在礼堂的讲演,谈到政治形势,谈到她父亲最近在纽约以五万美元的价格所购买的古代大师的画作。听到她这样说话,贝特曼心里相当宽慰。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和卓越非凡的人物中间。至于始终让他心烦意乱、无法抑制地在他心中喧嚣不已的某些声音,终于平静下来了。
“嗨,又回到芝加哥了,真畅快。”他说。
最后晚饭结束了,他们一起走出饭厅,这时伊莎贝尔对她的母亲说:
“我要把贝特曼带到我的房间去了。我们有好些事儿要谈谈。”
“很好,亲爱的,”朗斯塔夫太太说,“你们谈完了,可以到杜巴里夫人杜巴里夫人(1743—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妇,法国大革命期间被革命法庭逮捕并送上断头台。房间来找我和你爸爸。”
伊莎贝尔带着这个年轻人上了楼,把他领进一个给他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房间。虽然他对这个房间十分熟悉,但一跨进房门,仍然禁不住像以往一样发出一声欢呼。伊莎贝尔笑吟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房子布置得十分完善,”她说,“重要的是,一切都要合乎标准。就连一个烟灰缸也非得是那个时期的不可。”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个房间才显得如此奇妙。就跟你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总是一个错也挑不出来。”
他们在烧着短棍木柴的炉火前坐下,伊莎贝尔用沉静、严肃的目光望着他。
“唉,你有什么要讲给我听的?”她问道。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爱德华·巴纳德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
沉默了好一阵子,贝特曼才重新开口说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不得不开口说的这番经历很难讲述,其中有不少细节是伊莎贝尔那敏感的耳朵所难以忍受的,他实在不忍心把这些事儿讲出来。可是另一方面,为了对她和自己公正起见,他必须把所有的真实情况都和盘托出。
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他和爱德华·巴纳德都还在大学念书,他们一起在为伊莎贝尔·朗斯塔夫进入社交界而举办的一次茶会上和她相见。伊莎贝尔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都认识她了,那会儿他们也只是长腿的男孩子。后来伊莎贝尔到欧洲去待了两年,在那儿完成她的学业。他们带着又惊又喜的心情跟这个刚刚回国的可爱姑娘恢复了旧交。两个人都狂热地爱上了她,但贝特曼很快发现,她眼中只有爱德华一个人。出于对朋友的忠诚,贝特曼就甘心当个知心朋友。他度过了一些痛苦的时刻,但他无法否认,爱德华理应得到这样的好运。他一心希望自己如此珍视的友谊不受到任何损害,因此小心翼翼,决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六个月后,这对年轻人订婚了。但是他们俩年纪都还很轻,伊莎贝尔的父亲决定至少要等爱德华毕业后再让他们结婚。他们只好等上一年。贝特曼记得在伊莎贝尔和爱德华举行婚礼前的那个冬天,充满一场又一场的舞会、戏剧晚会和非正式的欢宴,所有这些活动,贝特曼作为第三者,一次都没有错过。他对伊莎贝尔的眷恋并没有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朋友的妻子而有所减少;她的笑容,她偶尔对他说的一句开心话,她把他当作心腹朋友而向他吐露的衷情,总是叫他感到喜滋滋的。他有些得意地暗自庆幸,他对于他们的幸福并没有一点妒忌的心思。接着发生了一场意外。有家大银行倒闭了,交易所里出现了一片恐慌的情绪。爱德华·巴纳德的父亲发现自己破产了。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他已经身无分文。晚饭后,他走进书房,开枪自杀了。
一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巴纳德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来到伊莎贝尔面前,请求她解除他们的婚约。她唯一的回答就是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一下子哭了起来。
“别让我更难受了,亲爱的。”他说。
“你觉得现在我会让你离开我吗?我爱你。”
“我怎么还能请求你嫁给我呢?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你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我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可不在乎。我爱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伊莎贝尔。他必须立刻出去挣钱。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乔治·布朗施密特提出在自己的公司里给他一个职位。布朗施密特在南太平洋经营生意,在太平洋的许多岛屿上都设有代理机构。他提议爱德华到塔希提去待上一两年,在当地他的最好的经理人员手下,学会经营各种不同货物的贸易门道。他答应在这之后在芝加哥给他安排一个职位。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爱德华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后,伊莎贝尔又变得满脸笑容。
“你这个傻小子,为什么你不早说,而始终让我伤心难受呢?”
听了她的话,爱德华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眼睛也亮了起来。
“伊莎贝尔,你的意思总不会是说你要等我吧?”
“你不觉得你值得叫我等吗?”她笑着说。
“哎呀,不要嘲笑我了。我求你认真一点,可能要等上两年呢。”
“别担心。我爱你,爱德华。你一回来我就跟你结婚。”
爱德华的雇主是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他告诉爱德华,如果打算接受他提出的那份工作,下个星期的今天,他就必须从旧金山启程远航。爱德华和伊莎贝尔一起度过最后的一个夜晚。一直到吃过晚饭,朗斯塔夫先生才说他要跟爱德华说上几句话,就把爱德华领到了吸烟室。事先,朗斯塔夫先生已经和和气气地接受了他女儿告诉他的这种安排,爱德华想象不出他还有什么神秘的事儿要跟他说。看到主人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爱德华自己也十分困惑。朗斯塔夫先生说话结结巴巴,开始只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最后才把憋在心里的话脱口说了出来。
“我想你大概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这个人吧?”他说,一面皱着眉头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有些犹豫。他的诚实天性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知道这个人,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否认这一点。
“是的,听说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当时我也没太注意那件事。”
“在芝加哥,没有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的人,数量可不多,”朗斯塔夫先生怨气十足地说,“就算有人不知道,也不难找到乐意告诉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弟弟吗?”
“是的,这我知道。”
“当然啰,我们已经和他多年没有联系了。他一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马上离开了这个国家。我想这个国家也不会因为再也见不到他而感到惋惜。我们听说他如今住在塔希提。我劝你对他避而远之,但是如果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让朗斯塔夫太太和我知道一下,我们仍会十分感激。”
“那是一定的。”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桩事。现在你大概想回到太太、小姐那边去了。”
几乎随便哪个家庭当中总有那么一个成员,如果邻居不提的话,他们都很乐意把他忘掉。随着一两代新人的出生和成长,这个人的奇特行为就会蒙上一层浪漫的色彩,那会儿他们的生活才会好过不少。可是只要这个人眼下活着,如果他的怪癖不是那种用上一句“他不是别人的仇敌,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这种四平八稳的说法就能得到宽恕,也就是说,这个罪人除了好酒贪杯或拈花惹草之外,就没有干过什么更坏的勾当,那么唯一的做法就是对这个人闭口不谈。朗斯塔夫一家对阿诺德·杰克逊所采取的就是这种做法。他们从来都不提到他,甚至连他以前住过的那条街也要绕开。他们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他的妻子儿女为他所干的勾当受罪,多少年来,始终扶持着这一家人,但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一家人应当住在欧洲。他们竭尽全力地设法把阿诺德·杰克逊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掉,可是他们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的故事在公众的脑海中仍然相当新鲜,正如那桩丑闻最初暴露在目瞪口呆的世人面前一样。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无论哪个家庭出了这么一个人,全家都会跟着遭殃。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在教会里也声誉卓著,一个慈善家,一个受到大家尊重的人物,这不仅是由于他的亲戚关系(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芝加哥名门望族的蓝色血液),而且也因为他那诚实正派的品质。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却因犯了欺诈罪而遭到逮捕。经过审判揭露出的不法行为,并不可以用一时经不住诱惑来加以解释,而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罪行。阿诺德·杰克逊实际上是个恶棍。最后当他被判七年徒刑送入监狱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太便宜他了。
在这最后一天晚上,当两个情人分别时,少不得要海誓山盟一番。伊莎贝尔成了一个泪人儿,但深信爱德华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心里略微感到一点安慰。她的感情十分奇特,一方面因为马上就要跟爱德华分离而万分苦恼,另一方面却又因为他对自己的倾慕而非常快乐。
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自那以后,每班邮件爱德华都有信给她,因为一个月只来一批邮件,所以前后共有二十四封信。这些信跟所有的情书没有什么区别,充满亲昵、动听的词句,有时笔调诙谐,特别在最近更是如此,而且通篇情意缠绵。一开始从信中可以看出,他思念家乡,不断表示他渴望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莎贝尔身边。伊莎贝尔有点担心,赶紧写信请求他坚持下去。她生怕爱德华会放弃那个机会,贸然跑了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缺乏毅力,就向他引用了下面的诗句:
如果我不更爱荣誉,亲爱的,
就不能如此一往情深地爱你。
英国诗人理查德·洛夫莱斯(1618—1657)所作《出征前致露卡斯塔》一诗的末尾两句。
可是不久,他似乎安定下来。伊莎贝尔发现他热情日益高涨,力图把美国人的行事方式介绍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感到十分高兴。不过伊莎贝尔是了解他的,到了一年年终(那是他可能得在塔希提停留的最短期限),她预计自己不得不竭尽全力地劝阻他回来。如果他能彻底学好生意方面的事儿,显然更为有利。况且,既然他们已经等了一年,那似乎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再等一年。她跟贝特曼·亨特谈过这件事,贝特曼始终是一个待人最为厚道的朋友(在爱德华走后的最初几天,要是没有他,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他们都认定应将爱德华的前途放在首位。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爱德华不再提回国的事了,不禁如释重负。
“他简直太棒了,对不对?”她对贝克曼大声说。
“真是洁白无瑕。”
“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很不喜欢待在那儿,但他仍然坚持下来,因为……”
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贝特曼神情严肃地笑了笑(这是他十分迷人的地方),然后替她把话说完。
“因为他爱你。”
“这使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她说。
“你真了不起,伊莎贝尔,实在了不起。”
可是第二年也过去了,伊莎贝尔仍然每个月接到爱德华的来信,不久,事情开始显得有些蹊跷,他竟绝口不提回国的事儿了。看他写来的信,仿佛他已在塔希提定居下来,而且还相当安逸。伊莎贝尔感到有些惊讶,就又把他的来信,所有的来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一次从字里行间,她困惑地发现一种自己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变化。后期的信跟最初的信一样充满柔情蜜意,具有欢快的情调,但语气却大不相同。她对信中的诙谐词句隐隐有些疑虑,出于女性的本能,对那种叫她无法捉摸的东西充满猜疑,现在她看出了一丝轻浮油滑的意味,觉得有些茫然不解。她无法确定如今给她写信的爱德华还是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爱德华。有天下午,刚好是从塔希提寄来的邮件到达的下一天,她正和贝特曼一起驾车在路上行驶,贝特曼对她说道:
“爱德华对你说过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来吗?”
“没有,他没有提过。我想他可能跟你说过这件事儿。”
“一个字也没有。”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她笑着回答,“他没有时间观念。要是你下次写信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儿,不妨问一声他考虑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神态那么漫不经心,只有贝特曼这种感觉敏锐的人,才能从她提出的要求中听出她那极为迫切的愿望。他轻声地笑了笑。
“好的,我来问他一声。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全文见《一片树叶的颤动》)
END
《阿金——六篇小说》
《一片树叶的颤动——南太平洋诸岛的小故事》
【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叶尊译
出版时间:20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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