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钟会帮助她的记忆,因为它是什么都知道的 | 可以·深讀
近期,我们推出了十卷本《巴金译文集》,短短两个月时间,这套书获得了国内各大媒体的瞩目,《文汇报》《解放日报》《北京晚报》《澎湃》等几十家媒体进行了报道和推荐;此外,这套书还入选了《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9第一季度影响力图书。巴金翻译作品一直秉持着“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的原则,这些打动了巴金的经典名著也在继续打动着今天的读者。
今天【可以·深读】栏目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巴金译文集》十卷本其中的一部:德国作家斯托姆的小说集《迟开的蔷薇》。也许今天的读者对斯托姆已经不太熟悉,但正如同这套书所收录的其他几位作家一样,斯托姆也是世界文学中的一颗“沧海遗珠”;他被誉为“德国诗意现实主义之代表”,他是巴金自少年时代就喜爱并深受影响的文学偶像,他的“诗与青春”更曾是令几代人内心百转千回的文学经典。
郁达夫曾这样评价斯托姆的小说:“他的小说里,篇篇有内热的、沉郁的、清新的诗味在那里。”
《迟开的蔷薇》收录了斯托姆的五篇短篇小说,并附有三篇巴金的随笔,道出了巴金与本书的缘分。斯托姆的文风清丽优雅,充满着诗意情怀,他经常会在小说中插入诗歌,为小说赋予了灵动的美感。
这部小说集中最著名的是《茵梦湖》(本书译作《蜂湖》),它在作者生前已经重印过三十多版次,也是斯托姆最早被译成汉语的作品,郁达夫曾为其作序。
小说讲述了一段令人惘然的爱情,在被自然景物烘托的氛围里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知相爱,贯穿全文的白色睡莲也象征着这段孤寂幽冷、只可远观的爱情。
我们把他短篇小说来一读, 无论如何, 总不能不被他引诱到一个悲哀的境界里去。我们若在晚春初秋的薄暮, 拿他的《茵梦湖》来夕阳的残照里读一次, 读完之后就不得不惘然自失, 好像是一层一层的沉到黑暗无光的海底里去的样子。
——郁达夫《茵梦湖》译文序
在本书所附的巴金的三篇旅行随笔中,巴金讲述了他在火车上阅读《迟开的蔷薇》的感受。他说他看到了“七百年前的诗人的图画像薄雾似地慢慢地升了起来”,在开往北平的火车上,巴金徜徉在斯托姆如诗一般梦幻的文字中,在现实与梦境中徘徊,当阅读终了,“啊,青春啊!美丽的蔷薇花开的时候”,火车已经进了城,巴金的青春在合上书后也依然在燃烧着。
斯托姆的小说对于巴金来说像是一种陪伴和慰藉,如他所说:“对一些劳瘁的心灵,这清丽的文笔,简单的结构,纯真的感情也许可以给少许安慰吧。”
巴金晚年校订《蜂湖》一篇时的修改手迹
今天为大家选读的是《迟开的蔷薇》中的一篇:《马尔特和她的钟》。这是一篇丝毫不逊色于《蜂湖》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失去父母、年老未嫁的马尔特小姐,在孤独的生活中只与家具交流的故事。其中她最常交流的是一只钟,这只钟有自己的思想,拒绝她出去过圣诞、让她想起母亲去世的夜晚,唤起她的哀愁,也唤起她的快乐……
【可以·深读】第28期 | 选自《迟开的蔷薇》
在我求学时期的最后几年里,我寄宿在一个小市民的家中。这一家的父母和不少的兄弟姊妹都不在这儿了,只剩下一个年老未嫁的女儿。双亲和两个兄弟都死了,姊妹中,一直到那个同本地某医生结婚的最小的妹妹为止,都跟着她们的男人到远方去了。只有马尔特一个人留在她父母的家里,靠着出租她家族从前住的房间,得一笔小小的租金节省地度日。她只有在星期日才可以好好地吃一顿,可是她并不觉得苦;她对于外表的生活差不多没有什么要求:这是她父亲那种严格节俭教育的结果,这父亲一方面为了自己的主张,另一方面为了清贫的家境对他的儿女全都实施这样一种教育。虽然马尔特在她年轻时候只受到一点普通的学校教育,可是因为她后来在孤独的生活里常常沉思默想,加之她又有一种敏锐的理解力和一种真诚的性格,所以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教育程度已经比一般的平民阶级的妇人高得很多了,虽然她讲起话来并不常常合文法。她读书很多,并且读得很仔细,又爱读一些历史的和诗的作品;而且她对于所读的东西大都能够下一个正确的批评,并能够依据自己的意见判断作品的好坏,这就不是多数人所能做到的了。当时出现的梅利克的《画家诺尔顿》给了她一个很深的印象,因此她老是反来复去地阅读,起初是读全部,然后选读她喜欢的那些部分。诗人笔下的人物对她却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行为不再是为了作品的结构的必要而产生的了;有时她会花很大的工夫去深思,有什么方法,可以使那许多可爱的人避免他们所遭遇的那种定数。
斯托姆故居
马尔特在她的孤独中并不曾感到无聊,可是有时一种对于她的生活毫无目的的感觉迫使她的心向外寻求安慰;她需要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可以操劳照料。因为她缺少亲近的人,她这种可赞美的情感便惠顾到她某一个时期的房客身上,我就受过她不少的慈爱和小心的照应。——她非常爱花,花中间她最爱白花,白花中间她更爱简单朴素的,在我看来这便是她那安分的毫无奢望的表白。每一年她妹妹的孩子将花园里初开的雪钟花和三月花折下给她送来的时候,这就是她一年中的第一个节日;这时她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磁瓶,小心爱护地把花插上,在这一个星期里她那小小的寝室有了装饰了。
马尔特自从父母死后,很少同人们来往,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夜里,她差不多总是一个人在房内度过,因此她所特有的那种活动的善于造形的空想便给她四周的东西都加上了一种生命和知觉。她把她自己灵魂的小部分借了给她房里的旧家具,这些家具便得到了同她交谈的能力;自然这是一种无声的谈话,可是因此反而是更亲近,而且不会有误解。她的纺车,她的褐色雕花的扶手椅都是很古怪的东西,它们常常有一种最特别的幻想;可是其中最古怪的是一个旧式的摆钟,这是她已故的父亲五十几年前在阿姆斯特丹旧货摊上买来的,当时已经是很古老的了。这个东西样子自然很奇特:钟面上有两个铅刻的着色的人鱼从两边将她们的披着长发的人面靠在变成了黄色的针板上,她们从前镀过金的有鳞片的鱼身又从下面将针板包围着;指针仿佛是蝎子尾巴那一种形状。齿轮大约年久用坏了;因此钟摆振动的声音很强,而且很不规则,有时候下摆还会突然下垂出几吋的光景。
这个钟便是马尔特的最会讲话的伴侣;不论她在想什么,它都要参加。当她想沉落在孤寂的默想中去的时候,钟摆便笛答笛答地响得更厉害了,并且老是带着催逼的调子;它不让她安静,老是在她沉思的时候报起时刻来,后来她便不得不抬起了头;——太阳很暖和地照在窗上,窗台上的石竹花发出了甜甜的香味,窗外一些燕子唱着歌在空中飞舞。她又会变得高兴了,她四周的世界实在是十分亲切可爱的。
特奥多尔·斯笃姆(1817-1888)
这个钟其实也有着它自己的思想:它不能够适合新时代了;因此应该打十二点钟的时候,它老是只打六下,过些时候好像补足似的,它又会不停地打起来,直到马尔特把白蜡从铁链上拿走才止住。最奇怪的是它有时候会完全打不响了,只听见齿轮中间查查的声音,可是敲锤却总不肯举起来,这事情大半发生在半夜里。马尔特每次都会醒过来;不管是在最冷的冬天和漆黑的深夜,她总要下床来,并且非等到她把这老钟的困难解除以后不肯再睡觉。然后她回到床上去,反复地想着,为什么钟要把她唤醒呢,又问她自己,她在白天的工作里面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或者没有把什么事情好好地做了的。
现在又是圣诞节了。在圣诞夜里,大雪阻止我回家去,我便到一个孩子很多的友人家中去过节;圣诞树上的蜡烛点燃了,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跑进那间刚刚开放的圣诞节室去;然后我们吃了应景的鲤鱼,喝了葡萄酒;凡是习惯上过节应做的事我们都做了,没有忘掉一件。——第二天早晨我走进马尔特的屋子,向她照例地贺节喜,她坐在桌前,两手支着下颔,她好像已经休息了很久似的。
“昨天您怎样地过您的圣诞节?”我问她道。
她低着头望着地回答道:“在家里过的。”
“在家里?没有到您姐妹的孩子们那儿去吗?”
“呵,”她说,“自从我母亲十年前的昨天在这张床上死去以后,我就没有在圣诞夜出去过。我姊妹们昨天也来邀请过,天黑的时候我也想出去走走;可是——这个老钟却这么古怪;它老是这么清楚地对我说:不要去,不要去,你去那儿做什么?你的圣诞节不该在那儿过。”
因此她就留在家中这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是她小时候玩耍过的,后来还是给她父母送终的地方,在这小屋里老钟仍旧笛答笛答地响着,跟从前完全一样,可是现在等到马尔特顺从了钟的意思,她把已经取出来的好衣服又放回衣橱之后,钟的声音却低下去了,是这么低,而且越来越低,最后竟至完全听不见了。马尔特正应该安安静静地回想着她一生中那许多圣诞夜的事情:她父亲又坐在那把褐色雕花的扶手椅上,他戴着上等的天鹅绒小帽,穿一件好的黑上衣;他的严肃的眼睛今天也显得非常和善了;因为这是圣诞夜啊,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圣诞夜啊!固然桌子上没有一棵点着蜡烛的圣诞树——那是只有有钱人家才可以备办的;——可是作为圣诞树的代替桌上点起了两支又高又粗的蜡烛,把小屋子照得通亮,因此孩子们被允许从黑暗的前房走进这屋子来的时候,便不得不把手放到眼睛上遮蔽烛光。然后大家都走到桌前,依着这一家的规矩,不得着急,不得欢叫,好好地看着圣诞老人送给各人的东西,这些自然不是贵重的玩具,但也不是廉价的东西,都是一些很有用的必需的物品:一套衣服,一双鞋子,一块石坂,一本赞美诗集,或者别的这一类东西;孩子们得到石板和新的赞美诗集以后也是一样地快乐,他们便一个一个地向着那个坐在扶手椅上满意地微笑着的父亲吻手道谢。母亲头上包着窄小的头巾,她带着温和慈爱的面容或者给孩子们系上新的围裙,或者在新的石板上写些数目字和字母给孩子们去摹写。然而她没有较长的空闲同孩子们在一起,她还得上厨房去做苹果饼,因为这是圣诞夜里给孩子们的主要的礼物,必需亲自做好。父亲便打开新的赞美诗集,用他那明朗的歌声唱起:“大家快乐,赞美上帝。”孩子们谙熟这个调子,便和着唱下去:“救世主已经来到。”他们围着父亲的椅子站到把这首赞美诗唱完为止。只有在歌声暂停的中间,才听得见母亲在厨房里操作和苹果饼在锅里煎烤的声音。……
斯托姆及其家人
笛答!钟又在响了;笛答!声音越来越大,越像在催逼人。马尔特抬起头来,四周差不多全黑了,外面只有凄凉的月光躺在积雪上面。除了钟声外,家里是死一般的静寂。小屋子里没有孩子们的歌声,厨房里也没有煎烤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家里;别的都走了。——那么这个老钟又在想什么呢?——是啊,它在报告十一点钟了——另一个圣诞夜的情景又在马尔特的记忆里浮现了,唉,一个完全不同的圣诞夜;这又是在那以后的许多许多年了。她的父亲和弟兄们都死了,姊妹们也都出嫁了;现在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和马尔特住在一起,母亲早已代替了父亲坐在褐色扶手椅上,家庭的琐事完全交给女儿去料理;因为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生起病来,她的温和的面容日见苍白,她的慈祥的眼睛也渐渐失却光芒而变成朦胧的了;最后她便不得不成天躺在床上。她已经躺了三个星期,现在是圣诞夜了。马尔特坐在母亲的床边,静静的听着这昏睡者的呼吸。屋子里是死一般地静寂,只有老钟笛答地在响。钟报了十一下,母亲睁开眼睛要水喝。“马尔特,”她说,“等春天到了,我也恢复了气力的时候,我们去看你妹妹汉纳罢,我刚刚在梦里看见了她的孩子;——你在这儿也太辛苦了。”——母亲完全忘记汉纳妹妹的孩子们已经在深秋死了;马尔特也没有提醒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紧紧捏住她的枯瘦的手。钟在敲十一点了。
现在这钟也在敲十一点了,但是轻轻地,仿佛从远远的,远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马尔特听见了一声长的呼吸;她想,母亲是要睡了罢。她仍然坐在那儿,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一下;后来她自己也落进了一种类似昏睡的状态里面。像这样地过了一个钟头;钟敲了十二下!——烛燃完了,月光明亮地照进窗来;枕上放着母亲的苍白的脸。马尔特手里捏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她仍旧捏住这只冰冷的手。在母亲的遗体旁边一直坐到天亮。
现在她让她的回忆陪伴着,仍旧坐在这间屋子里,老钟仍旧忽重忽轻地响;它什么都知道,它什么都经历过,它给马尔特唤起了一切的事情,唤起了她的哀愁,也唤起了她的小小的欢乐。
马尔特的孤寂的屋子里是否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房客满意呢?这个我不知道;我在她家里寄寓以后,到现在已经有许多年了,那个小城和我的家乡又离得很远——那些爱惜生命的人所不敢直说的话,她却常常勇敢地大声说了出来:“我从来没有生过病;我一定会活得长久的。”
倘使她的信心不错的话!那么这几页记事有一天一定会传到她的屋子里,她读了或许会记起我来。那座老钟会帮助她的记忆;因为它是什么都知道的。
END
《迟开的蔷薇》
[德]斯托姆 著 | 巴金 译
出版时间: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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